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视视觉特效领域,“威塔”无疑是那几个如雷贯耳的大名之一。凭借“魔戒”三部曲、“霍比特人”三部曲,它一共获得了五次奥斯卡,另外还有若干BAFTA,与乔治·卢卡斯的“工业光魔”一样,是上世纪80年代最早进入电影视效领域的独立公司。
跟威塔(Weta)紧密联系的人名有两个,一个是“魔戒”三部曲的导演皮特·杰克逊(Peter Jackson),另一个就是理查德·泰勒(Richard Taylor)。30多年前,泰勒跟他的妻子唐尼娅·罗杰(Tania Rodger)共同创办了“RT特效”公司,也是威塔的前身。
理查德·泰勒爵士在他之前接受采访的视频里,几乎都是T恤外面套件衬衫的打扮,像是随性的硅谷极客。等我真正见到泰勒,发现他虽然年过六十,但不管同谁一起出现,基本上都至少高出半个头,这也让他整个人充满力量。
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为拍摄《星球大战》(Star Wars)专门成立了“工业光魔”(Industrial Light & Magic),属于有的放矢,而泰勒创办RT特效时,完全是出于兴趣。
1987年,20多岁的泰勒夫妇搬到惠灵顿,在自己的公寓里开张了他们的“手工作坊”。为什么会喜欢制作模型?泰勒努力搜寻了答案,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可能我和妻子在儿时都有一个父亲闷头在地下室捣鼓点儿什么的印象。不过RT特效开张的头几年,几乎没有人需要他们制作的东西,也就是说,市面上连个像样的需求都没有。“像样的需求”,这个说法不免叫人想起营销学中那个著名的需求案例:两个卖鞋的人来到一个热带岛上,一个人觉得这里毫无市场可言,因为“岛上的人都不穿鞋子”;另一个人则觉得市场很大,因为“岛民们都没有鞋子”。
第一笔买卖来自电视台。他们花了整整一年半时间,制作了70多个玩偶。这是泰勒夫妇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批作品,预算少得可怜,但这不妨碍年轻人为兴趣献身的那种劲头。“年轻的时候,收入很少会萦绕心间。我们如此急于证明自己,以至于预算再小的项目,我们也全情投入。”即便是今天,如果是那种关系良好的顾客,他们之间的合作也非常透明,对方告之预算,而他们则告之在这个预算下能做到的程度,“与竞标这类商业社会法简直毫无干系”。
然后,泰勒就遇到了寻访而来的皮特·杰克逊。杰克逊跟泰勒差不多大。他在电视上看到了泰勒他们做的玩偶,发现原来就在新西兰,就在离他车程不到一个小时的地方,有人正在干着和他同样的事。那时杰克逊正在筹拍他的第二部电影《群尸玩过界》(Braindead)。这是一部哥特喜剧,故事里出现了奇形怪状的鼠猴、要被吃掉的蜘蛛和被咬的狗,正是泰勒擅长制作的那一类东西。所以泰勒夫妇推掉电视台的一些工作,开始他们与电影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6个星期后,电影完蛋,剧组解散。这部戏直到两年后才重启完成。“当时我和我妻子都十分伤心,毕竟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电影项目。但最终,我还是发现它称得上一次有益的尝试。后来,其实我们遭遇过许多失败,某种程度上说,第一次经历也成为我们的失败模式:每当一个项目流产,最终总以另一种方式让我们获益。”泰勒说的获益,可能是因为杰克逊又马不停蹄开始拍另一部电影《疯狂肥宝综艺秀》(Meet the Feebles)。杰克逊早期的电影都是这类黑色喜剧,这部讲的是女明星河马领着怪鸡、火烈鸟等一众动物明星恶搞,还有小白兔和刺猬一见钟情这样奇怪的故事。由《群尸玩过界》后,杰克逊见识到了泰勒夫妇的激情,有种一拍即合的默契,所以他放弃了原有的一家澳大利亚特效公司,转而将制作布偶的任务交给了“RT特效”。
《疯狂肥宝综艺秀》的预算只有53万美元。两年后终于拍成的《群尸玩过界》预算更多些,有176万美元。杰克逊的这两部早期电影,作为小众哥特片,商业效果不尽如人意,倒是影迷很记得它们,泰勒说他几年前曾在德国见到过穿着“肥宝秀”T恤的影迷。无论如何,RT特效总算迈进了电影制作行业,开始了接下来的20多年视觉特效生涯。
与此同时,后来凭借《雨人》(Rain Man)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的巴瑞·莱文森(Barry Levinson)拍出了《少年福尔摩斯》(Young Sherlock Holmes),片中的冒险和奇幻因素令当时的观众耳目一新。这部获得当年奥斯卡最佳视效的电影引起了世界另一头泰勒和他的同事们的关注。泰勒说:“我们当时觉得,这是一部神奇的电影,同时也模糊地意识到,里面用的视效技术会改变世界,而我们显然想成为其中一分子。”
所以泰勒夫妇,再加上杰克逊和几个朋友,“抵押了房子,买回了南半球的第一台用于视觉特效的计算机”。正是因为这次“共同出资行为”,他们成立了威塔公司,当时他们还没有想到,这家以新西兰本地一种昆虫命名的公司,日后会成为全球电影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接手《指环王1》之前,威塔刚刚做完一部动画片的视效。突然要面对“魔戒”三部曲多达4.8万件的道具和服装,泰勒说:“杰克逊把这个数字给我看的时候,我觉得突然站到了悬崖峭壁上。”当时威塔工作室有158人,而其中38人毫无电影从业经验。
随着“魔戒”三部曲成为现象级作品,威塔也凭此收获了二次奥斯卡最佳化妆、二次最佳视效和一次最佳服装设计奖,一时间声名大噪。威塔的技术人员开始走到台前,泰勒自己也接受了不少采访。与此同时,想要慕名前去参观威塔工作室的人越来越多,泰勒说他实在受不了参观者看到的是原来那座破败的旧仓库,于是建起了“Weta Cave”。这座威塔之家几乎是一座小型的电影博物馆,里面阵列的最重要展品,就是上述两个三部曲中制作的道具和服装等,成为许多去新西兰旅游者的必到之地。
但数字科技正在逐步压缩威塔工作室的生存空间。据泰勒介绍,“现场特效”原来是威塔工作室最大的部门,现在已沦为最末一个,越来越少的电影会选择相对传统的微缩模型。仅以“魔戒”和“霍比特人”为例,前者使用的4.8万件用品百分之百由手工打造,到了霍比特人,就有60%由机器制造。“目前来看,现场特效略有回暖之势,比如2015年我们为《速度与激情7》制作了用于爆炸的微缩模型,我也不认为微缩模型会失去它的市场,但毕竟大势所趋。”
许多人最好奇的是,一个偏居新西兰的公司,为何能在好莱坞独霸的特效产业里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我觉得,使我们与众不同的,正是因为我们在新西兰。大家把我们当作一家视效公司,而我自己,其实认为我们创作的是艺术作品,从年轻时开始,我的初衷就不是做电影,我关注的也不是如何才能获得更多的客户。如果从艺术这个角度去理解,其实就不难了。一个艺术家,能不泯然众人的原因之一,肯定是他所处的文化环境。”泰勒说,“这里不是好莱坞,不是伦敦,不是北京,而是新西兰惠灵顿,我们像抓住什么命脉一样牢牢地抓住这点,永远记住这是我们独特之处。人们常说,我们就是自己吃下去的东西。同样的,我们也是归属文化允许我们成为的人。”
根据《纽约时报》2012年的报道,自“魔戒”三部曲2001年上映,前往新西兰的游客数量增长了50%。其中,1%的游客称“魔戒”是他们到新西兰的主要原因。1%背后,意味着2700万美元价值的消费额。旅游产业是新西兰继乳制品业后的第二大支柱产业。“霍比特人”系列开拍前,曾一度引起热烈讨论的版权事宜,以及为了支持该片在本土拍摄,新西兰总理说服议会,最终修改本国劳动法,以满足美国演员工会提出的“新西兰籍演员的合同也应当按美国标准”条款。这个系列电影对新西兰人的影响力显然不同一般,一个多年来致力于追踪“中土大地”相关电影的网站上的评论写道:“总理可能因此已经赢得了第二年的大选。”
用现在流行的概念来说,英国小说家托尔·金的这个IP,在某种程度上撑起了新西兰旅游业的半壁江山,估计这也是当初心心念念要开设一家模型制作公司的泰勒始料未及的。
三联生活周刊:80年代,视觉特效的整体生存环境是怎么样的?
泰勒:与今天相比,那是一个传统的依赖于手工模型的时代。事实上,“视觉特效”(visual effects)这个说法都还未真正开始流行。当时广泛使用的词是“光学特效”(optical effects),因为人们为了创造出奇幻效果,使用的还是光学打印,最著名的例子当然是《星球大战》的成功。
三联生活周刊:威塔当时受到卢卡斯“工业光魔”的启发了吗?
泰勒:完全没有。新西兰是一个处在世界另一端的国家,更是远离好莱坞。我们在开启事业之前,从未听说过“工业光魔”。事实上我最初想做的是模型。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制作出来的东西是道具和布偶等,那是前数字时代的常用特效手段。一切都得依赖创造性,在真实世界中制作真实的道具,没有后期或计算机做任何弥补。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说早期的威塔工作室和本土文化渊源深刻,那么后来分割出来的威塔数字(Weta Digital)呢?技术也会体现文化的本土性吗?
泰勒:威塔数字的确是一家国际化的公司,但其实威塔工作室也十分国际化。每6到8周,我就需要去全世界各地旅行,拓展新客户,协商合同。对于一家远离世界中心的公司来说,这种旅行可能是分散精力的元素之一,但在新西兰这样的天堂经营一家公司,带来的好处远远多于上述缺点。我能在新西兰找到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创意者和思想者,不论是微缩模型,还是数字技术,都需要这样的人来创造。当年我们制作“魔戒”时,只有八分之一的员工有过电影或电视的从业经历,但是很快,他们就适应了这样的工作,而且极富创造力。我觉得,科学技术的本土性,可能就体现在这个国家的民众智慧上吧,我在新西兰接触到的技术人员,给我最大的感触是,他们没有天花板,好像永远有创造力。还有一句话,我十分赞同,无知有时候反而是更强大的左膀右臂。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需要满世界旅行,还有什么其他不便之处?
泰勒:获取原材料的难度。客户总是希望尽快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可是当我们所需要的材料只能来自地球另一端,光是运输就需要5个星期时,这就是个问题。另一个挑战是,物理距离产生心理距离。保持威塔在产业中的能见度,是一项颇费工夫的事。我们得在好莱坞电影产业,包括在中国市场也是,时不时地摇旗呐喊,让大家记住我们。相对而言,埋头工作就显得简单得多,对我自己来说,也幸福得多。
三联生活周刊:能跟我们分享一两个你觉得最具挑战性的项目吗?
泰勒:观众从来不想看昨天他们已经看过的东西。所以其实电影特效项目很少会自我重复,而总是在挑战昨天的自己,或者说,总是被要求实现一些以往从未做过的事。这就是视效这个行业的特性,没有一劳永逸的时刻。这也是为什么参与项目的人很重要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在单个项目里,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泰勒:时间。因为在完成一部电影的时间线上,总是非常精确,完全不在我们可控的范围内。而时间从来不够用,时间限制意味着创意的限制,我们得在规定时间内,尽力满足导演的要求。我们为“魔戒”准备了三年半,而“霍比特人”只有7个星期,尽管最终完成了,想想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文 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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