王安忆:如果“存在”《匿名》

时间:2016-03-30 16:11:14 

“我在想,一个事实说出来之后就已经被修改了。它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我们说出来的那个样子?如果我们不说,它又是什么样子?在我们的命名背后,一定还有一个更真实的存在。但凡是我们看到的东西,就一定已经变形。”——王安忆

“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我常常会有一种恍惚感,这么写下去有没有前途?很多时候我在想,既然已经写了,怎么咬牙也要写下去。这两年零五个月,是我整个写作中间心情最复杂、最跌宕起伏的经历。”长篇小说《匿名》出版后,我在很多场合听到王安忆说类似这样的话。她说:“当一个人出来不断地为自己写的东西做出解释时,可能就说明他对文本本身不自信,我现在就是这种状态。”

从1986年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六九届初中生》开始,这已经是王安忆的第12部长篇作品。像这样的不自信,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她说自己以往写完一部作品时,比如《长恨歌》、比如《天香》,心里总是很踏实,并怀有几分胜算。唯有这部写好后,却是困惑。“从来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听到一些回应。”她同时将作品给了三个地方——《收获》杂志、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及台湾的麦田出版社。在等待答复的过程中,她似乎感觉到出版方不同以往的含糊和迟疑。尤其她的小说过去在台湾出版时,都是由王德威看稿、作序,但这次他没有写序言。不喜欢?还是没看完?王安忆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干脆让书“赤裸”着上阵。大陆的版本同样,好像作者自己都很难归纳,于是连小标题也没有写一个。

“你应该要有勇气写一部不好看的东西。”王安忆说,每当她开始怀疑自己,就想起陈思和给她的启示,鼓励她放掉一切细枝末节的写作,不去管读者是否能理解。她一直不赞成把阅读的困难留给读者,但惯常的写作却又让她无法获得满足,“好像和年龄有关,写作本身会向你提出要求”。她想要写一个抽象的故事,关系到时间观、关系到对文明的认识,它不同于过去那些有关日常生活的描绘。“在某种程度上,这背离了我原来的能力,它是超出我的能力以及生活经验,向我性格的局限发出挑战的一个故事。”

故事本身并不复杂,《匿名》讲述的是一个已经退休的老人,在一家公司工作时,莫名地被绑架了。当绑匪意识到自己绑错人后,将他放在荒僻的山峦褶皱中,任他自生自灭。突发的刺激带来了失忆,文明的包袱掉落,他在山中开始了近乎原始的生活,寻求生存的过程几乎是一场进化。直到一场大火逼迫他出逃,他先后到了镇、县,伴随着记忆的逐渐恢复,人也慢慢回归到社会生活,他开始重新接触到语言,不断遭遇人、事,同样是一场进化。而后,在他几近要归复到原本的家庭和生活中时,堕入河中,以死亡收尾。

王安忆最初的灵感来自80年代在妇联信访站的听访:一个大学教师在退休后,参加教委安排的雁荡山旅游时失踪了。她总是对失踪感兴趣,因为觉得失踪的人终究不会凭空消失,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可是去哪儿了呢?虽然这失踪事件本身并没有带给她更多的信息和素材,但就像种子一样在心里埋了下来,让她一直想给他找个出路。出路设在哪儿好?括苍山,林窟,九丈,县城,楠溪江。

几年前的一篇散文《括苍山,楠溪江》,以及短篇小说集《众声喧哗》中收录的一篇《林窟》,王安忆记述过这些地方。2012年夏天,她带着母亲茹志娟的笔记,是为寻访其当年与谢晋导演为筹拍电影曾留下的足迹,到了温州永嘉。当时,她只为整理母亲留下的资料,并没有想过要做长篇的材料,但去了之后受到很大的震动。《林窟》中这样描述:“看见很深很远的底下,没见过就想不出,草木会长满山坳,将它填平——在草木底下,有一条极细而浅的印迹,流露出模糊的踪迹。横生的无名的枝条网住了入径,使劲拨开,露出几块石头,断续成山道。试着下去,草木立时埋了脚踝,即刻到膝部,再就齐肩,然后淹没头顶。”

她眼见这一幅荒草丛生的景象,那个在母亲笔记中的林窟,每逢二、七就是上千人会聚的沸腾繁华的集市,当年充满了生命力的自由经济的大本营,荡然无存。途中所遇的人也都告诉她,林窟没有了,这个地名已从行政地图上取消。短短数十年,这听起来有些荒诞。当然,也让这个地方显得更加神秘。“我当时在想,这个地方藏一个人太容易了,不是很高,但是很深很幽闭。而且别觉得它没有生命力,它有一个自给自足、能自圆其说的状态。如果我想把一个人‘拔’出来放在哪儿,就是这儿。”王安忆不想把故事放在一个完全荒野的山中,让失踪者演绎一种类似野外生存挑战的戏码,她需要杂草蔓生中那些生命的、文明的、社会的痕迹,像考古层一样存在于故事中,丰富的层次伴随主人公的退化、进化。林窟,不仅曾经有人生活,且在特定的年代里已经因为市场经济而达到了很高的社会级别,再合适不过。

一个人从他熟悉的环境、已经习惯的生活中被“拔”出来,被放到一个陌生的,和他原来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地方,这大概才是王安忆书写失踪者的兴趣所在。如此,这个人究竟是如何失踪的,在旅行团里走丢还是怎样,对作者来说其实并不重要。因此,《匿名》并没有选用那个积留在作家心中的大学教师的失踪事件作为原型,而是制造了一场错误的绑架。这原本完全不重要,但王安忆前几年写作的《遍地枭雄》同样是绑架事件,就让很多人认为她对此情有独钟。作家的解释是,她是非常坚实的写实主义,因此寻求合理性。在尝试过很多让主人公离开原来生活的方式后,她认为只有被绑架、被绑错,乃至失忆这种错中错的发生才能让失踪者真正完全地销声匿迹,没有回路可寻。

也正是因为严格地遵循写实主义,王安忆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铺陈失踪事件中的种种。那些在现实中需要时间的过程,书中占用了很大的篇幅。例如,使主人公被迫离开家的错中错如何发生,随之而来的家人的寻找,他到陌生环境中如何适应、生存,活下来且要活成什么样子。在林窟这个留有一些生存条件的文明的废墟中,他既要有日常的活动,又要受到环境的限制;他要有一些忍受饥饿的能力,不需要太多的食物,所以他必须是个老人;他要失去记忆,因为文明会给他禁忌,禁忌会限制生存的条件,但正是因为他的记忆与文明相关,他又需要一点点逐渐恢复。

在小说的上半部里,作者被此紧紧缠绕,消磨了很大的工夫。“写的时候非常较劲,似乎老是不能到位。”在她自己看来,有些地方因此写得是有些延宕的。“有的时候很矛盾纠结,效率要很快呢,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机会就被错过了,不求效率求机会呢,就要拖沓一点,延宕一些。而这个延宕的过程却没有生出太多的机会。因为我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如果这些不交代的话,恐怕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我是比较笨的,不是聪明的写作者。聪明的写作者也许用一个关键的情节就把一切问题解决掉了,可是我还是需要一步一步处理各种各样的关系,让他和以前的关系割断,进入另一个入口,到一个和他生活完全不相干的环境里去。”

小说的构建已经超出了日常的逻辑,但她要求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合理,是在竭尽可能地拉开现实的幅度使作品趋向形而上。在以往的作品中,王安忆也做过一些尝试——《纪实与虚构》、《伤心太平洋》、《乌托邦诗篇》等等,有关抽象的努力,让这些小说看起来更像是没有情节的散文,但它们同样也都依附现实,甚至可以说是以真实的材料作为基底。“以前我很想写的就是生活,生活里隐藏着自身的美学、人际关系,人性里面潜藏的那些美学;这个东西吧,我就觉得它不是具象的,它是写一个在我们表象底下,抽象的存在、抽象的美学,所以很困难的地方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象来对应它。”王安忆说,“这个小说对我的难度就是,我想得太多。想了太多以后,我就找不到一个特别合适的表象。尤其我又是比较重视外相的,最好的东西就是表象天生里面就有这样的内涵。”

表现在叙述上,它和通常的小说有着很大差别。“通常的小说叙述,总的来说是转喻式的,就是不断地讲下去,后来怎么样了,又怎么样了。但是这个作品读起来的感觉是,讲了一句话,不接着讲后面的那句,而是讲这句话下面的意思,那个意思又讲出很多想法。从具体到抽象,从事情讲到思想,是一个隐喻的叙述方式。”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认为,《匿名》是在转喻的整体框架下,不断地变成隐喻的方式,以不断地到世界的背后,以及文明的进程里面去。“隐喻的叙述方式其实是适合于诗歌的。你可以想象用诗的叙述方式来写一篇小说吗?用隐喻的叙述方式来写一篇短篇小说,这个是可以的。用写诗的方式来写一篇规模这么大的长篇小说,就有点难以想象了。对于写作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对于阅读来说也是困难的。”

到了小说的下半部,当主人公因为火灾逃离了山野,家人也放弃对他的寻找时,不再有太多的现实问题需要面对、需要作者去合理化,写作变得自由、兴奋起来。王安忆以往从不担心自己写的故事,哪怕单行本出版之前,小说在《收获》上分两期、三期刊出,也绝不会担心读者不去读完。但这次,她很怕读者只读了上半部就匆匆给这本书下了结论,甚至把它当作一部类型小说,而她却将重要的东西几乎都放在了下半部。

畸零人,作者让主人公回到一般社会秩序的途中遇到了很多这样的匿名或者被匿名于社会的角色,他们带有先天的残障,或者混迹在社会规范之外。他们和我们的世界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盘山公路将山体破开,将其生活暴露出来。这种边缘的个体在王安忆的笔下经常出现,用她的话说,他们就像是除不尽的余数,是无法被我们消化的。而恰恰只有这样的在概念之外的人才让她拥有美学的兴趣,她希望在自己作品中和读者分享的就是这种存在的美学。

这些被主流社会忽略的个体很容易让人认为作者的意图就是在对现代文明进行批判,其实远不止于此。书中的主人公从一个秩序进入到另一个秩序中,其实很难确定地说是一种进化还是退化。王安忆形容它为一种螺旋上升的二次进化,她希望主人公重新走一个文明的周期,在上升的过程中,边界或说衔接点应该被模糊掉。其中,主人公溺死在水中的结局就是在完成这个过程,这使他进入螺旋,而没有回到生活的圆圈。“很多人说他死掉很可惜,但我觉得他的死是一个突破,进入永恒。当他入水死亡的时候,我觉得生和死是很模糊的。”在王安忆看来,如何书写死亡无疑是每个作家都在想的事情,生命的过程既让人迷醉,也是一种很大的阻碍。水的流动让它成为一种与时间最为相近的物质,安排主人公死在水中,是希望借用水的时间性,让他被动地进入一种永恒。

虽然王安忆对于《匿名》表露出前所未有的不自信,但这部作品却显而易见地拥有超越以往的抱负。作家企图在自己的作品中呈现出颠覆性的改变,有时不仅仅因为他所关注的问题有所变化,改变的很可能还有他看世界的方法。“这部小说确实是我的一个野心。”王安忆说,小说之所以叫《匿名》,是因为她觉得文字就是名字,就是给事物定义。小说中反复出现一些有关文字的游戏,是非常显眼的明喻,是用文字给这个世界定义。“这个地方那么蛮荒,但其实不知道有多少文明在里面,生出又灭掉,最后就好像留下一个壳。这个壳就是文字、语言。我让他(主人公)失忆,他忘掉的都是些名字,他说不出来,心里似乎有点儿朦朦胧胧。有时候,我们是用名来唤实的。”

在这名与实的表述背后,王安忆想要探讨的核心是存在。她说:“我们都在表达我们认识的存在,但我想要找到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存在。这种努力其实非常无望,就像是要拔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地球。如果这个存在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再认识也不过如此,那我就企图退回去,如果没有被认识,它会是什么样?”

记者 孙若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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