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辰广被乐评人赞赏的音乐思想性,不仅闪烁在古典音乐里,也闪烁在与我们连通的语言文字里。
国家大剧院排练厅里,张昊辰穿着牛仔裤和休闲鞋,拿着一杯咖啡和一张白色的手帕,走到钢琴前坐下,脱下外套,开始弹奏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狂想曲》。小时候弹琴,开场之前他就喜欢拿手帕擦琴键,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排练中有时他也用那张手帕擦汗。一曲终了,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的成员们鼓起掌来。这首曲子对张昊辰来说,也许有点过于脍炙人口。他向我解释他对这首曲子的理解,首先迸出一个英语词,“gimmick”,接着又抓住了相近的一个中文词,“通俗”。他进而解释道:“这不算拉赫玛尼诺夫真正个人化的作品,更多是他对钢琴变奏和表现力的探索。”相比年初,我们聊起他在杭州大剧院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相对艰深和生僻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那时他的兴致或许更高昂一些。
钢琴家张昊辰26岁,他的早熟和沉思性让人暗自惊讶。我们不一定听得懂古典音乐,却时常对音乐家的生活趣闻津津乐道。也许张昊辰在古典音乐之外的一些东西,也能先带我们亲近他。他在练习舒曼的时候,会阅读霍夫曼、休谟和康德。他读完了英文版贝克特的荒诞小说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他最喜欢的小说是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主角在未来的学术王国里度过一生,拯救人类的精神文明。他看日本水墨画,写下感想:“早些时候看日本水墨虽感惊异,却仍觉得不比中国水墨来得耐看。中国对于境界之追求带有一种本源的‘劲’,这劲掩得很深却无处不在,让虚玄意境凝了起来,自而浑然圆满。日本追求境界却无这劲,不免走虚弄奇起来,境高却偏,不能恒。”他谈论道家思想和“无为”。
前段时间读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与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对谈音乐的书《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发现有时两人竟会有无法沟通的尴尬之处。村上春树时常以文学类比音乐,成天研读乐谱的小泽征尔有时则并不热情回应。村上当然不是什么权威乐评人,但作为音乐爱好者,他很真诚坦率。他说:“我不会演奏音乐,只想与音乐合而为一,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便开始搜罗购买形形色色的唱片。”但不得不承认,“专家与业余人士、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其实隔着一道厚实的高墙”。对我们而言,亲近古典音乐,就像通过一条穿墙的幽径,却又不一定觅得到。对业余音乐爱好者来讲,读得懂的文字与读不懂的乐谱之间,始终横亘着抽象的听觉体验。正如作曲家勋伯格所说:“音乐不是声音,而是概念。”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很多不会读乐谱,却又很想亲近和理解古典音乐的人来说,文字也许是一条路径。你如何看待文字和音乐之间的关系?
张昊辰:拿音乐跟文字比,其实文字不会比古典音乐更容易理解。外国文学一经翻译,很多美的东西可能就被翻译掉了。比如荒诞派的文学,我看贝克特,中文和英文都看,翻译得还好;意识流的文学,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读英文版,和中文版的感觉差得就很远。音乐反而更容易,它是一个跨国界的语言。动听的旋律,全世界都知道;一个和弦是否和谐,文化上的东西可以抛开,首先是听觉上的,所有人都能听出来。音乐是音域和物理上的东西,而不像语言,具有地域性。但古典音乐为什么会比较难懂,这和它本身比较抽象有关,也有复杂的语境,比如复调。由于文化的原因,可能中国人无法像德国人一样理解贝多芬,但听得懂的人,至少能理解百分之六七十。为什么我们听得懂美国的流行歌曲,却不一定听得懂美国的古典音乐?同样美国人的东西,为什么我们听不懂约翰·凯奇、伯恩斯坦,但能听得懂贾斯汀·比伯?恰恰是因为贾斯汀·比伯简单,通俗易懂,音乐上只有几个简单的和声。我们听惯简单的东西,对复杂的音乐就应接不暇,记不住;而且,流行音乐加了歌词,语言让音乐更明确化,还加了视频,加了MV,MV上还有更多炒作的热点,更具娱乐性。这才是古典音乐为什么难懂的原因,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它比较难。一般人听音乐不想去花工夫,更想被娱乐,被取悦。实际上古典音乐不是一个很老的文化,也不是外国的东西,它既是当代的,也是跨国界的。它能够超越时代,300年后仍然能留下来,本身就很说明问题。有多少流行歌曲能够在几百年后仍然流传呢?
三联生活周刊:要从情感上理解音乐,从感情层面上获得愉悦,从弹奏者的角度,可能需要在技巧上到达一个高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自己情感上的东西开始丰沛起来的?对你影响很大的音乐家有哪些?
张昊辰:我小的时候,情感蛮丰富的。我经历过这么几段:小时候,基本搞乐感的东西,基本功很差,弹琴手型整个也是“野路子”,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我的启蒙老师并不教这些东西。但我的乐感还行,看我小时候弹琴,是一个蛮热情的人。八九岁时,深感自己技术太差了,看周围的学生基本功都特别好,跟机器人一样,感到这样下去不行,会遇到障碍,就狂攻技术。上海音乐学院附小的老师特别会教技术,那时候基本整个都学技术,技术飞快提升。但那个时候人的感觉反而木讷一些,因为侧重点不一样。到了十二三岁,我就去追求一些音色上的东西。到了十四五岁,技术上过关了,得心应手,自然而然又开始关注情感,思考音乐上如何提高。
对我影响很大的音乐家、作曲家里面,可能是贝多芬、勃拉姆斯、肖邦和莫扎特;钢琴家里面,去世的可能是阿尔弗雷德·克托,他非常自由、非常有个性的弹法,对我的震撼很大。另外还有默里·佩拉西亚和拉杜·鲁普,他们跟克托的风格完全不一样。这两人之间也不一样,但他们都很内敛,弹法朴素自然,没有花哨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说你弹奏比较深沉,跟中年人一样。你对自己有这样的认识吗?什么样的弹奏风格是你欣赏和追求的?
张昊辰:原来没有意识,后来被人讲了后,就有点意识。音乐本身有很多深刻的东西,你弹时也应该尽可能去表达这些深刻的东西。我现在当然会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我认为深刻的意识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应该是朴素,这个力量是最强大的。个人意识在音乐之前,反而给音乐造成了一层障碍,即便开始会给人震撼,但是回味不长。我觉得无为并不跟个性产生冲突。无为和有为在一个人身上只能是一种状态,不能说无为就变成了无性格;个性也不能说在音乐上要锋芒毕露。我理解的无为,是在音乐中不刻意凸显,让音乐自然流露,个人的情感和感受不去试图支配音乐。音乐本身有它自己的美,做作和真诚流露,观众应该是能听出来的,而自然流露,是因为尊重音乐。
我刚才提到的拉杜·鲁普,他的处理就非常自然。首先他有大局感,这个非常重要,对音乐有一个理性的认识。接下来,我觉得我们所说的浪漫和理性,实际上在音乐里是可以有一个融合点的:音乐本身需要理性建构起来,但音乐本身也能够带给人情感。文字有语法,但它在表述当中,不一定需要理性。而音乐要变成一个旋律,具有说服力,让人觉得不怪,本身就需要音理之间的联系,因为音乐的物理性是很强的。音乐本身带有理性,又带有情感,它本身就具有两面性,拉杜·鲁普在两者兼得上处理得比较恰当。
三联生活周刊:今年初你在杭州大剧院演奏了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为什么会选这一艰深且技术难度很大的曲目来弹?如何理解听众的接受度?
张昊辰:曲目是杭州大剧院选的,但曲子我自己很喜欢。作为古典音乐者,需要记住的是,不要为听众考虑,要引导听众,而不要去取悦听众。我要想的是,这个曲子有什么特质?我如何引导观众触及这个特质?艺术是为了引导你到不同的世界里,从那个世界,进入到不同的情景中。《第二钢琴协奏曲》这个曲子一直比较生僻,近十年才开始较多演奏。技术上是一方面,对演奏者的体力和功力也是一个考验,但更多的是它的音乐特性,有一种灾难般的东西,也有讽刺辛辣的东西,这些东西的音乐表现,在中国观众中都是生僻的。先不说观众会有什么反应,但总该有一批人演起来;可能第一场听众没太听懂,但后面还会有钢琴家继续演下去,演多了,乐迷就慢慢领悟到一些东西。当我看到杭州大剧院的这个曲目的时候,我就想,这个曲子国外演奏的人挺多的,国内真没有什么人演,能够演出这样的东西,挺有意思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处理像勃拉姆斯这种比较克制的作曲家的作品时,你觉得自己的风格是什么?你会怎么去处理?
张昊辰:勃拉姆斯身上明显有一些矛盾性。一方面他非常浪漫,性格闷骚;另一方面又非常有纪律性、逻辑性,一辈子冲不开这个东西。只有到晚期,他的情怀和理性才完全融在了一起。他不像柴科夫斯基的纠结,也不像舒曼神经质式的纠结,勃拉姆斯的纠结比较拧巴。他生活中也是这样,比如他爱着自己的师母克拉拉,但非常自卑,不想把这种爱情显示出来,内心却又冲动。演奏他的作品,找到这种矛盾性,我觉得就挺能接近他。演奏勃拉姆斯,首先要对和声、对位和动机发展这些作曲技术很了解。他的作曲技法非常严谨,严谨到几乎病态的地步,没有一个声部不和主题动机连接在一起,这一点贯穿了他95%的作品。你要完完全全看明白他所有的层次,你才能理解他的整合性,就像一张网,各个因素交织在一起。他不像一些作曲家的作品,主题是主题,副题是副题,中间过渡段,一片一片的,靠情感织起来。勃拉姆斯可以省略情感,光靠理性和作曲手法就能织一张细密的网,在这里面,有一个情怀,要冲破这张作曲技术的理性的网。你找到这种矛盾性,就能感受到他作品里的张力,这几乎适用于他所有的音乐。我听他的作品很有情感和抽象意义上的共鸣。
三联生活周刊:进入现代以后,在思想领域,结构和理性经历了逐渐瓦解的过程。那么古典音乐是如何回应现代性的?
张昊辰:古典音乐当然包括当代音乐。古典音乐的全称是“西方艺术音乐”。现在已经不存在“西方”艺术音乐了,已经东方化和全球化,像谭盾、陈其钢这样的作曲家,他们都在写中国音乐。所以,“古典音乐”是一个错误的名字,这只是因为古典艺术音乐中有一部分音乐变得经典了,所以把整个这个类型的音乐称为“古典音乐”。从学术角度来说,现在的音乐有三个大类:艺术音乐、民族音乐和流行音乐。古典音乐有很多的现代派。最有名的包括所谓的十二音系列、无调性,后来的约翰·凯奇的“4分33秒”,就是一个人坐在琴旁,但是什么音也不弹,仅仅是感受时间的流动。但这些都是六七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古典音乐可以更五花八门。古典音乐对现代性的回应,与思想和文学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因为人们对“古典音乐”这个名词的应用,就使人们谈及古典音乐时,总会想到贝多芬、莫扎特,反之,当我们谈到现代派的作曲家和当代音乐的时候,我们总是想到流行音乐,而把当代艺术音乐变成一个小众边缘化的东西。但它们与古典音乐恰恰是一回事。比如,爵士音乐,它到底是艺术音乐,还是流行音乐?在很多地方,爵士乐可以被称为流行音乐,但因为它有复杂的和声结构,它具有艺术性和学术研究意义,所以爵士也成为艺术音乐,也就是古典音乐的一种类型。很多音乐专业院校都会开爵士课程,但谁也不会去开流行音乐课程。
三联生活周刊:你打算自己作曲吗?对钢琴以外的其他乐器有研究,或者演奏其他乐器吗?
张昊辰:真正去研究作曲,需要花时间沉淀下来。有时会玩一玩儿,开小差去即兴一下,有时会半兴趣半挑战去模仿一些自己喜欢的作曲家的作品形式。还没有严肃地去看待这件事,但这个想法一直都有。我特别看重作曲的创造性,从小就喜欢分析作品各种各样的形式。现在精力主要在演出上,这会耗费一个人大量的时间,所以我选择现在不去碰作曲,以后很有可能做一些认真的尝试。
对钢琴之外的其他乐器,研究谈不上,演奏就更谈不上了。键盘乐器不用学,都是互通的,但对于弦乐乐器和管乐乐器,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有一段时间想学拉大提琴,但仅停留在能拉流行乐曲的水平上,就放弃了,因为没有时间。现在去学,不要说器乐,哪怕是指挥,仅仅是挥挥棒子,也会觉得肌肉受不了,因为对这些乐器的肌肉记忆是从小就形成的,技术的差异很大,最好从小就开始学。我现在已经过了学习另外一种乐器的年龄段。
文 游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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