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与狐

时间:2016-12-29 10: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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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阿十问我,为什么停留在人间的幽魂,女的比男的多?

我这样告诉他,人死后通往酆都的路上有一条冥河,游过才能投胎往生,而女人只能由男人背着游过这条河。

这个男人,是她今生交付的人。

但是你看,女人死的时候,或许那男人还没有死,于是她只能化作孤魂在人间游荡,等他寿尽,背她往生。

阿十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已经一千年了啊!”

我笑着指指冥河对岸,不远处就是酆都,幽幽魂火汇集之处,我从未过河,也从未见过酆都,说:“他已经在那儿了。”

【壹】

一千年对于一个凡人而言很遥远,何况我不若其他女子,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舍和情爱去割舍去在这些虚无透明的时光里一遍遍回忆。我几乎忘记了狐的模样,连声音都是模糊的,生前那些零碎和隐约的片段里我只记得狐是我夫君,火红烛光下隔着盖头我和他拜过堂,窗外海棠花瓣纷飞。

我死得早,体衰,死后白无常告诉我因为狐是五方冥帝,上神排位,你活着时候受他锐利的魂气侵蚀才去得这般年轻。又好在狐的魂气侵蚀,我魂魄不散,在奈何桥这边尚是能混口饭吃,一千年过去,我也懒得修炼。

忘了说,我是阴卒,从未入过鬼府的女阴卒,我过不了冥河便在这头清点魂魄人头,给孟婆打打下手,日子漫长而无聊。形形色色千姿百态的红尘情仇见得多了,也不禁想去念起些关于自己的过往来。

只可惜真的忘了很久,我想,我大概是永远投不了胎了。

直到那天我抱着从崔判官那儿传来的人头清单,让孤魂野魑们排好队保持秩序一个个过桥,突然冥河平起生波,一名黑衣男子从彼岸踏浪飘来,足尖光辉,衣袂好不飘逸潇洒。

待他落定,四边儿的阴卒孟婆阴差,甚至平常对我呼来喝去的凶巴巴的无常们都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地跪下了,跪得特别整齐。

大人物。

我正打算跟着跪,这男人竟走到我面前,我这愣神儿的当儿他低下头看我,我望着他的脸,这个男人长得特别好看,在这我千年里见到的所有男子里头简直好看极了,那双眼睛仿佛就能生生把人魂魄吸走似的。

果然是大人物,索命招儿就比黑白无常高上几个台阶。

他开口:“阿骨。”

我又愣了会儿神,才反应来这似乎是我的名字。

我这是发达了吗,连大人物都晓得我的名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名垂千古的壮举?

他默默看了我一会儿,竟蹲下来:“上来。”

“……什么?”

“上来。”

于是那一日,传说中的大人物背我过了冥河。

我风中凌乱,待他落定放我下来,我见这陌生又熟悉的酆都,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狐?”

“不,”他停了停,又看着我的眼睛低声说,“–你觉得是,便是了。”

如此推断,面前这位便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五方冥帝大人,我也不晓得该行怎样的礼杵在岸边愣神,只听他又道:“可还有生前的记忆?”

我摇摇头:“但我记得我嫁你的。”

“这千年我未寻你,你可在记恨?”

我心说谁敢记恨冥帝大人:“我就记得我嫁你,其他都不记得了。”

其实我没有忘记那些稀疏恍惚的片段,仿佛尘埃一般的情感,不过这些跟狐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区别。狐眼眸很黑很黑仿佛里头有一个世界,他笑了一笑,嘴角的弧度也是勾魂的,他长长的手指摸摸我的头发说:“我投胎于人间历练轮回,这世与你一起时,阴错阳差分了些魂魄给你。”

我懂事地点点头,张开双臂任君采撷的模样:“你要取?来吧。”

狐说:“如此,你会魂飞魄散。”

我说:“即便如此你还实话告诉我,狐你真是好人。”

狐把我带进了他的宫殿,宫殿很大气很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屋子,狐宫里头还有很多美丽的姐姐,真的是很美丽的,我在冥河边这一千年里见过的女子就没见着几个完整的,大都是生前逝去的模样,要不浑身是血要么缺胳膊断腿,再要么舌头长长搭下来的吊死幽魂。

再看狐宫里的,唇红齿白婀娜多姿,眼眸一点儿也不死气。

我进了宫就是服侍狐的起居,更衣点灯端茶送水,夜里狐和不同女人一块儿就寝时,我便拉下长长软软的纱帘,灭了烛,去宫后的下人房自个儿睡去。

我不大明白狐明明说是来取走他在我身体里的魂魄,可又把我带来这里,反正宫里吃的喝的都比在冥河边好,我懒得多想,许是他需要挑个黄道吉日。宫里魂魄们的模样也正常些,仿佛在人世。

是日久了我瞧瞧铜镜中的自己,冥河那头我只能在河边模糊地照照,如今看去除开脸颊与双唇太过惨白,与狐身边那些美丽姐姐比也差不了多少,想必生前是模样不错的,难怪狐会娶我。

翌日清晨我从隔壁屋子侍女姐姐那儿摸了一点胭脂,点在双唇上,我对镜子弯起嘴角,镜子里的姑娘笑靥如花。

我忽而想起有谁总是在梳妆镜后面拥住我,低头在我发丝和脖颈间蹭,然后在我脖子上咬一口用一种讨厌又腼腆的神情笑着说,我家阿骨最好看。

我心觉陌生,这究竟是谁的记忆呢,起身去狐的宫殿打扫。

狐宫殿一向整洁,即便前夜与姐姐们疯狂欢好翌日床榻间也看不出痕迹,我进屋给狐斟茶,狐正看文书,无意间扫到我眼睛就盯在我脸上了。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头搁茶,他忽而握住我的肩拉我下来,抬手一凑就含住我的唇。

被亲了,我有点呆。

诚然狐嘴巴上的技巧是很好很好的,仅仅贴上去又含住几口,我唇上的胭脂就被他吃光了,他松开我时眼里在笑,唇边一点点胭脂红,被他用舌尖舔掉。

狐的呼吸也是很好闻的,我握着茶杯怔怔的,脚发软站不稳,他戏谑说:“你抹一次胭脂,我替你擦一次,嗯?”

我点点头,眼前浮现的却是一个青涩的男子,在头回偷亲我后满脸通红不敢看我的画面,那时我躺在海棠花木下,花瓣拂过我的脸颊,就像他的亲吻一般,那个人有与狐一模一样的脸。

啊啊,他是谁呢?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抹过胭脂。

我在狐宫里待了一段时间后,狐便要成亲了,在宫里叫纳妃,据说是天上一位神女,爱慕狐已久,择到黄道吉日总算喜结良缘。

神女好稀罕,以前有位神女来酆都办事,我凑热闹瞧过一回,真真是好看的,跟狐一样会勾人。宫里忙于准备婚事,我也偷得清闲跑到宫外,以前载冥河那边的同僚叫阿十,来酆都不过五年,可阿十与我不一般是可随便渡河的,见到我很是高兴,请我吃顿饭。

我问阿十:“生前你有女人吗?”

阿十摇摇头,喝口酒:“老子刚成年就去打仗了,死在路上,哪里有这样的美事。”

我哦了一声,埋头吃饭,阿十说:“你个姑娘家总算可以渡河了,还不快去投胎?”

我又哦了一声,即便不投胎,我也该找孟婆讨碗孟婆汤。

回去的时候已经夜了,狐寝宫烛光还亮着,我去时床间传来女人柔软的哼唧,我站在门外脑袋有点儿迟钝,不一会儿那女人抱着衣服出来了,我朝房里头看了一眼,狐靠在床头,搭了一半被褥,上身很是销魂。

狐望见我就笑,眼里泛出光亮来。

我转身给他倒杯茶,也不知怎么想的说出话来:“狐……陛下很喜欢和女人睡觉吗?”

狐手握茶杯,对我伸手:“过来。”

我定着没动,他笑出声来:“我答应不脱你衣裳,你过来。”

我走过去,狐把我拉上床,顺手就脱掉我的鞋袜,把我抱在怀里。我不太明白怎么回事,狐拉拉被褥又拂灭了烛,调了调姿势,我脸贴在他胸前,气息熟悉又温暖,一点也不似阴间的冰冷。

我睡意迷蒙间,感觉有什么痒痒蹭过我的耳朵,两片柔软在脸颊上逡巡,我哼出一声,便听模糊的叹息。

“你不记恨我,可我还在记恨你。”男人的声音缥缈如丝,“阿骨,我忘不掉对你怀恨在心。”

翌日起来狐就不见了,宫里人说是跟神女去人间约会去了。

“狐桃花运真好。”

阿十啃着甘蔗呸一口:“这酆都也就你敢这么喊陛下。”

阿十因为干得好在无常寮里头当了个小官,我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体内魂魄逼出来啊?”

“你在说什么?”阿十瞪我一眼,“你现在不就是魂魄了吗?”

“我是说,比如什么法术之类,魂魄里含有其他人的魂魄,怎么弄出来?”

“含有其他魂魄,这是什么说法?”阿十皱皱眉,“倒是有将他人魂魄去填补已残缺魂魄之说,寻常魂魄若残,无法投胎,不具人形,也极易破散,填补之术阶度高风险大,又需要拿去填补的魂魄精纯,所以这类事儿倒是很少很少的……你可以问问阴医署?”

我去跑了一趟阴医署,说是狐要求配的药,将魂魄提炼出来。

“陛下要配破魂散?”大夫满脸诧异,“阿骨姑娘可有听错?”

我摇摇首,大夫晓得我是狐身边的便把药给了我,临走前嘱咐:“千万莫和其他药弄混了,这破魂散可是会要命的。”

我谢过大夫,当晚狐就回来了,因公事夜里就批着折子也没找女人,我立在一旁添油点灯,心里也不知想什么。

“阿骨有心事?”

我抬眼,他正看我。

我说话一向都很直的:“狐喜欢那个神女吗?”

狐笑笑,笑得可好看,我说:“狐娶了她还会娶其他姑娘吗?”

狐也没有答我,只是道:“我娶她,阿骨难过?”

我根本不知什么叫难过,只是狐每每跟那些漂亮姐姐过夜时候,我站在寝宫门外望着酆都阴沉的夜色,脑里空白得什么也不能装,却想起许多陌生的回忆来。这,算是难过吗?

狐成亲的那天,红红的灯笼挂满酆都大街小巷,平日再不讲究的魂也幻化为正常的人形,锣鼓喧天。我站在奈何桥边上,彼岸花开得红红茂盛又好看,我从怀里掏出药来。

狐说,他有一部分魂魄在我这里。

狐也说,他拿出他的魂魄我就会魂飞魄散。

在宫殿里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些关于狐的事,狐每一千年需要投胎轮回一次,这是冥帝必经的修炼造化,上回不知什么原因他为人的时候在死前分了魂魄给我,他身为冥帝的魂魄便是残缺的,无法再轮回修炼,长此以往,对他的造业影响不良。

我有点开始明白为何那些女鬼无法看破红尘无法割舍撕心裂肺。

我也明白我的狐已经消失了,他死了,生前种种只不过是冥帝一方修炼。我记得我和狐在一起时院子里有盛放的海棠花木,狐还会砍柴,会做好吃的菜,喜欢蹭我,喜欢偷偷亲我然后脸红,我体衰过世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他掉眼泪,他抱着我的尸体一动不动抱了很久,然后把我埋在海棠花下,花瓣落满他的肩膀。

我记得海棠花下的墓碑,也记得狐悲伤隐忍的眼睛。

在狐死后的一千年,我记起了全部关于他的好。

我打开药罐盖子,一饮而尽。

现在我见到的,只不过是顶着他面孔的陌生人。我怎么现在才明白呢,他不是狐,是五方冥帝,狐是不会当着我的面每夜跟不同的漂亮姐姐在一起的。

我眼前一阵阵泛白,庆幸这药不会带来痛苦,我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有金色的光粒从身上渗出来,摇摇汇聚在一起,如河流一般朝狐成亲的方向涌去。

这样的就好。

他可以安心做冥帝,不再是残缺的魂魄。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已经化为虚无,叹口气,慢慢闭上眼,只觉得自己要飞起来。

【贰】

一棵树修炼成人形需要一千年,但具有意识只需三百年。

我明明是一棵树,却跟人类一样觉得三百年挺长。

我具有意识后第一年的春天发觉自己身体,哦不,是枝丫间开满了花朵,瑰丽又浓艳的色泽,那个黑衣的男人叫这些花海棠,我想我应是一棵海棠花木了,海棠海棠,名字好听,虽然身处一处破落的院子内,但风和日丽气候温良,我很是喜欢这儿。

树下有一座石碑,年代十分久远,黑衣男人时常来碑前驻足,一站便是数个时辰,他低头凝视墓碑一动不动,仿佛自个儿也要化成石雕,他有着好看的眉眼,只不过眉间的皱褶从未舒展过。

我听说人间吊唁是要带吃的喝的和花的,可他总什么也不带,只身前来,形单影只。有时候会有人跟着他来,模样很是恭敬的,叫他陛下。

原来他的名字是陛下。

我第一次开花的时候,陛下在我树下喝酒,那坛子里装的叫酒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喝了好几坛,苍白清俊的脸上浮出一点点红来,我觉他的容颜一定比这世上所有花都好看的。

他喃喃说了些话,身子靠在石碑上。

“阿骨……”

声音也很好听,他一遍一遍地呢喃这个名字,我晓得我树下埋着一具尸骨,所以才叫阿骨吗?

我看着他月色里长长的睫毛,仿佛瞧见了他眼里带笑的模样,他说,我娶她,阿骨难过?

……哎?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是这树干的身子里有什么开始渐渐抽搐起来。

紧接着我看到有粉色的花瓣落在男子黑衣上,那一点红惊艳了夜色。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还有花朵,饱满得挤挤攘攘的花朵纷纷飘下,树下浅憩的男子蓦然睁眼,眼眸里深邃的黑泛出浪涛来。他起身仰首望着我,满脸不可置信。

我这才知道,我开花了。

“这棵树……原本已经死去多年。”

我心说我哪里死了这不活得好好的吗?他低头看看墓碑,复而看着我,眼里的错愕慢慢转化为一股我看不懂的情感,他手指抚摸树干,用一种全然沙哑的嗓音轻声说:“是你吗,阿骨。”

我这花一开就是一年,简直泛滥成灾。

天上花仙女下来探查情况,生怕我妖变,一来便看男子树下陛下坐着,连连行礼道:“冥帝大人。”

咦?原来他还有个名字叫冥帝大人。

漂亮的仙女将我瞅了一番,我听见她嘀咕道:“我天这是浇了多少聚魂的灵药啊?”

另一位仙女道:“三界中以起死回生、魂魄重聚最为艰难,冥帝大人真是出手阔气,药仙府都不一定拿得出这么多灵丹妙药来。”

“所以三百多年前神女阁下婚礼当天冥帝大人突然失踪……是跟这个有关?”

“你瞎说啥?”

“你看嘛,这海棠花明显灵化,里头借海棠木灵气寄居着一个女孩的魂魄嘛,看样子……似乎是散掉之后又慢慢在这儿聚集的。”

“这树下有女孩的尸骨,地底下正好一条灵脉,魂飞魄散这事儿还有救,真是万年好运了。”

我难得能听见仙女讲话,正听得聚精会神,她又一声惊呼:“这灵流……冥帝大人还把修为给了它?”

只见仙女转身对冥帝行了个礼,脆声道:“强行灌输修为,大人是想令它速速成人形吗?”

男人坐在树旁,身边一壶酒,淡声道:“是。”

仙女头埋得更低:“可大人所欲之事,有违天道,这株海棠花木成人之时便是她修炼成妖之际,她本身修为过短心性未成,可扛得住成妖天雷劫火?”

妖要历劫我还是晓得的,只听冥帝道:“本座之事,不由得尔等指责臧否。”

冥帝只是抬眸瞥了她一眼,仙女忽而身子一颤好似感受到寒气似的,即刻下跪:“是小仙僭越了,小仙这就告辞。”

两位貌美如花的仙女飞走后冥帝摸摸我的树干,靠在我树下睡去了,花瓣一片片从他乌黑长发间滑下。

日子如水地过,我成人的那天是一个稀疏平常的清晨,他如往常这般靠在树下小睡,我望着他的眉宇那一抹阴郁皱褶,这么久以来,我多想伸手去抚平它。

于是我便伸出手去,白玉一般的五指,在他额上轻触。我心里晓得我是个迟钝的树妖,可未料到当他睁眼时,我还没意识到我刚化人形是未着一缕的。

他注视我,竟然是呆的,整个人定在那里。

我歪歪头,嚅动嘴巴想挤出字句,这样的感觉十分陌生。他一抖他玄黑色的外袍罩住我,然后把我抱进怀里,脸埋在我颈窝里热热痒痒,我听得见他吸气的声音,也听得见他的心跳,好像我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心跳了。

就这样抱了很久很久。

我依然在纠结如何发声,终于能吐出像样的话:“那些仙女们说,你没娶神女。”

我也不晓得为何说起这个,总是会说出一些自个儿不懂的话来。他却是懂的样子,哼出一个鼻音,手伸进我袍子里开始游走,东揉西捏。

我的脸开始发烫,挣扎着抓住他的手,他说:“你再提及这事,床上见。”

我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以前好像有人用类似的法子不许我抹胭脂,嘴上直接说出来:“有胭脂吗?”

他开始瞪我,眼里有震惊也有无奈,我歪歪头说:“我总记起一些东西,又记不清楚,是不是我前世孟婆汤还没喝够?”

只觉得箍住身子的臂膀一紧,他抬起脸,我这才发觉他收敛神情之后是很吓人的,看我的时候是多么柔和。

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变色,云层在我们头顶正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翻滚的灰暗旋涡,目之所及的天边隐隐几声闷雷蹿出。风声鹤唳,四周树叶急速抖动着。

我感到彻骨的冷,那些风如刀削一般。

“没事,阿骨。”他在我耳边声音很是温柔,我说:“冥帝大人,有东西要过来了。”

“叫我狐。”

狐的胸膛很宽,他把我整个地塞进怀里。

第一道度劫雷火撕裂天幕打下来时,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仓皇地去推他想让他离我远点,可狐纹丝不动死死抱住我,紧得让我都有点疼。

这道滚滚劫火在狐背上炸裂开来,照得四周滚烫敞亮,热浪里几乎融化心智,我在狐怀里抬头,一滴一滴赤金的鲜血从狐下巴滴落,在灼热中冒着青烟。

我根本不晓得在度劫时是不可开结界防护的。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雷火滚滚将视野燃烧夷为荒芜,轰隆巨响仿佛天地分崩离析。

“乖,没事。”狐沾血的手指捋捋我的发丝,压抑着声线说,“忍忍就过去了。”

他呼出的气息饱含浓郁的血腥味,我浑身都在抖,吐出的字句断断续续:“你……走开啊……它们是冲着我的……”

狐没吭声,又把我往他怀里埋了埋,我去推他,摸得满掌的血,吓得哭出来。

“我根本……不值得啊……”

透过狐的肩膀,我看到咆哮的天空蹿出雷光,连接着无数火球砸下来。这一瞬间我记起很多事,比如生前狐对我的好,比如为何我会被狐丢在冥河边一千年,又比如我进宫后狐对我模棱两可不冷不热的样子。

【叁】

生前我与狐确实是成亲了,只不过他真心诚意,我另有所图。

狐为人这一世是鲁国闻名九州的谋士,身兼宰相一职,鲁国是大国,兴衰牵连附近数个小国,鲁国皇室内斗自然也是瞩目。狐为太子臣子,然三皇子觊觎皇位,其眼中钉自然是狐,与附属国算计如何将狐拉下马。

狐在朝政方面如鱼得水,本人据说是个性情内向的人,附属国送了十名修炼媚术的女子给鲁国,以不同身份接近狐,我是其中之一。

不知是老天眷顾,抑或是我容貌恰巧合狐口味,再或者我初遇他因为太激动在他面前从楼梯上滚下来,总之我是唯一成功的。

那么多美丽的女人里,狐偏偏相中了我。出乎我意料的狐是个年轻的男子,眉目极为好看,却如传闻那般,狐在情事上面是个愣头儿青,与我一起时总是红着脸,我说什么都说好。

于是当我提出归隐乡下时,他也只思考了短短半炷香的时间,便说好。将加官晋爵荣华富贵全然置于身后。

当时与我同僚的姐姐们都笑,原来是个情种。

狐走后三皇子在朝中势力日益扩张,狐与我在小山村里头开了个院落,院子里种了一株海棠木,春天来的时候海棠开得浓艳又朝气,狐就卧在树下阅文书写信。即便归乡狐也在处理朝中事务,我便听三皇子的吩咐将那些朝中机密一点一点详细飞鸽传书给他。

最终三皇子如愿登基,狐便索性好好同我一块,于是便有了成亲,有了日后种种。如今想来我与狐做夫妻不过一年有余,仿佛把我一生都过完了。

事情败露源自狐一次回京办事,回来后面色阴郁眸中死寂,我顿时晓得京城肯定有人说了些什么,手里端着做好的一盘红烧排骨静静等他开口。

他出声,低低的:“他们说的我不信,我信你。”

我点头,狐默了须臾道:“你是三皇子的人?”

我倒吸一口气,点头。

他又默了许久,道:“这一切是我自找活该。”他兀自冷笑,“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夫妻。”

语毕,他提脚离开大门,没有回头。

之后约莫一年我都没有狐的消息,直到有人送来一纸休书,我从送信人那里才晓得狐去了西域辽国,很受爱戴,辽国国王也对他十分器重,我心觉很好,把休书收进抽屉。已为国君的三皇子曾传信让我回宫,有大大的赏赐,我思虑片刻便拒了。

狐走的时候我身体开始衰弱,症状渐渐明显,我开始看不清东西,腿脚也不利索,跟个老人似的。那时我觉得是报应,后来便躺在床上,神志模糊地等死。

快死的时候大抵是回光返照我竟看见狐在床边,我晓得狐在很远的西域,狐永远不会再来看我,我晓得是幻觉可我宁愿相信是真的。他下巴有了青楂,我想去摸摸,可手抬不起来。

“我要死了。”我轻声说,“让我碰碰你,好不好?”

他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暖和,心满意足闭上眼,一颗滚烫的泪滴在我手背上。

轰–

天雷劫火崩散的火星灼得我脸颊生疼,狐的全身都在冒烟,宛如经过漫长的无法挣脱的轮回,最后一道雷火呼啸着轰炸殆尽,云层渐散,身下土地寸寸焦黑荒芜。

“我也觉不值,你不知我心眼甚小有多记恨你,”他终于松开了我,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墨黑眼眸就这么盯着我,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往下掉,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他身子好受一些。

“我把你扔在河边一千年,你若怨我我就解恨了。可你竟什么都忘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舒坦地不记得我了……”他的声音渐渐虚弱,脸颊边缘也尽是烧伤,我抓着他的手一抽一抽地哭。

“你还自作主张把魂魄还给我,阿骨你胆子太大,我这不少账要同你算……”

狐最后说的话我都听不清,他低头靠在我肩膀上,没了声息。

【肆】

狐替我受了天劫,即便强大如五方冥帝无一丝防御这么干扛着尚是休养了数天。

狐卧床歇息时,我问了阿十关于我魂魄的事。阿十在无常寮顺风顺水如今当上小官,他说:“那仙女们不都说了吗,你是万万年走运的了,魂飞魄散还能聚起,残缺的那一份儿被木之灵脉填上,要不然哪里成的妖?”

我想,我可能是真的欠狐太多,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我成海棠木妖后唯一会的法术只有可怜的指尖开花,还是我巴巴练出来的,狐醒后我指尖绽放一朵花给他看,他面无表情盯住我,我忐忑地不知这回该怎么跟这位大人说话。

一段时日后大夫解开他头上的纱布,我呆呆望着他眉间多出的一抹极淡疤痕,眼泪哗地掉下来。

狐绑着白纱布的手指在我脸上抹了一把:“我没死,你哭什么?”

我使劲摇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生前我对他那么不好,死后他还为了能固住我被侵蚀的魂魄而把自己的分给我,又受得这些苦,酆都里头的魂都说冥帝已过千万年日月,一世轮回在他记忆中不过大海一粒沙。

既然是一粒沙,可他为何对我这么好,又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我不停地摇头,只是抓着他的手,再也发不出半个字。

他默了片刻道:“阿骨,”他轻声叫我的名字,“我要走了。”

狐自魂魄复原后,身为冥帝延迟轮回投胎修炼已有数百年,如今我终于化成人形他又替我挡了劫,自然首当去人间过一遭。

阿十笑道:“一世不过数十年,在酆都晃眼就过了,你还不如好生修炼莫荒废了陛下渡给你的那些值钱修为。”

我有很多话要说,狐走得急,走前我送他过奈何桥,他一身黑衣仿佛化为人间月下的夜色,我踌躇着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干巴巴竟然提了最不该提的:“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当时去了西域不理我,是不是气我的?”

果然狐狠狠剜我一眼,我赶紧说:“我要告诉你,你走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那个时候我眼睛看不见了,眼前模糊的漆黑都是你。这些话我都是我死的那时想要说给你听的,可死了后我都不记得了。”

还好我现在能说给你听,这些话我憋不了他人间一世。

狐定定注视我,神色我看不懂,最后把我抱进怀里。

我想,我是多么幸运。

阿十说狐自然投胎富贵权势之家,我去人间一看竟是萧国将军府,狐出生时果然是百鸟争鸣七彩云霞烂漫天空金光万丈,上神阵仗摆得十足。

十余年而过,将军府练武场院落中正好栽有一株海棠,花瓣纷飞,我一身烟粉裙衫坐在树上看他练武。年少的狐眉眼英气俊秀,剑落生风。

练完后他坐到海棠树下拭汗,我便轻飘飘跃到他面前。

狐手里捏着水壶,抬眼望着我,眼里没有多少惊讶,汗水浸湿他年轻的鬓发,他道:“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阿骨,”我笑眯眯地说,“我是海棠花妖,前世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狐疑惑地眯眼,样子很可爱,我不禁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蛋:“你娶了我,又差点把命赔给我,所以现在我来找你了。”

狐去奈何桥前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人一世你同我度过最温柔的短暂岁月,所以这辈子我想陪你看完这年年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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