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的台湾地图

时间:2016-05-27 16:31:28 

三毛这个女人真的很智慧,“情,可以动”,心却不能移。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喜欢的事物,于是尽可以去爱它们。但心,却最好妥妥帖帖放在一处地方,“轻易不去搬动”。

三毛,这个一生流浪的女作家,虽不是在台北出生,但毕竟两岁时就迁居台北。她在此成长,直至24岁出国留学。台湾这个地方,对于她性格、文笔的初步形成,无疑都发挥着奠基性的影响。或者说,三毛之所以是三毛,台湾,是她的起源。

在三毛的世界里,可以说有“两个台湾”。一个是她出国之前,我们在《倾城》、《雨季不再来》,以及《稻草人手记》的部分文章里,感受到那个童年时期自卑、敏感并倒霉地遇上了变态的画她鸭蛋从而导致了童年阴影的数学老师的台湾。这个台湾,是包含着她的童年、初恋、对看书的痴迷、喜欢种种老东西、从小志愿是做一个“拾荒者”的台湾。另一个台湾,是在《我的宝贝》、《背影》、《哭泣的骆驼》、《梦里花落知多少》等凸现出来的台湾,是她失去荷西以后,倦鸟归林的台湾。那时的她,名声已盛,一回到台湾,各种演讲、邀约、应酬不断,让本已伤痛的三毛更加不胜负荷。这时的她,有着一双看透很多东西的眼睛。6年的婚姻对于她来说像一场太过完美的梦。梦醒后,这个已经漂泊了大半个世界的灵魂不知所措。回到台北、回到父母怀中,看似是疗伤,但是面对亲人时,又有一种出于孝顺不得不掩藏真实的心绪。这一切,实是为她本已受伤的心灵,又不知不觉加上了一重枷锁。“回到台湾之后,发觉我突然属于许多人。”她在《狼来了》里说。在《周末》中,她又说“孝而不顺”一向是她自知的缺点。

一百三十三巷

三毛在《初见茅庐》里曾写:“居住在台湾,我的活动范围大致只是台北市的东区。这个东区,又被缩小到一条路——南京东路。由这条路,再做一个分割,割到它的四段。由这四段,来个横切——一百三十三巷,就是我的家了。”

今天的一百三十三巷,虽远没有三毛在散文中描述的那样热闹,但仍给人一种熨帖的感觉。灰色的台北砖石建筑,不高的公寓楼,偶尔阳台被漆成那种鹅黄色,但已经褪色并被蒙上岁月的痕迹,所以显得蒙尘和斑驳。有一家茶坊,也关了门,不知是否是三毛在《我的宝贝》中花了三篇篇幅所痴迷描述的“一来它近,二来它静,三来它总叫人心惊”的“茅舍”旧址。

去的那天是阴天,所以整个一百三十三巷,给人一种阴阴的感觉,并且由于是周日,很多店铺均已关门,所以显得极寂寥。

台北目前仍有很多旧建筑,我们去台北,仍能触摸到旧时代原汁原味的影子。

三毛在散文中把这个一百三十三巷描述得活色生香、市井热闹,“一排排菜肉摊好似水彩画,不到晚上九点以后不打烊”。从巷口开始,火锅城、碱酥鸡、爆米花、小蛋糕、咖啡馆、西药房、文具店、烧烤店、杂货铺、牛肉面、肉羹摊……她一连串的从头到尾,宛如一场流畅的舞蹈,从来都没停过。字里行间,是一份移也移不开的“淳朴的台北”,当时失去荷西的她所需要的一种“亲爱精诚”。

如今的一百三十三巷,三毛所描述的以上店铺或摊档,大都没有了,只有牛肉面仍爆发出勃勃生机,是台湾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整条巷子,台北繁华街道背面那种静谧和鲜活的市井气仍有,只是,我真的已寻不到她当年所描述的那种跃然纸上的热闹。

不过,走在巷子里,我仍能体会到三毛笔下所描写的台北人善良、温暖和乐于助人的特质。在巷子里漫走,赫然看见一家台湾特色的热炒店,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走进去。鲜活的青红椒,在大锅热油中爆炒着新鲜的蛤蜊,端上来一盘冒着热气放在我面前。一瞬间,冬天所有的寒气都被驱走了。我边吃边想,这蛤蜊,不知跟三毛童年时与堂哥一起去淡水河边摸的蛤蜊,是否有相似之处。付账时,台湾老板娘看我穿得少,立即问我冷不冷(我去时正逢台湾罕见的寒流过境),并热心指出小巨蛋附近有家NET的店,羽绒服只要人民币300多元,让我赶紧去买。我一边付钱一边说谢谢,心里想,当年三毛在文章中满溢出来的那种浓郁的温暖,是否就是在这样的邻里关怀间所滋生。

三毛特意介绍,“巷子的左右两边,一共排了四五行”,叫作“弄”,并且只要在这些“弄”里走走,“光是看看别人家的大门和各色各样的阳台,就可以度过极惊喜的好时光”。于是我也这样游走着。一个转角,突然发现一家特别有意思的“咖啡摊”,干净整洁的蓝白色调装修风格,如果在阳光下,这样的摊子必是极美的,有欧洲海边小城风味。再细看,桌子上的咖啡机器,一点也不马虎。老板穿着厚实的紫红色防风外套,坦言台北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他的咖啡豆和咖啡机较为地道,做出来的拿铁是我喜欢的奶偏多的那种,不很苦。另一个上班族模样的男子,坐在他的简易的小摊子旁,在笔记本电脑上查看着什么。

我边喝咖啡边跟他们聊天,问:“你们听说过这附近住过一个叫三毛的作家吗?”

老板说:“就在后边那个楼。可惜了,今天隔壁冰店的老板休息,不然,他能跟你说很多关于她的事。他们曾经很熟。”

我望着隔壁冰店紧闭的卷闸门,内心体会到了什么叫“望洋兴叹”。

他又指着咖啡摊正对的一座蓝、绿、黄交错的彩色建筑,说:“那是‘云门舞集’的林怀民曾经住的地方。”

没错了,就是这里。这条巷子已经确定是三毛在荷西死后、在台北父母家附近居住过的地方。她曾在这里买了一个小公寓,花了很多心思装修,并在这里邂逅了一个特别脱俗的叫“茅舍”的茶馆,以及和林怀民同住一个社区。

与林怀民做邻居的事,她除了在《我的宝贝》中写过,在《雨禅台北》中也提过。

再接着继续走,我又慢慢感受到了她在《周末》中渗透出来的那种忧郁。当时三毛的灵魂应该已经开始痛苦了,然而所谓作家的挣扎其实是同一回事,因为自身的“不同”,所以在世俗生活中,无限痛苦。《周末》其实是一篇极寂寞的文章,那种淹没在一片无人理解中的深重哀愁,就是在这条巷子的一间公寓里写就。

牛肉面店

“后来,没有几天,又在街上看见他,台北桃源街的牛肉面馆外边。他低头在踩摩托车,口里叼着一支烟,身后跟着一个穿迷你裙的女孩。还记得,他们上车而去的时候,那套西装在夜风里飘出来的是一块大红的衬里,女孩的手,环在腰上,那么意气飞扬地招摇过市。他没有看见我,那个手里拎着一袋书,看到他就站住了脚的人。”

三毛在《他》中,这样描述自己的大弟。同样是一篇温暖感人充满真挚情感的散文,其中不可忽略的一个场景,就是台北桃源街的牛肉面馆。如今,桃源街的牛肉面依然很有名,桃源街也因此被称为“牛肉面街”。

牛肉面,可以说是台湾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台湾人对于牛肉面的热爱,可以说几乎达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并且有时,喜欢“清汤牛肉面”和“红烧牛肉面”的人还分成极为鲜明的两派,私下里时常争论,谁也不服谁。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最好的一家牛肉面店,除非最好的朋友,一般也私藏着不与分享。

此刻我走在桃源街上,并没有看各种攻略,而只是凭直觉选了一处看着顺眼的牛肉面馆。不知是不是三毛当时看见大弟的那一家。进去要了“综合面”,就是牛肉、牛筋都有的那种面。端上来,我先喝了一口汤,立即理解了为什么牛肉面在台北人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碗面,牛肉纹理恰到好处,牛筋烂到一挟即断,清汤熨帖纯正,辣椒酱耿直诚恳。吃肉,喝汤,嚼面。最终觉得一切宛如盛夏的一场旧梦,清香、回味。

这一吃,才觉得桃源街的牛肉面,自三毛那个时代就那么有名,果然不无道理。希望这爿小店,三毛当年也吃过吧!

值得一提的是,桃源街除了牛肉面店,还有很多其他百年老店,比如包子、菜肉馄饨等。这条街可以说是台湾“外省美食”的一条比较出名的街道。我们经常听到台湾人提到的“外省人”,是指1945至1980年从大陆迁居至台湾的居民,而更早之前便移居台湾的闽南裔与客家裔族群则被称为“本省人”。三毛的一家,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说是“外省人”。

迪化街

“迪化街的布行里,一次又一次地去找花布,要最乡土的。”

“那种,你们老祖母时代留下来的大花棉布,越土的越好。不,这太新了,我要更老的花色。”

三毛这样写道。

我那天是雨夜中去的迪化街,很美,正如三毛说,台北“落着微雨的深夜”。昏黄的灯笼,在台北冬季沙沙的夜雨中一盏一盏亮着。旧式建筑,代表着日据时代的某种历史。

三毛当时是去迪化街买那种最古老的台湾土布做窗帘,也买布请人做了两条不甚合己意但又不好意思退去请人家改的裙子。然后,在《周末》中,她一个人,谢绝所有饭局,将门紧锁,嘱咐姐姐、弟弟周末不要来,将那两条裙子重新拆开、剪裁,一针一线自己改了起来。三毛是那种,不喜欢去凑“不真实的热闹”的人。

那天我去迪化街,发现卖布的地方果然极多。我拣了一处店面陈旧、店老板看上去“很古老很台湾”的店铺去挑布。忠厚的台湾老人在灯下细细让我选着,一面用有着闽南味的国语为我介绍。阴蓝碎花、墨绿滚绸、鲜红嫩黄、乌银含丹……我在昏黄灯光下看着这一匹又一匹美得像油画的布料,每一匹都想买,但望着手中已经大包小包的物件,只能忍痛割爱好几匹。

迪化街很有意思,它是一条与海平行的街。因此沿着迪化街走,往左穿入其中任何一条小街,你都会走到面临港口的大路,然后目睹一道高得惊人的防波堤,让你无比好奇堤后的情景。朋友跟我说可以去港口看夕阳,她祖母当年和祖父谈恋爱的时候,就喜欢在港口一带漫步。今天,迪化街附近有一间很老的意面餐厅,朋友跟我说,她祖父母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就是在那家餐厅约会呢。

事实上迪化街确实有种烟愁旧恨的感觉,某种程度上,三毛的后期写作也漂浮着类似气质。1860年,淡水开港,于是大稻埕和艋胛均是港口卸货的地方。大稻埕是日据时代台湾富裕人家居住的区域,而迪化街又是大稻埕区域里一条很重要的街道。今天看,迪化街仍有很多细节十分经得起推敲的老洋房和公馆。

微雨中走在迪化街及附近,似乎能体会到油画上浮凸的树枝笔触那般惊梦人的感觉。一湾斜雨,半生悒郁,我穿过旧巷,看见一个身着圆领白棉衫的老头,坐在一屋杂物中间,看着只有上世纪才用的那种带天线的黑白电视,吃一碗油乎乎的惨淡白饭。而不远处,就是吞吐万千货物的台湾海峡,以及两岸,细雨濛濛的平凡人生。

今天的迪化街,仍然是台湾人采买年货的地方。由于距离港口近,再加上大稻埕原是各个洋行的所在地,所以至今,整个迪化街的南北行都十分繁盛,不时可见卸货的工人,将一大箱一大箱的海味,搬到店铺中去。而且大稻埕曾一度茶叶贸易繁荣,培植出的安溪乌龙被英女王称为“东方美人”,所以今天的迪化街一带,茶行也十分之多。我去的时候已经将近春节前夕,只见各种海味店、糖果铺、药店、厨具用品店、竹制品店的生意都极好。人们脸上一片喜气洋洋的表情,似乎每张脸的颜色,都是红扑扑的。

三毛当时住在台湾的时候,很喜欢买台湾的陶器,在《不约大醉侠》、《华陶窑》等文中均提过买陶之事。她对于陶器的审美,是一定要那种“拙”的,不喜欢太过规整的作品。我在迪化街走进朋友推荐的一家陶艺店,店内卖的均是本岛的原创陶艺师作品,我也挑了一个颇古拙的杯子,试图触摸三毛当年买陶的心境。

童年踪迹

三毛刚到台北的时候住在建国北路“一幢小小的日式房子”。那时的台北城,也多是矮小的日式木造房屋。在朱仑厝,她还曾因为进榻榻米要脱鞋子而非常高兴。因为她小时候不喜欢穿鞋子,喜欢赤脚走路。放学回家时,她会经过一条舒兰街,将脚冲洗干净,穿上鞋袜,才走回家。年幼时她在顾福生的画室里学画画,当时的中山北路,有“陪外国人吃饭的吧女”。三毛当时买了一双露出脚面太多的鞋子,她父亲曾这样批评她。

今天的建国北路,仍然是台北市重要道路,却早已是高楼大厦林立,再也找不到三毛一家初时居住的小小日式房子。其实,别说是2016年,当年,三毛自加那利岛回台时,也发现“日本房子没有了,我迷失在高楼大厦里”。今天,连对三毛文学道路产生重要影响的建国书店也找不到了。在《逃学为读书》里,她曾如饥似渴地去这家书店租书、阅读,一整个夏天,眼睛几乎看瞎了过去,“跌入这一道洪流里去,痴迷忘返”。

三毛在台湾的时候,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在台北大街随意游走。在《雨禅台北》中,刚回台的三毛因为应酬太多,其实很累,有一天发现自己下午突然多了两小时的空当,便迫不及待地赶到父亲办公室,抓他陪自己在大街上闲逛。“我要的是在我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人世间的艳俗和繁华。”她在《雨禅台北》中说。

今天的台北,随意步行起来,仍旧十分合适。台北旧建筑保存较好,所以有时望着那些十分陈旧的楼房,几乎一下能想象出这么多年台湾所经历的历史事件,它们都像化石一般,被保存在这些富有历史韵味的旧建筑里。走着走着,似乎能触摸到这个城市的脉搏。

一路上走,看见有人拎着竹篮在卖玉兰花,三毛当年在等红灯时喜欢买一串的。这种篮子里的玉兰花,在中国江南城市里也很常见,只不过冬天就少了。我买了一串,在冬日的台北街头,居然闻出了水乡的清香味道。

“西门町以前想来很远,今日想着它就在眼前,少男少女挤着看电影,我没有去挤,电影也没有散场,我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在演什么,我就进去了,没有人向我要票,我想告诉一位靠着休息的收票小姐,我没有买票你怎么不向我讨呢。她好似没有看见我似的——多年来被糖尿病折磨的身体,一点也不累了,我行路如飞——我是在飞啊——百货公司我没有去过几家,台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迷城也似的大公司?”她在《轨外的时间》里这样说。

西门町是台北一处热闹之地,自1896年有了第一家戏院“东京亭”以后,它的影剧文化更是延续到了今天。如今的西门町有着众多影院,可以说是台北人看电影的首选,而它更有一条电影街,那里的涂鸦非常有意思。

西门町还有著名的刺青街、穿洞街,更吸引了许多酷酷的年轻人。面线、珍珠奶茶、刺青、穿洞、Cosplay……难怪当年刚回台湾的三毛不习惯这种“年轻人的冲撞”,在闹市中,也会觉得寂寞起来。

淡水

坐捷运(台北地铁)一直往北,在红线的终点站,是淡水。淡水,三毛提过,是她经常和全家一起吃海鲜并在淡水老街买古碗的地方。如今坐捷运一路北上,其中会经过以温泉出名的北投。北投仍属于台北市,但终点站淡水,则已属于新北市。由于经历过日据时期,如今这个地区的温泉文化,也让人有“小日本”的感觉。

三毛去淡水的路线一般是这样的:经内湖开车上阳明山,穿过后山公园下到北投,经过北投,再去她最心爱的淡水小镇看古董。

朋友跟我说,在台北,凡是能看到大片水域的地方,不用问,几乎都是那条淡水河。淡水河是三毛小时候和堂哥一起摸蛤蜊的地方,在《呼唤童年》里,三毛说,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淡水河给她的。

出了淡水捷运站我立即跳上出租车,一路行驶,终于来到当年三毛特别喜欢避世的沙仑海滩。彼时是冬天,接近于白色的海,就这样横在我的面前。坐在海边一座向海的咖啡馆中,未几,天即变色,大团大团阴色的云慢慢逼近,接着,远处天雷滚滚、开始起雾。我突然感到了三毛在文章中描述的那种“放空”的没有压力的感觉。她时常觉得台北特别压抑,所以经常开车来邻近的海边纾解情绪,而且,一定要那种空无一人的海滩。

三毛回台湾后,还买了一座海边小屋。在写给父母的信中她说:“我很喜欢这小房,对着大海,但不吵。”这座房子一直鲜为人知,据说是只有30多平方米的小屋,里边是三毛喜欢的那种原木装修风格。面朝大海,可以说是所有作家的一个共同情结吧。

三毛曾经说:“真正的快乐,不是狂喜,亦不是苦痛,在我很主观地来说,它是细水长流,碧海无波。在芸芸众生里做一个普通的人,享受生命一刹间的喜悦,那么我们即使不死,也在天堂。”

这段话,再对比她今后的结局,我们终于知道,于俗世,她是已经尽力了。

文 张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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