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下的大多是山中的夜晚,因为白天的景物总被雨雾遮盖着,以至于回忆起来,几乎都是细而密的雨,淅淅沥沥滴水的森林,一路穷追不舍的雾气……但我并非没有感受到这座山林的美。相反,走在那么阴郁泥泞的山路上,心里难免生起的沮丧并不是因为它不美,而是知道它隐藏着多么深的美。
森林和传说
深深浅浅的绿叠加交融着,像波涛一样,起伏在山间,不甚齐整但具备幽深厚重的隐秘感。从浓荫掩映的山路上探出头,能看到山脚下的帕罗河谷,低矮的彩绘民房像积木一样,星罗棋布于河道两边,城镇在鲜绿的草甸上闪耀着干净漂亮的世俗光彩。河谷远处又是披盖着厚实绿毯的重重青山,雨雾缭绕,如流云游荡山间。
这是2016年7月,我在不丹雷龙小径中徒步的第一天。雷龙小径是一条连接帕罗山谷和廷布山谷的小路。不丹有无数山谷。喜马拉雅山脉像繁殖茂盛的植物根系,从北部延伸进狭长的国度内,在中部生长出一系列说不上雄浑但极为繁密的山脉,将从东到西的国土切割成一个个封闭的山谷。很多山谷即便相邻,从山中翻越也需要几天的路程。雷龙小径位于人烟最稠密的西部,连接的是不丹两个毗邻的中心城市——西部最大的商贸城市帕罗和首都廷布。沿山体外缘的“高速公路”开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可如果从山中穿越,脚力好的当地人要走两天,游客则需要五六天的时间。
所有的旅游指南里都提到,雷龙小径是不丹最热门的徒步路线。在我的徒步经验里,一条路线能荣膺“热门”,一定有它的独特之处。或者是朝圣者的圣地,或者在海拔和地理位置上有相当的抵达难度,能给予行走者极大的成就感,或者因为路途漫长,景色丰富多变。雷龙小径是一条只有6天的路程,最高海拔也只有4200多米。它既不是朝圣的古道,也不标记什么重要的历史,一个有点趣味的传说是——旧时犯错的不丹战士要接受严酷惩罚,其中一种是在一天内走完这条路线。除此之外,这条路如果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无穷无尽的树。
不丹位于亚欧温带的古北区与印度次大陆的印度―马来亚低地交界处,两种地质气候共同作用于这块狭长山地,让不丹天然有更丰富的物种。英国探险家R.N.是最早注意到不丹茂密森林的一位西方人,他在书中回忆1885年进入不丹时看到的景象:“大量的松树和枞树,装点着低地、山坡,甚至山谷也被树填满了。各种野兽在树木的阴影下自由漫步,不用害怕被人类伤害。因为这里的人们反对杀戮,捕猎也不行。”
20年后,另一位英国旅行家查尔斯·贝尔也做了相似的描述。他在1904年给孟加拉政府布政司的报告中写道:“在7000英尺以上的地方,仍然有大量的密林存在,其中以杜鹃、玉兰和橡木为盛。这片土地上保留着丰富的树种,大部分都适合做木材、燃料,制作垫子和其他诸多用途。”
2016年,当我乘坐不丹皇家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另一个山地国家尼泊尔的上空进入不丹时,我的感受和前人没有太多区别——树木仍然是这个国家最让人震撼的风景,是这个国家最理所当然的主人。飞机进入不丹领空后,无边无际的森林突然从机翼下方扑面而来,偶有宗堡彩绘的檐角在林中一闪而过,让森林显得更加庄严。那样壮观浩瀚的气势,从地面直抵几万英尺的高空,在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仿佛也能听到无声但巨大的丛林之歌。
不丹的森林按海拔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南部是浅山区,有茂密的长青阔叶林和肥沃的农田。北部则是高山牧场和冰川雪峰。海拔1500米到3500米之间为中部温带,首都廷布和大部分重要市镇、宗堡和寺庙都坐落在这片区域。雷龙小径就位于中部林木最为葱郁的部分,沿路有大量松柏科树木,林中覆满硕大的松果,淌着像蜜糖一样蜡黄黏稠的油脂。再往上走,是体态笔直、深入云天的冷杉,以及阔叶类橡木。到海拔2000多米以上,是木兰、紫杉、桦木的地盘。更高一点,山终于从树海中探出头来,露出顶上青翠的草甸。草甸上除了高山繁花,还有一丛丛灌木点缀其上:马栗,胡桃,一丛丛无花的杜鹃……
我们的徒步从帕罗开始。从城市出发只10分钟的车程,就一头扎进了林木的汪洋中。第一天路程只有10公里,但海拔爬升超过1000米,全程几乎都是陡峭的长坡。7月正是雨季,阴暗的冷雨笼罩着密林,走到精疲力竭,停在山路中间喘着粗气休息时,听到远远传来细微的人声,一转头,一位红衣僧人已经走到面前。穿红色的短打僧袍,红色鞋子,红色短袜,挎一个土黄色布包,没有打伞,锃亮的光头被细雨润湿,反射着林中微光。
来不丹前,看过一些关于不丹的民间传说,森林被认为是各种各样超乎寻常的美丽、神奇,有力量事物的隐蔽所,比如像山神一样巨大的蓝熊,足以“在暗夜森林中明亮燃烧”的老虎,恐怖神秘的喜马拉雅雪人,还有御风而行的僧人……日行千里的僧人,是密宗修行者的传说,行走原本是密宗要练习的一项技能。修行者住在与世隔绝的山中,也只在深山中施展神行术。一位不丹作者记载了至少有三个在世的人具备这样的功能,其中最年轻的也已70多岁。这位作者在1995年陪同其中一位从帕罗城里返回在山中的静修之所,亲眼见到他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地上非同寻常的行走能力:“他看起来很瘦弱,但走起山路来毫不费力,在上升的路段也从不气喘吁吁。走着走着我们就看不见他了,但他一会儿又出现在一个山中神龛前,嚼着槟榔等我们。他穿着廉价的塑料鞋,不穿袜子,身上挎一个布包,包里装着他长距离行走只需要带的一包茶、一小袋糖和一点干奶酪,总是一边走一边有力地嚼着槟榔。”
来之前看到这些故事,只把它当成一个尚未经过工业文明洗礼的小山国的精神图腾,不可自证,也不足为信。可在雨林深邃的浓绿和静谧中,看到这位红衣僧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并倏忽而逝在山脊的云烟后,不由得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些传说——密林中确实有超出工业文明认知的世界的可能性。那些蓝色的巨熊、雪人和御风而行的僧人,应该是这样的环境中自然的存在。
得来不易的森林
这片森林被认为是不丹第一任国王乌颜·旺楚克留给国民的礼物。自他开始将保护森林作为一项基本国策,直至后来成为不丹推崇的“国民幸福指数”的四大支柱之一。但能保留下占国土面积72%的森林,并不是禁止砍伐那么简单。不丹人在探求现代化之路时,如何自我保护和向外求助,如何在封闭和开放之间艰难选择,森林的故事值得一提。
早在20世纪初,乌颜·旺楚克加冕不久,英国政府曾提出帮助修通从印度进入不丹南部的公路,遭到了国王的拒绝——这个国家一直小心地用隔离政策保护着自己。但国王提出了另外的请求:希望任命一名有经验的护林官,来保护与印度南部交界的杜瓦尔平原之上的森林。这是不丹对外界少有的邀请。一位名叫杰克伯的护林官被印度政府派来执行这个任务。3年后,杰克伯完成了一份对不丹森林状况和保护建议的报告,并将这份报告交给不丹王室。很快,王室的回复是:“报告有指导意义,但很难被完全采纳。不丹没有常规的环境保护机制,也没有建立这一机制的资金。”
7年之后,也就是1921年9月,不丹国王乌颜·旺楚克再次对外求助。他给英国官员写去了一封信,信中罗列了20点,包括发展农业、改善医疗与教育,请求英国政府据此帮助不丹走上现代化之路。信中的第9点是关于森林的:“不丹有着广阔无边的森林,而这一资源在未来能为不丹提供一笔丰富的收入,也会有益于印度。如今这些森林并未产出任何财富,而那些临近印度平原的部分因疏于管理和保护不善被大量毁坏。我希望有四队不丹的护林员能在一所现代护林学校中得到训练。”
这是不丹现代化之路的开局。英国国家图书馆的资料显示,1926至1927年间,有3名不丹男孩被送去印度台拉登(Dehra Dun)的护林学校学习护林课程,完成学业后在大吉岭护林队实习了几个月,然后返回不丹执业。
但当不丹对外寻求帮助时,它也不得不面对外界的索取。1923年,英格兰人查·E.西蒙德请求砍伐杜瓦尔平原高处的不丹森林,英国陆军准将C.G.布鲁斯等人都表示支持,但国王乌颜·旺楚克驳回了这一请求。两年后,在不丹南部边境发生了多起森林火灾,这些火灾对印度森林保护区造成了巨大损失。孟加拉政府官员向英国官员写信建议设立防火警戒线,要求不丹清理边界地表的灌木。虽然这些灌木几乎不产生任何收入,但乌颜·旺楚克仍然拒绝砍掉它们。
到20世纪初期,工业革命席卷全球,很多地理位置不利的边疆,都热情地交出自己的资源,希望换得一张登上现代经济列车的车票。不丹一样面临着世界工业对森林资源的索求。在20世纪初期,随着印刷业的发展,纸浆供不应求,对木材的需求也大量增加。“伐木业的兴旺是不丹第一次有机会摆脱自我设定的隔离政策。”不丹作家次仁·扎西(Tshering Tashi)在《未被讲述的不丹故事》中写道,“在挪威和纽芬兰,树木被大量砍伐以作纸浆。这些高寒区域,一棵树需要一个世纪才能成材。尽管不丹的树木生长速度是那些地方的两倍,我们还是决定不开发伐木业。我们的人民当时依然以中世纪的方式生存,日子艰难。”
“在我们第一位国王和英国政府的通信中,他很明确地表示出对我国森林盈利潜力的了解。但是,他做出了保护环境而不是一味为国家发展提速的决定。正如很多环保主义者预料的那样,世界其他地方许多动植物正在灭绝,但是我们每年都在森林中发现新的种群。就在今年,我们又发现了两种新的蕨类植物和一种樱草属植物,还首次观察到了一种成年水鹿的亚种,少见的虎猫,和一只霍格森蛙嘴夜鹰。此外,有许多村民与放牛人报告看到了野牦牛、西藏蓝熊、山羊和野人。这些被认为已灭绝的动植物的再次发现,真是难得的吉兆。”
不丹式徒步
在不丹密林中徒步是我在喜马拉雅山区的第二站,去年走过尼泊尔的安纳普尔纳山区。同为喜马拉雅地区的小山国,尼泊尔的徒步产业是西方文化输入的结果——从精神上反抗工业文明开始,以形式上被工业文明同化结束。在安纳普尔纳的行走是高效低廉的,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行走超市。山区按照现代世界的徒步标准,被切割成明码标价、层次丰富的产品线,绝大部分产品都是平价的、可支付的。行走在这里唾手可得。从加德满都到博卡拉,街边随处可见售卖仿制户外装备的门店,以及提供徒步服务的旅行社。那里最庞大的旅游业从业人员就是徒步路上的背夫,他们每天的报酬还不到100元人民币。只要山里天气许可,徒步者无须付出多少金钱和劳力就可以走入山中,而且看起来——是独立和自由的。
对不丹人来说,山地行走原本是他们的日常。不丹王室就有在山中行走的传统,甚至专门有一条“皇家历史徒步路线”,始自不丹第二任国王统治时期,整个王室家庭每年都会收拾行囊,带上300名背夫和100匹驼畜,在中部的布姆唐夏宫和西部宗塔(Kuenga Rabten)温暖的冬宫间进行两次迁移。这个群山环绕的国家,直到1949年才开始发展现代交通,请印度政府帮忙修建了三条公路:西部公路——连接印度西孟加拉邦的山脚城镇庞措林与首都廷布,东部公路——从印度阿萨姆邦的Darranga通往塔西冈,还有一条中部公路——从印度北方邦的Hatisar到通萨。但这仅仅是不丹为了国家生存,在群山屏障中破开的三条与境外连接的通道。横穿不丹境内的首条公路1961年才开始勘测阶段。现在的王太后多杰·旺姆·旺楚克记得,20世纪中期,当她还是普那卡山中村子里的一个小女孩时,她从来没有见过汽车,甚至连平板车、马车和自行车也没有见过。因为,“任何用轮子跑的工具,都不适合我们崎岖的山地,出门旅行,所有的不丹人都靠马、骡子或者他们自己的双脚”。1963年,多杰·旺姆·旺楚克在父亲的带领下第一次从普那卡到达首都廷布时,还得靠骑马和步行穿过山林,走了整整3天。
但从一个游客的角度看,不丹的群山却没那么容易进入。去到不丹前,尼泊尔的中介公司就告诫我,要带齐所有的户外装备,不丹没有什么户外装备店,即便能找到也很贵。因为这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制造工业,绝大多数日用品都依靠进口。相对尼泊尔山区层次丰富的产品线,不丹只有20多条正式的徒步路线,在拥有丰富山地资源和传统文化的东部地区,仍然有很多断点尚待打通,政府还没有决定是否将这些区域开放给外来游客。已有的路线全程大多在杳无人烟的山中,没有客栈,没有村庄。游客得依照中世纪的徒步方式,带上一个补充给养和提供住宿的团队,每天在山中安营扎寨——这会大大降低行走的速度。
即使一个人徒步,也必须配备一个导游、一个厨师、一个处理杂务的助手、一个马夫,还有6匹马,路上6天的食物、煤气罐、各式帐篷、睡垫都捆在它们身上。每天在营地要搭起厨房帐、用餐帐、睡觉帐,还有最特别的厕所帐,里面像不丹人的传统民居那样,在刨出的土坑上放一张中空的高凳子。1961年,印度军官Lt Gen第一次来不丹执行军务时,除了对庞大的行走团队颇有微词,认为它违反了“装备越轻才能走得越远”的现代行军原则,还对这个如厕装置印象深刻,他在回忆录中把它形容为“危险的木马”,“需要相当的技巧和注意力,如果使用不当,效果就是灾难性的”。总之,不丹式的徒步,是把这个国家的日常生活整个捆绑在马背上,带入深山中。这样一个团队每天的费用是295美元,昂贵的价格将徒步运动中最庞大、最有活力的年轻阶层挡在国门之外。
“能不能不要这么多人?我自己带干粮,只需要一个向导,最多再加个背露营装备的背夫。”我按自己对徒步的想象,找尼泊尔中介公司削减预算。
“不可能,一个人都不能少。这个国家很保守的,它定的规矩不能改。”中介操着略有些诙谐的中文。
“能不能找到其他的徒步者搭伴走?一路上都是无人区,我觉得不太安全。”
“不可能,这个国家很封闭的。如果在尼泊尔,这不是问题,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山,但在不丹,徒步的人本来就很少,尤其是雨季。”
在这些毫无商榷的“不可能”下,2016年7月,我的不丹式徒步开始了。第一天到达营地后,天很快黑下来,夜色和雨雾填满山谷。站在湿漉漉的草甸上,身前身后一片混沌,没有人声,甚至听不到虫鸣,唯有山顶吉利宗堡的一点灯光跳出崖角,被雨雾晕染成一团微黄,能让人在密林深处感受到些许尚在人类世界的温暖。
这是我在雷龙小径山中徒步6天,看到的唯一一盏灯光。
篝火和食物
火苗忽隐忽现,湿木像在大口吐出体内的水汽,烟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所有人围过来盯着柴堆,正以为没戏的时候,火焰从树木的缝隙中跃出头,木料燃烧的噼啪声也传出来。这时候就不用再担心了,即便是在细雨弥漫的草地中央,即便山间的雾气越来越重,暂时什么也不用做,只消静观火苗越来越大。我们披上雨衣,从帐篷里搬来椅子,朝刚刚降生的火堆伸出手去,5万年前的人应该也是以同样的心情朝荒野中的火堆伸出手去的吧。
这是徒步的第二天。我们的营地在一个牧民的牦牛放牧地,这里像山间一级巨大的台阶,身后环围着半面高耸的山崖,前面山脊陡峭如深渊。傍晚时,雨雾和暮色自山谷升起,模糊了山、树、花、草,营地像浮在大海中的孤岛,四顾无物,唯有云烟。营地海拔3890米,比出发时上升了1500米。按地理学家的测算,在不丹密林所处的东喜马拉雅山区,海拔每上升近100米,气温就下降0.6摄氏度。但让我们这么热切地围坐在篝火旁的,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始终不消散,像件湿答答衣裳黏在人身上的雨雾。
七八月是喜马拉雅山区的雨季,被认为是最不适合进山的季节。雨季会引发泥石流。就在我们的徒步开始时,中尼边境的吉隆口岸发生了大规模山体滑坡,山口关闭,大批车辆和徒步游客被阻断去路。雨季还要小心的是蚂蟥。这种喜马拉雅山区特有的“吸血鬼”,隐藏在雨季的森林中,从树上簌簌掉落到徒步者身上,粘在人皮肤上就不松口。去之前专门请教了不少应对蚂蟥的方法,比如把盐撒在鞋子和衣服的入口处,用打火机炙烧,还在加德满都踏着满街横流的脏水,寻找卖酒精的药店——据说酒精也能对付蚂蟥。
可真的进山之后,才知道找错了对手。不丹的山林分为三个区域,蚂蟥在南部低地的森林中比较多见,泥石流更多在没有植被的北面高处,或者发生在被道路掏空的山体侧面。我们徒步的雷龙小径,在海拔1000多米到4000米的中部,是最温和无害的区域,没有蛇,没有蚂蟥,山中的丰厚植被足以遏制泥石流。但这个区域的降雨是平地的3倍,它的麻烦就是雨。
常常是转身的一瞬间,雨就下起来了,下得极其安静,既不伴随闪电雷鸣,也没有强烈的起伏转换,就像宿命一样,冷冷地,不带任何情绪地从天而降。山路被雨水沤成泥浆,溪流泛滥成小河,岩石变成了水道。雨水密密地沿着雨衣的边缘,浸透了裤子,再盛满鞋子。营地里则有另外的麻烦。平坦的草甸上大多积满雨水,睡觉帐篷有时只能扎在斜坡上,睡着睡着就往下滑,一晚上总要醒来往上爬几次。每天扎帐篷时,马夫所罗门和小助手旺达都要像鼹鼠一样,沿着帐篷的边缘撬出一圈排水沟。我也习惯睡觉前戴上头灯,视察一下帐篷边的“水利工程”是否完好,再缩回睡袋中,听着雨水整夜敲打帐篷的噗噗声,和马匹咀嚼夜草的汩汩声一样,细细碎碎,无休无止。
露宿在这样的山野里,除了篝火,食物就是最好的安慰了。《孤独星球》中有一节专门介绍不丹徒步的厨师,称他们非常善于将西式菜肴和亚洲的烹饪方式结合在一起,煮出美味的食物。通常行走结束后,徒步者的体重不降反增。我在徒步过程中确实吃到了来不丹后最地道的食物,那是山下涉外餐厅提供的、中庸的游客餐所不能比拟的。
奇米(Chime)是我们团的厨师。一般的徒步团队中,导游是“首领”,决定徒步的节奏、氛围。但在这个团里,奇米才是灵魂人物。他身材高大,略有些虚胖,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似乎正走在一条自己不甚满意,但又不得已要走下去的路上,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懒散劲儿。但到了营地,盘腿坐在厨房帐的天然气灶前,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表现出让人尊重的专业气质。他的工具有一个平底炒锅、一个烧水的锅和一个高压锅,但奇米总能像变魔术一样,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食物。有一次端着炒锅摇来摇去,炸出一盘爆米花,还有一次用高压锅焖出了一张辣椒奶酪比萨。即便是一杯普通的热水,他也会挤进几滴青柠檬汁,让它不同寻常。
不丹人特别喜欢吃辣椒,在廷布和帕罗的周末市场上,可以看到绿色、红色,甚至还有黑色的辣椒,小山一样堆在地上。辣椒和奶酪是不丹食物的两大支柱,几乎每道菜里都少不了它们。在雨雾弥漫的阴冷山中,辣椒更是慰藉人的食物。奇米每天除了用它炖牛肉、炒蕨菜、熬土豆外,还会用辣椒做一道额外的下饭菜。印象最深的一道叫EAZA,也被称为不丹的辣味沙拉。将鲜的青红辣椒、奶酪、姜、洋葱、番茄、香菜、大蒜一一铡碎,拌上盐和一点香料,做法很简单,但调料的分寸很重要。奇米做的EAZA咸淡适中,有一股极清新的酸辣味。还有一道让人印象深刻的辣椒凉菜是拌茄子。将茄子埋进篝火的灰烬中,焐软之后取出来,拍去表面的柴灰,撕成细条,与青红鲜椒、姜、大蒜、番茄、洋葱等颗粒一股脑拌在一起。所有的材料都大把放,只是不加糖。在山地食物中,糖这样绵软的调料,除了喝茶会用,其他时候并不受欢迎。彻头彻尾鲜辣又带点奶香的蔬菜,配上颇具颗粒感的干爽红米饭,能让人一碗接一碗吃得停不下嘴。
这些地道的不丹食物,使得雨季的徒步也不那么沮丧。厨房帐成为营地中最诱人的地方。每当暮色四合时,大家就从灰色混沌的雨雾中,退回到散发着辣椒和奶酪香味的帐篷里,挂起马灯,围坐在一起。不丹队友们用宗卡语低声交谈着。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置身于氤氲的食物香气与和气低语的人声中,喝上一碗用鸡骨头加土豆,或者小红豆伴咖喱、洋葱熬出的稠糊糊的浓汤,当热乎乎的黄油和食物润滑进肠胃,慰藉着潮湿低落的精神时,突然有一点理解这种曾经觉得太过拖沓累赘的“不丹式徒步”了。不丹人就是这样在雨季生活的。
关于“幸福”的问题
刚开始的两天,我在暗自评估这趟荒野徒步的陌生同伴时,马夫所罗门被我列为“不好接近的人”。他年过四十,骨骼粗大,面色黑沉,皱褶又深又硬,第一眼就给人不和气的感觉,尤其两眼大小不一,笑起来更显诡异。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他都面无表情地赶着马匹,沾满泥浆的黑色工装裤塞在迷彩塑料筒靴里,在泥泞山路上走得又稳又快。马夫负担着团队里最重的体力活儿。每到营地后,所罗门就沉默且快速地卸下装备,搭好帐篷,摆放家当,做完这一切后,就躺进他的小帐篷里。不丹山中的平地很少,安置好游客的帐篷、厨房、餐帐外,通常就没剩什么地方了。所罗门睡觉的地方占地最少,说是帐篷,实际是一堆塑料布胡乱堆起的一个不到膝盖高的小窝棚。
我以为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也不懂英语,所以只能做一个寡言冷漠的人。这在不丹干体力活儿的人中并不少见,知识一度是不丹的稀缺品,为僧侣阶层所垄断。直到1951年,第一所现代教育的学校才在帕罗附近的哈山谷成立,有近50名学生被选进这所学校。但现代教育的普及非常缓慢,1961年印度军官Lt Gen来到不丹,发现教育和书籍还是如圣品一般,深藏在寺院里。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和世界其他地方不同,不丹的图书馆并不是设计给普罗大众的,而是寺院附属的一部分。每一页书都反刻在镶金的木版上,一本普通长度的著作的木版,都会占用几栋大房子的房间。”即便现在不丹已经实行全民免费教育,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教育通道中上升并获益。我们团队里,37岁的奇米和28岁的旺达都没上过什么学。我想,年纪最大的所罗门可能更没机会读书。
第三天晚上的宿营地在一个湖边,临湖开阔一点的草甸上积水太多,我们的营地只能扎在湖尽头一块地势略高的窝地里。窝地边是个断崖,湖水在那里形成小小的叠瀑。吃过晚饭,夜色和雨雾又像阴霾一般迫近,黑暗随着夜气同时从各方升起,甚至从高处流下来。营地像一个逼仄的角落,随时可能被湖水、雨雾,还有浓重的阴绿侵占。伴着水流的哗哗声,感觉湖在一寸寸往岸边蔓延,水波微微荡漾着,像怪兽的舌头轻轻吞吐在营地边缘。
照例生起篝火,大家围住火堆一边烤湿透的衣服鞋子,一边聊起这个湖的传说,谁都说不清来历,这时所罗门说话了。“这个湖嘛,原来并没有水,是一片平地。后来有位神女的牦牛从山上偷跑到这里……”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会说英语,说得还不错。所罗门说自己在帕罗机场工作过几年,后来因为家里岳母生病需要照顾,才返乡务农。他打小就生活在这片森林里,跟着父亲在山路上走了无数个来回,对山中的湖泊草木都非常熟悉。
“那这些山和你小时候走的山,有什么不同吗?”我问。“山没什么不同,但在山里的日子可大不一样。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山里时,冬天很冷,没有鞋子衣服,还要干很重的活儿。我的童年,简直是悲惨世界。”所罗门一边摇头,一边重复着“miserable,miserable”。
“那你现在觉得幸福吗?”在以“幸福”著称的国度,这似乎是旅行者对这个国家永恒的疑问。
“我觉得幸福。”所罗门站起身,绕过火堆走到我面前说,“现在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事情。医疗是免费的,教育也是免费的。我有4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在上高中,如果她够努力和聪明,能通过升学考试,国家还会供她读到大学,那样她就可以进入政府部门。这在不丹是最好的工作。”
“至于我,我每天在田里干活,我的地里有苹果、蔬菜,还要放牛和养马。有徒步的季节,我就赶着马来跑活儿。这些马都是我的,它们只听我的话。比起种地,在帕罗机场的工作当然更轻松,但我不后悔回来,因为家里需要我。我做很多事情,可以养活全家人,而且国家不收我的税。我觉得幸福,因为一切靠自己的能力,自由而且公平。”
罗曼·罗兰在《幸福之路》中,将通往幸福的路径拆解成兴致、情爱、家庭、工作、闲情……可见,幸福并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概念,或者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而关乎实实在在的生活。当所罗门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生活时,奇米斜倚在火堆边一根湿漉漉的圆木上,一言不发。火光闪烁在他脸上,让他显出一种复杂的、沉思的表情。
奇米来自东部山村,被认为是这个团队中的聪明人,无论大小事情,大家都等他来拿主意。不丹从2008年开始加快了城市化的步伐,修了一条贯穿廷布城的主干道,随之吸引来了道路两边的土地投机客和地产修建热潮,也吸引来了大批乡村的胆大者和聪明人,奇米就是其中之一。但靠道路和地产拉动,却缺乏实业相辅助的城市化是短暂无力的,就连“感觉幸福”的所罗门也说,自己唯一的烦恼就是,孩子读书不困难,但找工作困难,“因为不丹的产业发展太慢”。受过现代教育的年轻人在城市中的就业问题,已经成为近年来不丹比较突出的社会问题。至于那些没有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就更难在城市中找到上升通道。奇米说自己不喜欢城市,山林里的生活才更健康、更快乐,但他这样的聪明人又抗拒不了城市的诱惑。大多数时候,他都得待在首都廷布,靠开车养活一家人。不丹以牺牲产业发展速度的方式,尽力维护着国家的环境和传统文化,也压制着社会容量和个体的上升空间。我从奇米的沉默里感觉到一种茫然和不满足。
德玛也在火堆边沉默着。她是团队中的导游,一样在东部山村长大,一样是2008年从家乡来到廷布。最早的职业理想是当律师。律师在不丹社会中并不是个主流行业,德玛对律师的印象是从印度电视剧中得来的,她觉得这是一个“收入高,很有魅力”的行业。但进大学修法律要考三种历史:不丹历史、亚洲历史和世界历史。最后一种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德玛现在说起来还皱眉头。生长在一个多年关闭国门以自我保护的国家里,德玛跟世界隔着遥远的距离,她甚至不清楚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她没能通过国立大学的入学考试,家里也没有钱让她去印度留学。高中毕业后,德玛来廷布找到了一份导游的工作。旅游业是不丹的第二大产业——这是少有的在国营体系之外,这些英语不错的乡村青年的就业机会。
小助手旺达也没有说话。他是奇米的侄子,跟着来路上打打下手。没有上过学,只会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但他手脚勤快,做任何事情都面带微笑。几天徒步结束后,他会跟着叔叔回到廷布。在那个城市里,他没有固定工作,也不认识多少人,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待在屋子里诵经祈祷。
他们都是漂浮在城市和乡村夹缝中的人——这是我对奇米、德玛和旺达沉默的理解,或许其中不乏我的误解和想象。传统社会结构的撕裂,城市和乡村的冲突,即便在谨慎控制工业发展的不丹也不可避免,这让生活变得更加复杂,让“幸福”的概念对个体来说也更复杂。夜已深了,遮天蔽日的雨雾却消散不少,显出湖面和山影,幽蓝的天上一颗星闪着光。火堆边的每个人,各自委身于自己时间的河流,陷入各自的沉默之中。
野兽之地
又是一片浓雾的傍晚。营地照例被浓雾包围着,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只听到雾中时断时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有些担心地盯着那片灰白色的混沌地带,半晌,所罗门从浓雾中走了出来,一只手拿着砍山刀,腋下夹着一捆树枝。我松了口气。
这是徒步的第四天,走到了雷龙小径海拔最高的地方,营地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这要从DAWA说起。DAWA是一只黄白相间的流浪狗,在徒步的第二天,我们离开吉利宗堡最后的人烟,穿过一片平坦的开满高山花朵的草甸时,它跟上了我们。奇米装作恶狠狠的样子,冲它喊叫、跺脚,挥舞雨伞驱赶,它每次哆嗦着闪躲一下,但并不真正逃跑。这样来回几次,它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徒步团队中的一员。
徒步的路上一直在看一本不丹的小小说《DAWA》,讲的是一只叫DAWA的狗,从帕罗穿越山谷,跑到首都廷布去寻找远大前程。在狗的王国里有三种首领,分管领土、预警和嚎叫。DAWA凭借自己练就的悠长凄厉、充满感染力的嚎叫本领,成为每晚带着群狗嚎叫的领袖。但争斗、恶疾等厄运随之而来。DAWA最终离开了繁华的都城廷布,回到遥远山中的静修之地。在逃离城市中的权力漩涡之后,它才真正逃离了被权力杀戮的命运,找到了一只狗的幸福。
《DAWA》在不丹很有名,德玛记得自己的高中语文课本上就有这个故事。
我也叫这只跟着我们的狗DAWA。据说在帕罗山谷和廷布山谷之间,经常有流浪狗来回穿梭,以它们的脚程,不到一天就能走完山地全程。但它们宁愿跟在磨磨蹭蹭的人类身边,这样可以分享营地每天的食物。我不知道它们中间是否真的存在一个残酷的狗的王国,但在不丹确实看到不少肢体残缺的狗,拖着三条腿的身体在街头觅食。DAWA显然也经过一些磨难,它的前腿上有一条很深的半月形伤痕,右耳缺了半截,对周遭极为警惕。一路上它跟随我们的行走节奏,但总和我们保持着距离。除了用餐时间,总是待在离营地十来米远的地方。虽然是为了食物而来,但它从不乞食。最奇特的是,它从来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甚至在路上看它追击一只林中小鸟,也像一支无声迅疾的离弦之箭,准确地穿过密林中狭小曲折的空间,连折断草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这个不同寻常的特点,让它温顺的外表又显得有些诡异。
可就在第四天傍晚,DAWA突然叫起来,叫声反弹在岩壁上,又落进深谷里,满山满谷都是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在它的对面,是一大丛杜鹃,花期已过的灌木丛黑乎乎沉默着,再后面是蓦地沉下去的山崖。傍晚的雾气从谷地爬上来,吞没了山崖里的树林、植被,一点点往营地包围过来。DAWA的叫声没完没了,所罗门若有所思地四下打量一番,抄起砍山刀,走入DAWA吠叫方向的浓雾中。
“DAWA一定是听到自己的回声,以为有同类也在这里,所以叫个不停吧。”看到所罗门安然无事地从浓雾中砍回柴火,我带着“真相大白”的宽慰感问他。进山前总是幻想有些什么可以撞击我的意识的重大际遇,可真到了这四野无人、唯余云烟的地方,最大的愿望就是什么奇遇也不要发生,安然过完这一夜就好。
“不是。”所罗门一点没懂我的心思,“是有野兽。我刚去那边看见了一只狼,一只小狼。”
“小狼?!小狼不会单独行动的!意味着它的父母也在附近?那这里可能会有狼群?”我按着自己对动物世界似是而非的了解,再嫁接上人类世界的行为常识,推导出一个让自己惊恐不已的结果。
“嗯,有可能。”所罗门眯缝眼躲闪着火苗的浓烟,把新的柴火架上火堆,一边不紧不慢地回应我。
DAWA突然调转身子,冲向营地的另一边,叫声一声紧着一声。几分钟后,它突然跃身跳入灌木丛中,消失在雨雾里。山谷里的声音像突然掉进了湿乎乎的草甸上,营地蓦地静下来。“真的有狼群!DAWA感觉到了狼群的存在,知道营地有危险,所以逃走了。”对动物世界零星的意识全都冲进我的脑海:“狼群是相当聪明,也相当暴力的族群!”“它们会团队配合捕猎!”“狼群甚至敢挑战狮虎!”……
“怎么办?我们现在能离开这里吗?”我有些惊惶地问所罗门。
“不用怕,它们不会来营地,就算来了,奇米会有办法的,他很聪明。”所罗门依然有条不紊地照料着火堆,用平底锅盖扇起旺盛的火苗,再用砍刀将木头断成几节。他用刀用得很好,能准确地找到切割树木的角度,干脆利落地劈出一堆柴火。“我们有这个呢,一定会把你安全送到廷布的。”他扬了扬手里的砍刀,“狼群不用怕,就算是熊也不用怕,只有老虎才可怕。如果这里发现有老虎,那我们就要马上收拾东西跑咯。”
在BBC纪录片《老虎失落之地》里,一群西方科学家来喜马拉雅寻找老虎,想在喜马拉雅山脉一线建立老虎生态走廊,最后发现不丹是连接走廊最核心的一环。这里有全球少见的健康森林,也拥有生活在海拔最高地带、数量最多的老虎。看这个纪录片的时候,我并不感觉这和我的徒步有什么关系。在雨里走了这么几天,除了树就是树,不要说野兽,甚至连小动物都难得看见。DAWA的叫声唤起一个被山中茂密植被掩盖的意识——这片森林是世界上少有的老虎、黑豹、棕熊共存的地方。在一个海拔4300米仍有植被的森林中行走,也意味着与无数野兽为邻。这个在城市中想起来颇具诗意的场景,身处深山雨夜时却让人恐惧。
这天晚上的篝火烧得特别旺盛,所罗门他们砍下两棵树那么多的备用燃料堆在草地上。火苗像有鼓风机吹着一样,跳跃着,从柴火和柴火的空隙中,笔直有力地蹿出来,湿透的袜子、鞋垫放在火堆边一会儿都被烤焦了。可这么强烈有力的火焰,也无法穿透多少荒野的夜色和雾气,只在火堆周围形成一个微微颤动的淡红色光圈,将黑暗阻滞在火堆边约一米远的地方。
融化的冰川
大家就待在这淡红色的光圈里。我也学着奇米和所罗门的样子,背对着火堆,面前是黑暗中看不见形状,但又实实在在存在的厚实山体和密林,里面似乎隐藏着无数双兽瞳,一种谁都不说破的、静悄悄的不安感笼罩着营地。连一向只顾像除草机一样吃个不停的马群也凑过来,有两匹硬要挤进火堆边的光圈里。
德玛提议让奇米跳舞。奇米拍过一部电影,在里面扮演山地舞者,但只是配角,夹在一堆人中间一闪而过,而且那部片子最终也没有上映。这件事成了熟人圈里闲谈的笑话,德玛一边笑着模仿奇米扭动身子的笨拙样子,一边撇着嘴说:“很不好的电影。”
“我在山里迷路过一次,差点死掉。”奇米清了清嗓子,似乎决定用一个惊悚点的故事,将大家从他失败的演艺生涯中拉回来。“就像这样的山。”他指着黑乎乎的对面,“也是这么大的雾。”
奇米这段几乎丧命的经历发生在2009年,不丹北部的鲁纳纳地区。鲁纳纳是不丹最难到达的北部高地,那里是雪山和冰川的区域,坐落着几十个珍珠镜泊一般的冰川湖。不丹最有名,也最昂贵的“雪人徒步路线”就在鲁纳纳地区。这片高地对大气温度极为敏感,气候变化对这里产生的影响,就像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会演变成不丹国内整体性的灾难。
20世纪60年代,反常的暖春气候就曾导致鲁纳纳冰川融化,大量雪水涌入一个名叫鲁格措的湖,湖水冲出疆域,一泻千里,一直冲到了下游很远的河道。不丹中部的父曲河因此突发洪水,正在修复普那卡宗堡的23个工人被洪水卷走。这次溃坝还造成了鲁纳纳生态的毁灭性变化,一部分富饶的高山草场变成了高海拔沙漠,据说要至少15年才能恢复成牧场。在此期间,牦牛就得挨饿,或者冒着摔下悬崖的危险,去很陡峭的崖边吃草。
2009年,北部高地的冰川湖泊再次遇险。虽然很多国外科学家都参与研究不丹冰川融化问题,希望为高山湖泊创造排水系统来预防突发洪水,但更多现场工作仍然需要不丹人自己来做,可国内缺少能胜任这些任务的工程型人才。奇米不懂什么湖泊治理的科学知识,也被委任为一个小队长,带领4名外国志愿者和2名不丹人组成的队伍,去湖泊现场拍照。半路上其他几名小组同伴因为高原反应,无法继续前行,只剩奇米一个人往高处走。他在雨雾中失去方向,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直到遇到了一个放牧牦牛的老妇人才得救。“她救了我的命,给我吃的。看到她时,我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次冰川融化导致的湖泊危机,“一共持续了3年”,奇米掰着手指头数,“2009、2010、2011年”。不丹举全国之力进行治理,第二年,从没读过书的旺达也去了现场,参与湖泊清淤疏堵。
一个以牺牲工业发展保护环境著称的国家,却面临着最具威胁性的环境问题。这片被称为世界上最健康的森林,保护着诸多珍奇的物种,但它却无法保护自己——这是这个小山国的生存悖论。无论如何与外界保持距离,它仍然处在工业文明的阴影之下。
全球变暖是不丹最关心的国际议题。首相吉格梅·廷莱是不丹GNH(国民幸福指数)的“推广大使”,这些年在各种国际场合反复向全世界解释不丹提出GNH的前因后果——不丹人感受并承担着工业文明的负面影响。“全球暖化已经导致冰川以可见的惊人速率在萎缩,这可是我们河川系统的资源与天然调节器。已经有明确的预测指出,第三极地区,也就是喜马拉雅山区,所有的冰川最迟可能在30到50年内就会全部消失。这令我们大为震惊。”吉格梅·廷莱2005年在加拿大国家幸福力国际会议上演讲时说,“我们的生态矿业部自1967年以来就一直在研究冰川的活动,他们最新的报告令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不仅不丹终将化为一片荒漠,整个过程更可能带来漫长的痛苦。”
看不见的美
这就是我在不丹密林中的6天见闻。
就在徒步的第三天,前夜细雨在帐篷顶上敲打了一整晚,早上仍是漫天大雾,什么也看不见。从睡觉的地方走去厨房帐的路上,感觉像走在一艘迷失于大海的船甲板上,有点失去方向的眩晕感。早饭时,奇米和德玛问我愿不愿意换一条更近的路,尽早结束山中的旅程。
我犹豫着没有回答。这两天的路上,着实领教了雨季的麻烦,却也看到了一些山林的细碎之美。夏季是高山花朵盛开的季节,沿路的密荫中闪烁着铁线蕨、紫色翠菊、龙胆、绿绒蒿……远远望去,它们被淹没在云烟和绿海中,但如果有耐心俯下身去,路边的每朵花都是绝对纯净、圣洁的。即便是一株普通的藏百合,花瓣基部内侧略带淡紫色,满含雨水的钟形花冠微微下垂,像晶莹剔透的雪晶般纯洁,也让人心生爱意。最多是开着黄花的委陵菜,大片大片铺满每块草甸。每天从这样的花海中蹚过,湿透的鞋面总会沾上几片黄色花瓣。和雨林云雾的阴郁相比,这些花瓣更像山林要告诉我的另一重梦境。
吃完早饭走出帐篷,雨居然停了,一点点阳光破空而出,云雾消失了大半,露出纯蓝的天空,空气中有一种明亮的凉爽之气。山谷里所有景物似乎都柔和微笑起来,高大繁茂的羊齿植物的茎,高低掩映的树林,都蒙上白绸一般的柔光,甚至地上的沉积落叶也染上斑斓赤金的光辉,散发出生气来。这是6天里唯一一次透彻的阳光,可已经足够支撑我忘掉雨季森林的阴郁,忘掉浑身湿漉漉的难受和狼狈,决定继续走下去。
雷龙小径的尽头在一个平常的山口。最后一段路踩着树木根系盘成的山路阶梯走下来,像穿过一个阴暗的时间甬道,以为没有尽头,却突然就到了人间。山口连着一条公路,一群流浪狗横七竖八,或坐或卧于路上,DAWA居然也在里面。它懒洋洋地蜷缩着身子,对我们热络的招呼报以冷漠的眼神,一副从未认识的模样。
我们的队伍就在这里分开了。奇米和旺达把行李帐篷、灶具送回旅行社交差,我坐车回到廷布的酒店,继续去往中部的旅程。所罗门要一个人返回山里,朝着另一个方向步行两天回家,现在正是收土豆的季节,家里需要他。我把口袋里所有的巧克力和牛肉干留给他,他咧嘴笑着跟我握手道谢,拿着在山口小卖部买的一瓶可口可乐,转身和马匹又走进森林。在他身后不远,一群年轻人也从这里走入山中。这天是星期六,进山是不丹年轻人周末的日常活动,即便在泥泞的雨季也是如此。站在平地开朗的天空下,看着他们说说笑笑的背影,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宛如时间甬道的密林入口,我已经开始怀念云雾缭绕的、湿漉漉的山中。
(感谢实习记者孙大卫对报道的帮助)
主笔 陈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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