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社会学家鲍德里亚提到，真正的广告诱惑来自完美，完美是一种罪。就整容来说，要想摆脱这种罪，真是不太容易。
面诊
“您看我哪些地方需要调整？”
8月一个周三的傍晚，在位于北京八大处的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整形十六科主任靳小雷给我面诊，看看我怎么样才能变成一个美女。
他建议我做一个下颌角超长曲线截骨和颧弓内推手术，变成柔和的瓜子脸。轮廓改善后，在太阳穴、额头、泪沟处进行自体脂肪填充，另外再割一个双眼皮。最后，他算了算价格，大约十几万元就能把我变成一个美女。如今，十几万元在北京只能买2平方米房子。
一般而言，整形外科的医生会先问你有什么需求。在美剧《整容室》中，医生的第一句话都是问：“你对自己的哪一部分不满意？”像我这样上来就问医生我能改哪些地方的患者，会被认为是考虑不成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人，毕竟没有谁会比自己对那张脸琢磨得更多。
而且，不同医生有着不同的审美，每个人推荐你改善的地方也不甚相同。比如靳小雷说我的鼻子很好，但是有个医生建议我隆鼻子；靳小雷建议我割个平扇形的双眼皮，有个医生建议我割一个扇形的；靳小雷建议我做颧弓内推术，有的医生说不用，填充点脂肪就行。他们还可能指出你自己从不在意的缺陷，比如有个医生说我嘴巴有点凸，以往我只觉得自己的牙齿不太整齐，露齿笑的照片不好看；还有个医生指出我的下巴略微不对称，事实上连我妈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整这么多会不会有后遗症啊？”我犯嘀咕。
“手术都有风险，但总体上是相对安全的。”
“如果削了下颌骨，动了颧弓会不会很容易显老？”之前，靳小雷给我看过切掉的下颌骨，他说洗干净可以做成饰品。
“根据个人情况，有的人面部苹果肌软组织厚，会显得垂；或者皮肤松弛做完也容易显老，我们对颧骨的选择适应症还比较严格，你这种情况应该没有大问题。”
我使劲摇头。虽然我赞同《整容室》里经常出现的一句话，“大部分人是厌恶自己的”，但依然舍不得陪伴我30多年的宽下巴和单眼皮。
“有些人就是敝帚自珍，所以不会来整容吧？”
“这个世界上什么审美的人都有，如果你对容貌没有执念，也不想通过它改变什么，不整也挺好。”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如此大的勇气，磨刀霍霍向脸庞呢？
整形室见闻
我在靳小雷的门诊室待了一下午。他戴着蓝底小花的手术帽，穿着深蓝色手术服和深蓝色洞洞鞋，一下午看了63个患者。除了几个男人，其余都是女人，相当一部分人是大学生。据我观察，小部分来整容的人长得挺美，小部分长得不好看，大部分是普通人，基本符合正态分布。
来割双眼皮的占大多数，手术预约已经排到了明年春天。在整形圈子里，靳小雷双眼皮做得很出名，尤其擅长平行或者平扇形全切双眼皮。要做双眼皮的人中一部分以前做过，时间久了双得不明显、耷拉，来找他修复；还有一部分人准备杀入双眼皮大军。靳小雷让患者闭上眼睛，拿一根掰直的回形针抵住上眼皮，然后睁眼，看形成的双眼皮效果如何。
在医疗美容行业里，大部分民营医院会称这群人为求美者或者顾客，但是在国有医院里，医生把来问诊的人统称为患者。
一下午，他拒绝了好些要割双眼皮的患者，理由各种各样。
“你割了双眼皮，会有点对眼，就不好看了。两个眼睛距离很近，开了眼角会不好看。”
“眼睛本身很圆，割完更圆了，不一定好看。”
“黑眼圈的人做完双眼皮手术容易留下痕迹，因为瘢痕颜色偏白，会产生比较明显的色差。”
“眼球凹陷，眼皮后半部分耷拉，这种情况做双眼皮不好看，容易变成三眼皮。可以沿着眉毛把眼皮切开一点，提升眼角，显得精神。”
“上眼皮肌力量弱，万一双眼皮消失了，只剩下一道疤痕。”
“才15岁，还会再发育，等十七八岁再来。”
“眼皮脂肪多，后部下垂，做了一看就会很假。”
被拒绝的人往往心有不甘，有人打了70多个电话才挂上号，有人从外地大老远跑来，有人在北京进修快结束了想做完再返乡，还有人“大三”了觉得再不做就没有时间了……她们都很喜欢靳小雷的手术风格，再三央求给她们做手术。靳小雷很无奈：“有些手术我真的不想做，做完不漂亮。做一个我自己都不喜欢的手术，我心里也难受。”
做整形手术有一个原则，要找到审美和自己一致的医生。就拿双眼皮来说，有的医生喜欢偏平行的，觉得洋气；有的医生喜欢偏扇形（新月形）的，觉得妩媚。做不做手术、做哪些手术、怎么做，是患者和医生在交流中进行决断的，病人会评估风险和效果，医生亦是如此。二者能达成一致，才可能整成你想要的样子。
不知何时，靳小雷就变成了一个双眼皮大夫。他学颅颌面出身，简单点说就是改变面部轮廓的手术，比如颅面创伤急救、先天性畸形矫正、颅颌面骨组织肿瘤的切除和重建，面部轮廓美容重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最开始，他做各种先天缺陷、畸形的手术，慢慢地做双眼皮、垫鼻梁、吸脂、面部轮廓、注射的患者越来越多。到如今，双眼皮已经成了他最著名的一项手术，太多的病人让他头疼。“只做双眼皮，我怎么可能当上主任？”他说。
双眼皮手术又称重睑术，在亚洲人中一直排在整形手术中的第一位。西方人的眼睛之所以显得大而清澈，是因为他们普遍拥有双眼皮，单眼皮的人比较罕见，而东方人属于蒙古人种，大约有一半的人是单眼皮，还有少部分人一单一双。大部分东方人的内眼角处，有一块被称为“蒙古皱褶”的小皮褶，即内眼角处上眼皮覆盖下眼皮，显得眼部肌肉臃肿，眼睛偏小，总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医学上称其为内眦赘皮。内眦赘皮严重的人，开眼角后眼睛会变大，更加有神。
在亚洲国家，双眼皮手术开展得非常早，民国时期就有名媛远赴东瀛做双眼皮手术。钱锺书的小说《猫》中写了一个去日本度蜜月的女人，一到日本就去医院修改眼皮，附带把左颊的酒窝加深。他写道：“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买来的眼睛，好像美术照相的电光，把她原有的美貌都焕映烘托出来。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种姿态，开，闭，明，暗，尖利，朦胧，使建侯（李先生）看得出神。”后来有好事之人认为此文影射林徽因，传得有鼻子有眼。
整容手术中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见得多了，便默认为不是整容。做了双眼皮的姑娘不觉得自己是整容，姑娘的男朋友也不觉得她整了容。
“虽然是整形外科中最常见的小手术，但双眼皮手术是一个既能反映整形外科基本功又能反映审美能力的手术。”靳小雷说。小手术也是有风险的，用他的话说就是“手术效果不满意”，比如手术瘢痕明显、双侧不对称、过宽或过窄、太深或太浅、双眼皮术后消失、眼皮外翻、上睑下垂等等。“如果说一名医生做几十个双眼皮效果都不错也许有可能，但是如果说做几百个几千个双眼皮个个都满意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些年，保守估计他已经做了7500例眼睛，但还是会有少数患者不满意。“为了避免不可逆的灾难性后果，有经验的医生在第一次手术时，一定会留有一定余地，万一需要修复的时候还存有可以利用的组织。”
越来越多的人在做双眼皮手术的同时选择了开眼角、垫鼻梁。面诊时，他会用两个大拇指按住眉头，略微往外拉伸，看看你适不适合开眼角。有的人开了眼角之后，做一个平行的欧式双眼皮也不显得那么违和。
那些不适合做眼睛的姑娘往往心有不甘：“你看看我还能做哪里？鼻子？嘴巴？颧骨？”其中不乏一些之前整过容的姑娘。
靳小雷仔细审查患者的脸，提出他的建议，比如大方腮帮子的姑娘他会建议先削掉一部分下颌骨。“虽然眼睛、鼻子对人相貌的改变很大，但是有的人脸形不好看，眼睛做得再漂亮也没有用。这就像盖房子，打造轮廓是搭骨架，鼻子、眼睛是外装修。”
“现在的患者，比以前要求高多了。八九十年代，双眼皮手术只要能把单的变成双的大家就很高兴，其实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时候很多双眼皮都是失败的，比如增生严重，比如又宽又深很不自然。如今大家美女见得多了，很多患者拿着照片来就诊，告诉我她就想要那样的。我们也不反对拿照片，但是会告诉她你做不成这样，只能比自己以前好看。”
那天下午，我就亲眼所见一位拿着高圆圆照片的姑娘，大约二十四五岁，戴眼镜，高度近视，眼睛没有神采，后半截眼皮下垂。
“我喜欢高圆圆的眼睛。”她笑了，眼角挤出一撮皱纹。
“可以做双眼皮、开眼角，能改善眼睛缺少神采的情况，但是不会变成高圆圆那么好看。”
她拿出手机，在上面滑动，放大一张有着水汪汪大眼睛的美女照给医生看。“我要是开了眼角，能这样吗？”
“没这么漂亮，也没她眼睛那么有神。”医生的回答简直毫不留情。
“那我不开眼角行吗？”
“内眦赘皮严重，不开眼角更不好看了。”
“那能变成什么样？这样行吗？”她又点开一张网红脸的照片，也是水汪汪的大眼睛。
“变不成这样，只能改善，比你以前变漂亮。”
“到底能改善成什么样？”她拿起桌子上的镜子研究自己的脸。
靳小雷的助理找出以往患者手术前后的对比照给她看。
“能变成这样吗？”她指着照片问。
“大概是这个样子，但是你做出来没她好看，不过肯定比你之前好看，每个人的结果都是不一样的。”助理说。
“我抱着一个很好的愿望来的，你们老是告诉我这个效果也达不到，那个效果也达不到。”姑娘说着说着怒了起来。
“每个人都怀着一个美好的梦想来找我，但是每个人都变得和明星那么好看是不可能的。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只是梦想，因为每个人的底子都不一样啊。”
“你总说改善，但是能改善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根本没有底。”
“我也无法保证改善到什么程度，只能告诉你比之前有改善。”
目前，并没有软件能精确计算出做了何种手术，你就会变成什么样。以前，韩国整形医院有类似的软件，模拟术后的样子给患者看，但是引发了不少纠纷。有人整完发现和之前看到的形象有差别，就认为整容失败，或者接受不了，后来韩国整形医院干脆把这项服务取消了。如今患者想找到一个和自己审美一致的医生，多半会在网上搜索医生以往手术的照片。好在很多年轻人会在网上晒出自己整完的样子，有时还会每天直播恢复的情况。
对于整形医生而言，像她这样的患者是不受欢迎的。“患者自己没想好，和医生沟通不顺畅，术后容易出现纠纷。不过有人术前纠结，一旦做了也就满意了。”靳小雷说，“现在很多患者拿着网上找的各种图片，实际上这些图片都是PS过的。她们还给我看自己在朋友圈晒的照片，化了妆美了图之后都挺好看的，和网上的模特差不多。”
美国面部整形和重建外科学会曾进行过一项调查，结果显示，许多来整形的人是因为受了社交网络及自拍潮流的影响，他们想在互联网上展现更美的自己。让人想不到的是，很多人还会为了自拍给自己的手整形。美国很多女人在结婚前都会戴上婚戒进行手部自拍，有些人觉得自己的手不够美，就到整形诊所注射玻尿酸，给手部补充流失的胶原蛋白，让手在戴戒指自拍时，看起来更加白皙美丽。
靳小雷还真的让一名男患者P图解决问题。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总觉得自己一侧的眉毛和眼睛比另一侧略高。靳小雷认为不明显，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做手术。小伙子说，平时还好，一照相就特别明显，尤其是合影的时候。“那我的照片脸还是歪的呢。”靳小雷再次拒绝了他。靳小雷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下巴和脖子过渡的地方，长了一颗瘊子一样的东西，上面生出一根两三厘米长的毛。
事后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近水楼台先得月给自己整整。他说，从来没好好研究过自己的脸，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天天对着镜子琢磨。靳小雷的助手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戴着口罩，单眼皮，看着挺秀气。门诊间隙，我小声问她为什么不割双眼皮。她说：“我觉得有风险。”
整形外科是很微妙的领域，从某个角度来看，好似世界上不存在需要做手术的人，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世界上又不存在完美的人。事实上，我们采访的业内人士并非都是帅哥美女，也并非每个人都整过容。男性最多打针、去眼袋，而且很多人做了一两次就不做了。反观女性，医院里很多女医生和护士多少都整过；在玻尿酸供应商华熙生物科技的办公室里，我看到脸上涂了厚厚一层透明黏稠物的女员工，据说是在测评祛痘产品，她们中大多数都注射过玻尿酸。
男人不整的理由也有很多。“我已经有足够的自信，不需要通过别的来证明自己。”“我觉得这样挺好，有点皱纹，有沧桑感，四五十岁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再老一点我可能会考虑去个眼袋。”“我打过一次肉毒素去除抬头纹，之后老觉得眼睛被压着抬不起来，之后再也没尝试过别的方法，比如注射玻尿酸、自体脂肪之类。”
虽然男性整容的比例在逐渐上升，但如今的整形市场，依然是女人的市场。对于女性而言，天生有一个悖论，每个女人都幻想自己是一个完美无缺人，但她们的肉身又决定了现实的残缺性，她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
最后，我们给那位觉得自己眉眼不对称的小伙子提了个建议：照相的时候歪着头或者把照片PS一下。既然女生都在不遗余力地美图，调整一下眉眼对于男生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难为鼻子
整形界有一句话，面部一枝花，全靠鼻当家。
整容达人一然一共整了8次鼻子。2007年，她17岁，刚开始挣钱就去整了一个高挺的鼻子。“鼻子特别重要，蒙古人种脸都很扁，鼻子是唯一一个能把脸揪起来的部位。以前我鼻子扁得左眼都能看见右眼，第一次做鼻子的要求就是越高越好，不然就觉得自己亏了。”
她每年喜欢的鼻子形状都不一样，先是喜欢很高，之后喜欢很翘，之后喜欢很高很翘……她一直不停地改动自己鼻子，直到后来终于不想再弄了。“烦了，整张脸都整了，脸形、鼻子、眼睛、额头，还有胸。”她给我看以前的照片，一个目光呆滞、婴儿肥的大脸盘姑娘。“因为总是整，变来变去，人家说我爸有八个闺女，每个都不一样。我现在觉得那些脸填得鼓鼓囊囊的姑娘真不好看，你又不是气球，要那么鼓干吗？”她也曾经鼓过，后来觉得不好看又去吸脂，吸了很多次，把原来填充的脂肪都吸掉。
她现在也谈不上喜欢自己的鼻子，但是不想再折腾了。“以前特别喜欢整形这件事，后来进入医美行业，看了越来越多的女孩子，都长一个样，现在根本不知道哪个女孩好看，哪个女孩不好看，只能告诉她你哪里有问题，比如鼻头增生了、鼻头挛缩了。”
如今，她的职业是资深医疗美容整形导师。我问她导师是什么意思，她说是问路向导，很多人来找她咨询，还让她看三维头颅CT。“有些姑娘不知道在哪里整的，我看了她们的CT，觉得太可怕了。比如说有人做了颧弓内推手术，切开的骨头根本没有固定，有的人能长在一起，有的人长不上，很可能你扇她一耳光，她的脸就变歪了。”
因为工作，她曾在韩国待过一年，和韩国某家整形医院的院长很熟，每次她去，人家都说：“你怎么又来了？你比韩国人来得还勤。”有一次，她看了看自己的CT，发现左右框下高度差了几毫米。她又去找院长，说她不要漂亮，只要对称。后来院长帮她把左侧眼眶骨下降了几毫米，比以前改善了。“我觉得就这样吧，自己真是挺讨厌的。”
“根本不像大家说的那样，整容是为了取悦谁。原来我嫌自己不好看，没自信，觉得整形之后会有自信，但是整完了该没自信还是没自信。为什么我现在总是看书、上课，是因为觉得里面是空的，外面再怎样也没用。”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之后，她厌倦了各种大眼睛、高鼻子、尖下巴和饱满的苹果肌，也厌倦了这个整容的世界。“我现在就觉得，如果你长得不对，改错可以；如果你长得没错，那就别折腾了。但是，你不折腾我哪来的钱呢？”
事实上，普通人做的手术应该称为美容手术。整形手术更多是病理性的概念，它直接面对的对象是一个残缺的人，也就是说，整形手术的对象才是真正的病人。而美容手术的对象是正常人，她们往往是因为对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不满意，而选择进行美容手术。在这些人中，绝大多数并不是必须改变自己，其中还有不少是公认的美女。
“像我这样真丑的还是少，很多长得漂亮的想锦上添花。我这样30分的，稍微弄弄就60分了，有的人本来就80分，弄完也不见得有90分，而且长得越好看的人对自己的要求越苛刻。”一然说。
在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副院长栾杰看来：“来整形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问题，但是你不能说她有心理疾病。”国外有研究表明，做鼻子手术的人心理问题比较多，栾杰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
鼻子作为面部的最高峰，素有“颜面之王”的美称。所谓五官端正，鼻子起着对称中轴的作用，其位置决定整个面容的均衡性和对称性。人们总是有意无意的给鼻子附加许多意义，有人认为男性大鼻子是力量与智慧的象征，而女性小鼻子则是沧桑与贤淑的标志。面相学爱把鼻子和性格联系起来，扁平鼻显得平庸，鹰钩鼻给人以阴险狡猾之感，鼻头肥而高被认为有发财的福气。中医则认为观鼻可以了解生殖系统的病变，精神分析家们也把鼻子作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拥有一个自己满意、外形完美的鼻子成为众多求美者追求的目标。
整形心理学有个名词叫体象障碍。所谓体象是人们对自己身体的心理感受，是一个人对自己美丑、强弱等的主观评价，要求进行手术治疗的整形美容外科患者或多或少都涉及体象问题。有一部分人，客观上躯体外表并不存在缺陷，或者只有极其轻微的缺陷，但主观上认为自己丑陋，从而产生极为痛苦的心理疾病，这被称为体象障碍，在国外有人称其为丑形幻想症、畸形恐惧症、美丽强迫症等等。
换句话来说，就是明明我很好，却总是看自己不顺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照哈哈镜，细小的缺陷被无限放大，觉得整个人被它的阴影笼罩，感到沮丧、焦虑、自卑，似乎自己总是那只不招人喜欢的丑小鸭。如果不将这些难看的缺陷根除，就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无法成为骄傲的白天鹅。
体象障碍多发生于青少年当中，以女性最为普遍。我国的研究表明，整形美容外科患者中体象障碍的检出率为5%～8%。最为常见的例子就是，一个人明明体形正常却总觉得自己胖，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地减肥。
“有一些患者会转到心理门诊，先解决心理问题，再解决外表问题。转到心理门诊的男性较多，男性如果来整容，存在心理问题的概率更高。”栾杰就曾见过一个年轻的男患者，用卡尺量双眼皮的宽度，认为手术失败，导致左右不对称。
北京医院整形外科赵红艺医生做双眼皮的知名度很高，他曾经讲过一个笑话。有个做隆胸手术出名的前辈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做眼睛、鼻子？你看我，做完了就算两边有点不一样，病人也基本看不出来，而且除了洗澡她也不会天天脱了衣服照镜子。哪像割双眼皮的，天天照，一天照好多次，看哪里不对劲就找你，这可怎么受得了？”
事实上，隆胸者中体象障碍的比例也是偏高的，大约是百分之十几。“我们的研究表明，做完隆胸手术后，调查问卷里相同的问题患者会选择不同的答案，也就是说，整形手术能改变体象障碍，改善一个人对自己不满意的程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会增加一个人的自信。”栾杰说。
在整形外科的病房，你很容易就能找到因为长相而自卑了几十年的人。
三天前，帆帆（化名）做了隆鼻手术，她鼻梁贴着胶布，鼻头和鼻翼两侧有三个线头，长发从两侧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她的妈妈和姐姐都很好看，她觉得自己“糟糕一点”。小时候，别人总是调侃“姐妹俩都是一个妈生的，为什么差别那么大”，或是“你妈的优点都被你姐遗传了”。
姐姐比她大三岁，因为长得好看从小到大收获了无数赞美，性格一直很开朗，婚恋、家庭和事业都比她好。她却越来越内向，不爱说话，潜意识里一直想变得像姐姐那样漂亮。她从来没和姐姐透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只向老公吐露过心声。“他觉得我想太多，什么都往心里去。但我一直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自己，越对比越内向。”
20多岁的时候，她在重庆做了双眼皮。因为家里人有朋友在这里工作，她便从南方赶来，希望找到一位妙手的医生把自己变漂亮一点。她想做眼袋，靳小雷说那不是眼袋，没必要做，于是她就只做了鼻子，原来的鼻子塌、鼻头大，她很不喜欢。考虑到自己已经31岁了，所以没做改变脸形的手术。“靳主任说二十几岁做脸形会比较好，如果再年轻点，可能也会考虑。”
家里人都不同意她做手术，老公只希望微调一下。
“我自己挣钱，谁也管不着我。”她和姐姐都是淘宝服装店主，周围很多人都在微调，做眼睛、鼻子根本不算什么。
至于鼻子做成什么样，她并没有太多想法，只要适合她就行了。手术前一天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见没整好，比以前更丑了。
“整完之后我就没有那么计较了，从手术室出来，我一个人躺在那里，没有人在身边，我就想，自己为什么大老远跑来整容啊，这么多年一直想靠整容变美，但实际上也没有多丑啊。再想想，其实自己过得挺好、挺幸福的，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
她新换了个手机，里面没有一张以前的照片。她给我看了姐姐的照片，妆容精致，嘴唇鲜红，成熟艳丽的风格，她则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姐姐三天两头发朋友圈，经常一天发好几条，大多是她自己的照片，我最多发发孩子。”
她很期待拆了线、消了肿之后的样子，希望像设想的那样鼻头变小、鼻梁变高，并且希望别人不要发现，只觉得她变好看就行了。“我希望自己能更自信一点，做生意也会更自信。有时候化了妆，穿了件漂亮衣服，人家夸我今天真漂亮，整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了，一整天都很精神，做什么都顺利。”
有一种说法：“整形是手术刀上见疗效的精神医学。”或许有人可以搬出“你很正常”“你不需要手术”“外貌至上是一种错误”等聊以自慰的话，但也不得不面对很多人因外貌欠佳而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残酷现实，以及外表不自信给人带来的深刻自卑感。
“整形的意义并不局限于把外貌修饰得多么漂亮，而在于当一个人凭借对外貌的改造，彻底抛弃多年来的自卑，拥有自信和开朗的性格。”栾杰说。韩国整形医生柳相旭曾在《给想整形的你》一书中写道：“自我满足是整形的最大优点。其道理和购买新衣服和新包包一样，除了满足炫耀的欲望之外，还可以带来自我满足。”
动漫娃娃的乳房
“如今整容的人不分年龄、不分职业。”栾杰说。在不同时期，人们对美有不同的需求。“年轻女孩面临着就业和婚恋的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多的需求来自中年人的危机感，她需要和更年轻的姑娘竞争；四五十岁以后，更多的是去追求完美，以往因为经济条件等各方面的禁锢，让人无法追求美，如今条件具备，她就会做去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不给人生留下遗憾。”
他刚做了一台隆胸手术，患者快60岁了。“这个年纪还来隆胸，可想而知她的生活一定受到了某种触动，才促使她下决心做这件事情。”
“对于隆胸者而言，一定是生活中有一些困扰影响她的自信，她希望通过隆胸的方式来改善她的生活，改善未来的发展。”栾杰认为，其中很重要的心理问题来自竞争，尤其是女性之间的竞争，即便表面上不明显，但潜意识里是普遍存在的。他们调查过一些女工，下班之后在更衣室都聊了什么，很多是关于服饰、发型的话题。“事实上，跟风或者关注流行就是想让自己引起更多的注意。”
采访时，我也从别处听到过类似的例子。比如异地恋6年的女“海归”，男朋友和自己最好的闺密结婚了，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觉得是因为自己胸小，所以要隆胸。
为了观察隆胸的人群，我在栾杰的门诊室待了半天。他的患者一部分是以前做过隆胸手术出了问题进行修复的，一部分是哺乳后乳房下垂希望提升或者变丰满的，还有一部分是一马平川心结很重的姑娘，少部分是乳腺癌切除手术后进行乳房再造的，患者的年龄从20岁出头到40多岁不等。
每个想隆胸的女人，都要填一张表，表上有14个问题，比如：1.你希望通过隆胸手术达到什么样的目标？A.改善缺陷；B.让自己更自信；C.让别人很羡慕；D.非常抢眼。
2.你认为理想的乳房大小是？A.（）罩杯；B.与身体协调；C.要比正常更夸大……
那天上午，一个22岁浅黄色短发、身材微胖的姑娘在小姨陪同下，从外地赶来要求隆胸。看了她填好的表格，栾杰“哇哦”一声，“你是我们这儿第一个选‘非常抢眼’和‘比正常更夸大’的人。”
“对对对，我就想要那种呼之欲出、大到要掉下来的乳房，”她用手比画了一个西瓜的形状，“就要那么大，动漫娃娃那种。”
“为什么要那么大？”
“好看，炫酷，吸引眼球，让大家羡慕。”
“那你想放假体呢还是自体脂肪移植？”
“我想要个假的，特别圆特别大。”
“最大的假体要预定，而且越大越容易出问题。”
栾杰开始了他的患者教育。“第一，大的假体需要预定，中国一般使用的最大假体是300cc多一点，平均在200～300cc，如果要达到你想要的效果，假体的大小至少要400～500cc；第二，越大的假体越容易出问题，和假体有关的各种并发症，比如包膜挛缩、皱褶、移位都和假体大小有直接的关系。”
欧美国家一度喜欢很大的假体，300cc起步，五六百的也常见，近些年出现回归。“越大的假体牵扯越大，会使你的皮肤越来越薄，时间久了必然导致下垂，年纪大了会出现一系列问题。”
“隆胸考虑的不只是今天你漂亮、今天你满意，还要考虑能否达到一个持续、稳定、安全的效果。如果你一定要大胸，可以先放一个合适的假体，之后再用自体脂肪移植进行填充。脂肪越多，对假体的保护性越好，也是件好事。”
听完，姑娘若有所思。“但我还是想要一个特别大的。”她想了想，又说，“你不给我做胸，也得给我做鼻子和眼睛。”
栾杰忽然问：“你做手术谁出钱？”
“我妈。”
“你妈同意吗？”
她犹豫了一会，看了看小姨，说：“同意。”
“她妈才不同意呢，全家人都反对，她非要做，我先陪她来看看。这孩子从小是我带大的，我心疼她。”
“你妈不同意，我不能给你做，我们不能制造社会矛盾。”
“没事，我妈都听我的。”
“下次让你妈带你来，我可以先给你做一个合适的，满足你的要求。如果觉得还是不够大，可以再做自体脂肪移植。”
她走后，栾杰说：“除了一些特殊职业外，大部分患者是为了改善才来隆胸的，纯粹吸引眼球的还是少数。”他遇到最奇怪的患者是一对女同性恋，一个要求做成平胸，一个要求隆胸。
关于乳房的一件怪事在于：它们既是大众痴迷的对象，又容易受到通俗文化变幻无常的伤害。但有一点是始终不会改变的：每个时代的大多数女性都觉得自己的胸部尺寸有些不合时宜。
科学或者早期技术雏形都一直在热切盼望着向这些女性施以援手。16世纪的欧洲女性将茴香种子弄成糊状，涂在浸了水和醋的布上，然后将布包裹在乳房上，妄图使双峰变得小巧而坚挺。到了18世纪后期，则出现了一款名为公主胸围扩张器的丰胸工具，该工具的主体是一个外形酷似通马桶器的滑稽装置组成，配合乳霜一起使用，据说可以增加罩杯。进入20世纪以后，人们往女人的乳房填充过液体石蜡、蜡和蜂蜜的混合物、液态硅胶、盐水袋、奥美定……有时候，你不得不感慨，为了美，女人们什么东西都敢往身体里放。
人们普遍觉得相比体内植入一个异物，自体脂肪移植会更加安全，更容易接受。自体脂肪隆胸，是将身体某些部位，如腹部、臀部、大腿等处的脂肪组织，通过机械或注射器抽取出来，经过清洗，获得相对纯净的脂肪颗粒，随后将其注入乳房内取得丰胸的效果。对于要求使用自体脂肪的人，栾杰总是说：“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多余的脂肪。”
对于太瘦的人来说，这种方式显然是不适合的。“自体脂肪隆胸就如同种庄稼，效果与土壤、种子、气候等因素息息相关。土壤是你的身体状况，身体情况好，效果才会好；种子是脂肪细胞，容易成活，爱长胖的脂肪细胞是好的；天气是你的全身代谢环境，瘦子的内环境就不利于脂肪细胞生长。”栾杰说，“刚注射进去的脂肪又瘦又小，我们必须让它长大，变成一个有用的脂肪细胞。变大多少取决于个人体质，有的人吃点东西就变胖了，有的人吃肥肉也没用。”
现今，假体隆胸在世界各国仍是最主要的隆胸方法，有些假体甚至可以陪伴你一辈子。虽然相对安全，但假体隆胸也可能出现各种并发症。除此之外，早年中国医美市场的混乱导致很多人的胸部不知道塞进了什么东西、塞到了哪一层组织，各种没有资质、不负责任的医生额外增加了很多风险。
栾杰是隆胸领域的技术高手，全国各地出了问题来找他修复的人不计其数。我曾在公共浴室见过各种女性的裸体，乳房如小荷一般的少女，如布袋一样的老妪，但是从未见过侧面看去从乳房中间开始凹陷、起伏的。虽然这种问题并不属于最严重的范畴，但我依然被这非人类的乳房震惊了。那位中年女性再三请求医生给她换一个水滴形的假体，她说：“10年前放的圆盘状，到我这个年纪，水滴形的才更自然。”
我问栾杰，你给那么多女人打造了美好的曲线，也帮那么多手术失败的女人解决了痛苦，把一个人变美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成就感？栾杰的回答并不是大众喜闻乐见的答案。他说，在经历了无数隆胸手术之后，如今只有难度很大、非常具有挑战性的手术才会让他有成就感。
更让他欣慰的，是对隆胸者精神的改善。他提到一个患者，是个舞蹈演员，跳舞时要穿很厚的内衣，晚上训练完不敢和大家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经常在清晨6点浴室空无一人时独自跑去。“她的身体是有缺陷的，这个缺陷已经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隆胸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栾杰给她植入了一个合适的假体，之后她终于有勇气和大家一起洗澡了。
不得不承认，人们承担着各种社会压力，尤其是女性。她们总是责怪自己不够成功，个子不够高，胸部不够大，身材不够苗条，长相不够漂亮，她们不断拿自己和其他女人比较。尽管她们很不错，却总是想要改变自己。在镜子里看到一个不同的自己时，心理冲击是不容低估的。
在很短的时间里，正常的外貌以及日常保养的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因为盲目整形的人越来越多，英国整形美容医生协会曾考虑过发起一个“整形三思而行”的运动，对公众进行整形的安全教育，教育人们看清现实，什么是正常的人类行为和价值观，什么是社会压力。因为压力而整形的人很多，但是并没有人说撒切尔夫人或英国女王应该整容。协会的医生马克·亨列说：“也许她们有很正当的理由去做整形，但我们不应该把她们当作商品，加速把她们推向手术室。我们必须做好咨询、准备工作，告诉她们和风险、利益相关的信息。我们要确定病人有一个正确的心理认识，懂得手术的局限性，她们应该具有良好的心理状态，而不是在离婚或丧偶时去整容。”
韩流不可挡
医美行业的人普遍认为，中国人热衷于整形以及整成什么样，很大程度上受到韩流的影响。追过韩剧的年轻人大都对韩国明星产生过惊艳之感，那些绝顶漂亮的韩国美女、帅哥跟大部分韩国普通人简直属于两个种族，于是美的标准就这样诞生了。
20世纪50～70年代的韩国，凡称得上标准美女的，通常都是五官搭配协调，并且鹅蛋脸的女性。要是在此基础上，脸颊稍微丰满一点，就算得上一张富贵脸。在当时，富贵脸是大趋势。20世纪80～90年代，鼻翼圆润、眼角微翘（丹凤眼）成了判断美女的标准。到了21世纪，欧美型的美女特征成了通用的美女标准，以往被认为狐媚的V字形脸也深受大家喜爱。当满足欧美标准的美女们为自己的容颜欣然自得时，又出现了新的美女标准，即“童颜”，被“眼底娇媚”术迷惑的人们，又掀起了童颜美女热。
为了得到V形脸，很多整容者要求大幅度磨削下颌骨。这种手术非常受年轻的韩国明星欢迎，让人看起来有灵气，像动漫中的人物。因为大多数亚洲人头骨宽，脸盘大，所以即使是下颌稍宽点就会让她们看起来沉重，削尖下巴则能让脸变得小巧、细长，更加漂亮。所以下颌手术近年来风靡韩国整容界，有关下颌手术的广告在韩国铺天盖地，张贴在地铁站的广告上写道：“下颌手术是最漂亮女士的选择。”
这种手术典型的做法是医生从口腔内做一个3厘米长的切口，然后插入3～6毫米锯或锉刀，削掉部分颌骨，剩余的颌骨根据之前商定的结果向前或者向后推移。这项手术要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手术后颌骨需要用钛板，使用钛钉或者金属线固定住，副作用从出血、感染、浮肿到面瘫不等。听起来如此惊悚的一个手术，在很多整容者眼里，“为了美一切都值得”。
根据国际美容整形外科医师协会的数据，五分之一的韩国女性接受过某种形式的整容手术，在美国这个数字是二十分之一。过去二三十年，强大的消费主义文化使得韩国女性把美丽和事业、婚姻以及经济上的成功等同起来。在韩国，认为整容是女性身体物化的女权主义声音几乎没有出现过。
韩国在工作场所对女性外貌的要求非常严格，标准比西方国家要高得多，比如申请工作除了简历之外还要求提交照片。美丽在世界各地都是优势，但在韩国它被摆到桌面上，成为公开的考核要求，雇主们除了查看职业能力之外还要审查外貌的吸引力。不管是对是错，韩国女人自己也在促进这种文化的传播。1997年，韩国经济危机之后，就业竞争导致了手术热潮，促进了整容的流行。
2013年3月，万事达国际组织在针对亚太地区14国实施的关于政界、商界中女性领导者比率调查结果显示，韩国以17.5%排名倒数第三，仅仅比印度高一点。韩国公共机关、企业等高层女性职员的比率也非常小。韩国4级以上的国家公务员中女性比率为7.3%，国内十大企业中女性职员数量仅为总数的1.5%。
由于每年能为韩国带来高达上亿美元的创收，韩国政府一直大力推动整形业的发展。根据韩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12年，韩国整容业已成为韩国经济领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年产值达120亿美元，占韩国GDP的5%。2015年，为了吸引外国消费者，韩国政府推出整容退税等政策，还为整形后的客人发放“整形证书”。在这一证书中，整形人士的护照号码、逗留时间、医院名称、地址和徽章都详记在内，过海关的时候不再会遇到麻烦。
“最早，我们向韩国学了很多技术，韩国医生在大家心目中是一流的。”美莱集团面部年轻化总监洪伟说。他之前一直在成都工作，曾创建四川汉密尔顿美容医院，2014年加入大型连锁医美机构美莱集团，如今在新组建的贵阳美莱医疗医院任院长。洪伟于1992年进入医美行业，当时他从华西口腔颌面外科院硕士毕业，和另外一个医生每人出资1万多块钱在成都成立了一个整形诊所，没想到第一个月就挣了2万多元，从此就留在了这个行业。
那时候医美行业刚刚起步，在成都基本没有正规医生成立私人诊所，民营机构里的医生来自卫生员、单位医务室的医务人员，大部分半路出家，主要做文身、双眼皮、隆鼻之类简单的手术，后来开始做隆胸，全部项目大约5～10种。“当时市场处于完全无监管状态，也没有人审查你有没有资质。”
在他记忆里，上世纪80年代正规医院的医生偷偷给身边的人做双眼皮手术，医院并没有收费表。“那时候觉得搞美容手术的医生都是不务正业，你问医生他不承认，你问患者她也不承认，总之双方都不承认。”那时候，双眼皮只要做成双的就可以了，鼻子做出来只要不是太歪，或者不要歪得厉害，客人都比较满意。材料也很简单，基本就是硅胶假体，医生也没有太多选择。有几年小诊所还流行硅胶注射隆鼻，一开始20块钱，后来涨到50块。因为硅胶刺激性太大，液体硅胶打进去之后会凝固，有人会产生结节，后来被国家禁止了。
最早，他靠翻书、查资料来获取信息，从2002～2003年开始，行业内各种协会组织到台湾地区和日本、韩国的交流增多。“当时的市场在扩大，要求也在提高，才有了学习的欲望和动力。”2003年，他第一次出国交流，去的就是韩国。当时在韩国一家非常有名的整形诊所，从早上9点到下午17点他观摩了三场手术，中途休息的时候韩国医生给大家讲解手术设计。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综合隆鼻的概念，以及如何用软骨去塑造整个鼻形。他觉得眼界大开，原来还可以这样。“我们以前的做法实在是太初级、太幼稚了，根本没有整体意识，也没有从整体上进行分析。”
回来之后，他发现很多手术可以按照类似的思路去做，手术花样越来越多。“如果说，最早只是照本宣科、摸着石头过河的话，从韩国回来之后就像忽然看到一个美丽新世界，独立思考的能力大大增加了。”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韩国整容业高速发展，仅在首尔市江南区狎鸥亭地铁站附近2.5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就有近千家私人整容诊所。韩国的整形市场竞争激烈，背靠的中国又是一个庞大的市场，于是韩国和中国形成了密切的交流，除了大量中国人赴韩就医外，韩国医生也纷纷涌入中国。“那时候，韩国医生在中国有绝对的权威，哪家医院有了韩国医生，一下就变得国际化了。”洪伟说。
当时，韩国在中国的医生良莠不齐，有一部分的确很优秀，还有一部分因为在韩国找不到工作来中国淘金，发生了很多医疗事故和医疗纠纷。慢慢地，大家对韩国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赴韩整容事故和纠纷的发生率也在以每年10%～15%的比例增加。政府开始不鼓励人们到韩国整形，中国的整形医生也纷纷表示，国内医生的水平已经赶上来了，不需要非得去韩国。“一般中介介绍去的都是二三流的医院，这种医院给的提成比较高。现在中国人对韩国的看法相对成熟和客观。”洪伟说。
栾杰认为：“韩流在中国已经逐渐脱掉了华丽的外衣。韩国最成熟的地方在于美容市场营销做得非常好，可以很快把技术进行华丽的包装。实际上从学术角度而言，韩国并没有真正独到的技术。在没有技术做保障的情况下，任何华丽的包装都是要被戳破的。”这些年，国内医生接到了大量在韩国手术后不满意甚至毁容的病例，栾杰劝告大家，去韩国整容是不值得追捧也不应该盲从的，中国人应该建立起自己的审美文化。
除了安全问题之外，越来越多的韩国女性被诟病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今年7月，2016第60届“韩国小姐”出炉，网友们再次惊呼，“脸盲症又犯了”。有人调侃，入围的34名选手可供玩连连看或者对对碰游戏。
对此，大韩整形外科医师会会长、韩国Global整形外科代表院长赵晟弼解释，韩国很多娱乐公司会招一些十几岁的小孩进行培养，到了15岁左右就会给她们统一安排整形，简单来说就是“批次整形”，而这些处在培养阶段的艺人往往对美学没有更多的个人见解，常常根据医生的建议进行手术。在这一过程中，往往需要“整改”的地方较多，手术较大，而医生通常根据个人审美统一“批量定制”。在这种情况下，就不难理解韩国艺人为何“撞脸”了。相比那些还处在培养阶段的明星，韩国很多知名艺人成名后，往往通过微整形方式进行日常保养。
韩风收敛之后，风又开始往日本刮。一些人觉得日本的效果更自然，从而转战东京。“她们现在最喜欢的就是自然，一定要自然，看不出来才好。很多人头脑发热，我要好的、我要贵的，就去了。有时候你觉得在一些人眼里，整容和迷信、拜大神一样，她会非常偏执地认为，怎么样就一定会变美，变美人生就会变好。”做赴外医疗旅游服务的Ukima Privatetour创始人饶倩兰说，她经常带一些小明星去日本整容。我问她小明星都喜欢什么样的长相，她说：“还是喜欢韩国人啊。我的客人中十个有六个都喜欢宋慧乔的样子，这可能和《太阳的后裔》有关。”
中国受韩流影响更大是不争的事实。但实际上，日本的整容技术比韩国发展得更早，也很少有人会整成同一个样子。“不管是哪里的技术，我们都不要跟风，这才是理性的态度。”洪伟说。他举了个例子，日本人喜欢圆圆的眼睛，于是近年来日本人发明了眼睑下至术，手术从结膜入路，切除下睑的睑板下缘，然后缝合，这样下睑向下退缩，眼睛就睁得大了。再配合开眼角和上睑提肌缩短，眼睛会比以前大一圈。“正常人的瞳孔和下睑有重叠，如果整个黑眼珠都露出来了会显得人很奇怪，还可能导致提前衰老、眼睑外翻或者流泪等症状。这个手术不是每个医生都能熟练掌握的，也并不适合所有的人，如果你眼睛细长，下睑位置比较高，可以通过这个手术加以改善。”
在中国，并非所有医生都认可眼睑下至术，这在洪伟看来是一个好现象，说明中国医生有独立判断能力了。但是，中国整容的群体中还有很多人并没有独立的判断力，网红脸的盛行让中国无法再嘲笑韩国。香港特区整形医生何维新说：“很多国家和地区的年轻人并不会像韩国和中国大陆那样，大家都整成一个样子。新加坡不会那样，香港和台湾地区也不会，很少会有香港的患者拿着明星的照片找我说：‘我要整成这个样子。’”
“流行文化是由包装和商业推动的，韩国包装的乐队经常人都长得差不多，有时候照片上分不清谁是谁。一个不是多元化社会很容易接受这样的东西，大家都有一种共识，谈论同一个话题，容易产生共鸣。但是这样的包装在成熟社会只会影响到一个族群，难以成为主流。”
在他眼里，大部分中国香港人都有自己的审美判断，他们知道自己的个性，也知道自己存在哪些特别之处。最重要的是，香港社会本身是多元化的，不同形态的美在社会上都能受到认可，大家不会疯狂追逐一样东西。“一个健康的整容方式，应该是把自己进行优化，而非变成另一个人。”
你是如何被诱惑的
法国社会学家鲍德里亚提到，真正的广告诱惑来自于完美，完美是一种罪。广告制造了象征的完美，以落实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和整体的比例构成为基础，例如三维指数、脸庞的构成比例、黄金分割点等等。
“精致面容，无可挑剔！”这样的广告语再搭配上一张精致的女性面容的照片，给女性产生这样的印象：一个完美的面容是可以通过美容手术打造出来的，也是无可挑剔的。
但是，很多女性依然可以接受一个有瑕疵的面容或者身体，她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来构建身体和脸庞的意义。这时候，整形手术的广告又进一步延伸了，比如“美丽+爱情，这才是最美的自己！”即便我们不·为了完美的身体而产生欲望，也必然为完美而浪漫的爱情产生欲望。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在凝视广告中美女图像的时候，意味着我们的身体和面容也会成为被凝视的对象。在看到那个图像的同时，我们也意识到，我们正在被别人所凝视。我们的残缺在别人的目光中一览无余，我们扁平的胸部、塌鼻子、雀斑以及肥胖的身躯是别人目光中被数落的对象，尽管此刻，并没有人实际上在观望你。
在这个读图时代，大众传媒上的各种图像对我们的身体刻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是通过制造偶像的方式发生的。整形手术的流行并非单纯的外表的模仿，更深层次的是一种社会性的模仿。当电影明星、歌星、网红以及具有高估身份的女性出现的时候，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完美的外表，完美的外衣下承载着一种社会地位和成功富裕的象征，是一种女性完美型的社会希望。
在整形手术广告中出现的女明星的身体和脸蛋，已经不是一种美的化身，而是一种商品。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美国的美容手术大肆炒作好莱坞明星，种种信息表达了一个意思：通过效仿她们，你将会得到其他女性的艳羡。
“大家都听说过‘整形改变命运’‘整形年轻十岁’这样的话吧，这就是最早的广告内容。”美天医美集团营销总监唐芳说。美天集团旗下有7家整形医院，是一家中型连锁集团。
早年大部分医美行业的营销是莆田系做的，莆田系医院创造了一套具有中国特色的医院营销体系，具体到营销策略上来说，他们更擅长包装医院品牌。例如，医院建成后他们会全方位对这个城市的女性进行轰炸，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公交车上、路边广告牌、电梯里，甚至电影放映之前都能看到某品牌的医美广告。他们通过这种手段不断铺开市场，提高医院的知名度。接下来，进行低价策略，把当地竞争对手拖垮。
在市场未成熟之前，莆田系的营销方式效果非常明显。后来市场慢慢成熟了，消费者从找医院变成找医生、找疗法。“一个医院的核心价值是什么？还是医生本人和医生的技术。”
她举了个例子说明市场在逐渐成熟。一开始，朋友会问她：我想瘦脸该怎么办？过了一阵问：瘦脸针是什么东西？再过一阵又问：国产和进口的有什么区别？“消费者在不断提问的过程中已经加深了对这件事情的了解，营销也从粗放式的砸广告变成细分领域的营销。比如前几年有位医生做鼻子的技术不错，当时综合鼻整形的概念刚刚兴起，我们进行了差异化营销，不用肋软骨或者自体真皮隆鼻，而用鼻中隔隆鼻。我们通过漫画等各种形式介绍综合鼻整形是怎么回事，不断发掘医生技术中与众不同的地方来进行推广。相比包装一个‘整形改变命运’的故事，这样做更加理性，更容易被现在的消费者所接受。”
有数据显示，国内医美机构70%的资源用在获客上，其中营销渠道占50%，销售费用占20%。为了精准触达目标用户，医美机构纷纷通过搜索引擎的竞价排名来挖掘潜在客户。“尽管投产比已经从5～10年前的1∶10、1∶20，到如今大约1∶2，但百度竞价依然是非常重要的营销手段，它是最直接的营销方式。”唐芳说。如今，百度竞价的上门成本已经达到6000元，这些成本会直接转嫁到客人身上。
2016年6月，清科研究中心发布《2015中国医美行业研究报告》，调研数据显示，营销成本导致国内医疗美容医院盈利能力很差，平均净利率在10%以下。尤其是搜索引擎分拣流量的精准度仍然较低，互联网广告的转化率不足1%，国内很多医院处在盈亏平衡甚至亏损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医美APP平台出现了，它们把顾客导流到自己的平台上，再导流到医院。“这给医美机构带来一些流量，中小机构获利较大，这种方式的获客成本没有那么高。”
新的医美产品和概念层出不穷，如何让顾客接受一个新项目呢？“这个行业有着逐利逐新的特质，新项目本身就是赢利点，不需要做过多的包装。”唐芳以这几年大热的自体脂肪填充为例，当一个顾客产生“我的脸部有点凹陷，我想要变得更加丰满”的念头时，就可以向她介绍解决凹陷的方法。自体脂肪大热之前，玻尿酸填充是主要的推广项目。“推广的时候，我们会找到自体脂肪的垂直用户，宣传自体脂肪和玻尿酸的不同。虽然玻尿酸注射创伤小、恢复时间短，但是会在6～9个月时间内被人体吸收，需要反复注射，成本较高。如果注射的医生技术不好会形成‘玻尿酸脸’，比如大家常说的阿凡达鼻、乒乓球下巴等现象。”
“自体脂肪填充的优势在哪呢？第一，自体脂肪无排异；第二，一旦存活就会永久存在；第三，比较柔软自然。通过这种方式，能够有效地把玻尿酸顾客转化为自体脂肪顾客，还能把一部分假体隆胸的顾客转化成自体脂肪隆胸。”她承认，自体脂肪也存在弊端，比如脂肪的吸收率因人而异，有些情况下需要多次才能达到好的效果等等，但是自体脂肪填充依然成了一个非常成功的包装项目。
唐芳在纸上画了个金字塔结构，展示另外一种常用的营销模式。“比如很多人接受了瘦脸针，我们把瘦脸针设置为引流项目，放在金字塔的底层，放弃利润，吸引顾客体验，然后逐渐往金字塔顶端开发她的需求。有的人婴儿肥，打了瘦脸针之后还觉得脸大，脸变小还有别的方式，比如面部吸脂，这样就形成了后续开发。”
有人把医美视为奢侈品，你变美了之后欲罢不能，越走越远。很多人都问唐芳整形会上瘾吗？“其实就是把你的一个需求变成另外一个需求的过程。”唐芳指着自己的脸说，“我下巴后缩，如果我垫了下巴，可能会觉得和脸颊不匹配，形成台阶感，面部和谐被打败了；于是我就打瘦脸针，等到脸小了发现和苹果肌不和谐了，苹果肌突出；那就去个颊脂垫吧，去完又觉得凹陷了，显老；那就填充吧，把脸颊又填起来，填完可能又会觉得自己嘴有问题了。人脸是一个动态的平衡，我们更推荐全面设计与打造。”她也坦诚，做了太多手术的客人，她们也会拒绝，“人不能为了整形而整形”。
“民营医院的宣传、包装能力很强，它的市场引导性比较好，让更多人认识了整形这件事。公立医院的整形外科是不允许做医疗广告的，我们只能做科普教育，实际上是被动的。再加上很多患者对医院的整形外科并不了解，以为就是治疗畸形，所以很多人并不会选择来公立医院整形。从一个角度来说，民营机构应该说功不可没，它们促进了整形行业的发展。”赵红艺说。
很多公立医院的整形医生赞同这一点，虽然民营机构鱼龙混杂，也曾做过不少夸大或者虚假的宣传，制造了不少医疗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医美市场的繁荣。
如今，这个行业的原罪依然存在，市场依然可以用一个“乱”字来形容。租赁一处民宅、宾馆包一间房就可以拉客人做美容，七天培训班出来的发型师也能给客人打针，几万元的乳房假体包装成几十万元的高大上品牌，微整形产品调包、掺假……如果把国内的医美市场分为正规和非正规两部分，初步调查显示，非正规市场最少占据市场总量的50%。除了监管缺失之外，用户缺少相关知识、没有辨别能力、低估风险等也是很大的因素。一个未来的千亿市场，却有将近一半的非法市场存在，这无疑是最有潜力最值得被颠覆的行业之一。
华熙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首席执行官金雪坤谈起自己进入这个行业的原因之一是“看不懂”，一开始没看懂，到现在依然没有看懂。“这个行业里看不懂的东西太多，比如上游供应商有多少、大客户怎么想、有多少家服务机构、主要的服务项目是什么、客户有多少、年龄多少、单客价多少、一年消费能力有多少、行业有多大……这些问题都不知道，你能查到各种五花八门的数据，但是根本没有一个权威的资料。”
他认为“看得懂”的意思是对过去的事实掌握得比较准，对现在发生的事情能进行解析，从而推断明天会发生什么。“这种判断力要提高到七成以上的时候，你才说能懂。至于现在的医美行业，我真是看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