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终陨落

时间:2016-12-29 09:5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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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记得刚毕业时签了一份高压工作,是世俗标准的那种前途大好的工作,只是没什么时间写作。对写小说这件事也渐渐有心无力。有一天偶然登陆新浪博客,发现一封未读私信,还是两年前一个某刊编辑发来的约稿信,看着题头我的笔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它沉寂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有过梦想的人,一定舍不得放弃,就算忘记了,也会被人偶然提醒。感谢自己后来的努力和坚持,我找回了这个名字。

这个稿子应该算是一个爱情故事,但其实我更愿意将其定义为一个年轻的梦想。它曾几乎湮灭于现实之中,但经人提醒,又被拾起。也许它最后未必能大放异彩,但已足以照亮孤独长夜。

一、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见到你。真不想,这个样子见到你

余烨,其实我以为分手多年后的偶然再见,我们能各自体面地道一声“好久不见”就是最好的,但没想到现实是这样狗血难堪。你的现女友好像在替你报仇,当年我有多盛气凌人地离你而去,她现在就有多不屑一顾地无视我,转而去问你今晚去哪里吃饭。

化妆镜前明晃晃的灯光下,你笑得格外温柔,轻轻碰了碰她粉白的脸蛋,说,“湖心餐厅吧,你不是喜欢吃那里的醋鱼?”

这个脾气出了名坏的大明星,在你面前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柔柔地“嗯”了一声。你把玩着她的头发,视线却有意无意落入镜中,看到身后拿着衣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我。我看不透你眼里的情绪,没有嘲笑或者快意,当然也更没有心疼或者爱意,好像就是随意看了一个被刁难的工作人员一眼而已,作为一个冷淡的旁观者。

这个拍摄事故最终还是解决了,我去请求林苏的经纪人帮忙,经纪人毕竟不会因为弄错衣服尺码这样的小失误而影响合作,于是接了衣服进化妆间。我忐忑地等了几分钟,最终还是看到林苏穿着合身的衣服出来,顺利完成了拍摄。

收工时已是六点,我提着大袋小袋出来,还需要回一趟编辑部,将衣服还给品牌供应商。我正在路边打车,电话突然响了,看到这个没有名称显示的号码,我就知道是你。果不其然。

“原榭。”

“嗯。”

“一起吃个饭吧,我就在你对面的酒店,二楼餐厅。”

我一抬头便看到了马路对面的那家酒店,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骄傲地占据着一整栋。冬季天黑得早,而对面餐厅里巨大水晶灯发出的暖黄色灯光从干净的落地窗透出来,就像小女孩眼里那一簇燃起的火焰,装着冬夜里最诱人的美食和温暖。

你说你就在那里等我。

我几乎已经可以想象我们接下来的谈话会如何发展。你大约会问我这几年好吗,而如你所见并不好。一个时尚杂志编辑,而且还是一个毫无话语权的小编,面对各路明星的颐指气使,也只能低头为并非自己造成的失误而道歉。我还需要问你这几年好吗,如我所知你很好。一个才华横溢的曲作家,回国内发展,短短两年便已斩获几项大奖,名声大噪,为林苏监制的专辑更是助她拿下最受欢迎女歌手奖,你和她最近公布的恋情,更是牢牢占据话题榜第一。

这样高下立现的人生又有什么好谈的呢?难道你要问我当初有没有后悔跟你分手?难道我要说“是啊,后悔了,我们重新开始”吗?

“不必了。”

我挂断电话,钻进出租车,没入城市的车流。六年不见,你站在高处俯视众生,光芒万丈,而我混入庸碌的人群,面目模糊。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见到你。真不想,这个样子见到你。

二、我甩了你一巴掌之后,没来得及补上那颗甜枣,一切就结束了

我之所以对你的近况这么了解,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关注你,只是不久前我们杂志做的一个选题,有编辑想采访你。在选题会上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只是同名,直到在大屏幕上看到你的照片我才知道,原来你已经回国了,而且已经这么厉害了。那个编辑之所以想以你为采访对象,未必完全是因为欣赏你的才华,估计主要还是因为你的外形、时尚品位都可以与男明星媲美,还有你和林苏恋爱这个话题。选题很自然就通过了,她交代我收集一下资料,拟采访大纲的初稿。

我开始查你,网上你的资料并不多,有也大多是作品介绍,涉及个人的并不多,幸好有个粉丝贴吧,顺着帖子,我发现你曾经接受过一本专业音乐杂志的专访,有粉丝把采访内容手打贴了出来。

采访问你这些年最艰难的时刻是什么时候,你说算是毕业第一年的时候。那时你四处碰壁,几乎一蹶不振,而当时的女友也离开了你。你说那是你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后来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比那时候更坏了。

我看到下面有粉丝跟帖说:不知是哪个女人居然敢甩我们余烨?

另一个粉丝回复她说:当初嫌弃人家不成功,现在估计后悔死了吧!

身为在你最艰难的时刻甩了你的女友,我莫名躺枪,成了众人眼里贪慕虚荣反被打脸的女人。

我无奈地笑了笑,关了网页。她们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是对你说过“我讨厌失败者”这样的话,我狠狠地伤过你的自尊心。

可是你十年后成功不成功又关我什么事?难道你成功了我就应该后悔吗?

余烨,我的确后悔了。但我后悔并不是因为你成功了,而是因为当年我那么狠地甩了你一巴掌之后,没来得及补上那颗甜枣,一切就结束了。

三、左手梦想右手爱情,那样的日子,无论怎样回忆都是值得微笑的

这些年我很少想起从前,奔波于现实生活中的人总是很难有闲情逸致去回忆的。但真的见到你,那些记忆却瞬间死灰复燃。

我知道你应该是早于你认识我的,毕竟大一元旦晚会你们的乐队所带来的表演惊艳了所有人,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天你们唱的还是原创歌曲,作曲和填词的人都是你。

所以,后来那天你走进文学社时,我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你的。那时我特别礼貌又做作地对刚做完自我介绍的你说:“哦,余烨是吧,找我有什么事吗?”没有人知道,我放在桌下的手已经因为克制而微微颤动。

你的来意很简单,想请我为你的曲子作词,大约是与你交好的文学社长向你推荐了我吧。既然你都亲自来了,我也不必再摆谱,当即就说:“那你先把曲子弹给我听听吧。”

后来,我一直记得,在那个午后空荡的教室里,初春的阳光照进来轻轻洒在你身上,你抱着吉他,一遍一遍地为我弹奏你新谱的曲子。在那样优美的旋律里,喜欢上你是一件多么自然的事情。

后来的发展仿佛水到渠成,我能听懂你音乐里的情绪,也能帮你用文字确切地描绘出来,你对我说:相见恨晚。

你的众多女粉丝在得知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朋友”时,都纷纷表示不满。她们说你和陈季季成了还好,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原榭算哪根葱?陈季季是你们乐队的贝斯手,作为你们乐队唯一的女生,一直是你绯闻女友的热门人选。

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你。

这些流言其实并未太影响我,才华这种东西,你有,我也有,在我们各自的领域,她们不知道,并不代表我没有这个自信站在你身边。但是你总为我抱不平,尽管我说过很多次没关系,可你还是在大三的那场演唱会上掷地有声地宣布我的存在:“谢谢你们喜欢我,不过我已经有原榭了,她是这个世上最懂我音乐的人。”而后你宣布退出乐队,主唱由陈季季接替。台下一片哗然,而你站在舞台中央,视线准确地落到坐在第一排角落的我身上,与我相视一笑。

我早就知道你并无太多对舞台、灯光的向往,你只想安安静静作一首好曲而已。乐队慢慢做起来本是好事,但是辗转各地跑商演却令你感到疲惫,你并不喜欢一遍一遍重复演绎自己的作品,只想花更多时间去创作新的作品。

而后那一年,大约是我们最平静又充实的一年吧。我们在各自的领域静心创作,偶尔又能给彼此带来新的灵感。左手梦想,右手爱情,那样的日子,无论怎样回忆都是值得微笑的。

转折大约发生在毕业那年,我们走出象牙塔,生存压力加诸身上时,一切都急躁起来。你父母在你考上大学那年就移居澳洲,对你几近放养,我也不过是来自普通的单亲家庭,我们都无法从家里得到更多的经济援助。两个艺术型人格的人在现实生活面前手足无措。毕业后我们都不想找工作,在我们眼里,工作无异于消耗生命,但是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我供稿的杂志还能提供些许稿费,而你的曲子却怎么都卖不出去,四处碰壁,大约你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才华那样东西了吧。

当时,我们租住的房子除去厨卫只有一间房,根本无法满足两个人的独立创作。为了互不影响,我选择去两站路之外的咖啡馆写作。当时杂志编辑建议我开始写长篇,我也的确想尝试更长篇幅故事的写作,便应下了。第一次写长篇,我感到力不从心,也因此陷入深深的挫败,整个人焦虑得快要爆炸了,但我看你那段时间状态也不太好,所以我每天都默默在外面收拾好情绪再回来。

从夏天一直撑到冬天,情况也并没有一点好转,我长久陷入卡文的焦虑,而你的情况更坏,你开始酗酒,打游戏,消极度日,任我如何劝勉你都不理。

最后的确是我先爆发了。

那天晚上,我背着沉重的笔记本电脑瑟缩着从外面回来,却看到一屋子乌烟瘴气–你在那一堆酒瓶、烟蒂中打游戏,表情堪称麻木–那股邪火就这么腾地升起来。我踢碎了酒瓶,摔坏了游戏机,拉着你甩到镜子前,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文坛有句话叫‘文如其人’,你们乐坛也差不多吧?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写出来的是怎样一堆垃圾了,卖不出去不是很正常吗?”

我也是创作者,我很清楚,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最大的羞辱莫过于耻笑他的作品,辱没他的才华。我看到你的表情终于挣出了那种麻木,你难以相信我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原榭,你什么意思?”

“我受够了!对着这样的你,我撑到今天已经是极限了。余烨,我讨厌失败者!”说完我就摔门而出。

深冬的寒风让我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刚刚的口不择言过分了,但你刚刚的表情却令我觉得似乎有意外的效果,或许你能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才华经不起虚耗,如果这样还不能令你有点起色,那你就真的完了。

在外面游荡了一阵,我还是担心你出事,正犹豫要不要回去看看时,居然碰到了陈季季。我正好可以让她打电话给你问一下情况。她电话打完,告诉我你还好,又问我们俩到底怎么了。我也没瞒她,她听完后说我们俩都需要冷静一下,这几天我可以先住在她那里。

我虽然和陈季季不算相熟,但是她和你是几年的队友了,你们关系一直挺好的,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和你这样大吵一架之后,我们不可能马上和好,而我也的确需要一个人告诉我你的情况。

第二天她去看了你,回来说你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听话吃了饭。就这样过了几天,杂志社那边的编辑看了我新长篇的大纲和前五万字,说可以过去签合同了。其实我都打算好了,等签完合同回来我就跟你和好。可恰巧就是我去邻市签合同的那几天,你父母不知从何处得知你状态很不好的消息,从澳洲回来看你,最后你和他们一起回了澳洲。

等我回来,已经人去楼空。一起不见的,还有陈季季。

四、你在热爱的领域崛地而起,我却将梦想丢入暗渊

这样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的确是我的一句“余烨,我讨厌失败者。”

从你的角度来看,我作为一个在你最落魄的时刻离开你的女人,的确足以成为你最痛苦的记忆,令你耿耿于怀。就算我当初有什么没来得及说出的话,都已迟到了七年,再无开口解释的必要了。

我收集好你的资料,草草地做了一个采访大纲。之所以这么随便,是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会答应一个时尚杂志的采访。果然,我的大纲还没交出去,那个编辑就被拒绝了。

其实见到你是一件令我太难堪的事。人生无常,当年那样自信的我也没有料到,十年后的自己会是现在这样。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你的人生终于触底反弹,扶摇直上,而我的人生却突然急转直下。

你离开之后,我也消沉了好一阵,整天困在那个房子里,昼夜颠倒,作息混乱,对着空白的文档写不出一个字。不久后出版公司换了主编,风格有所变动,编辑让我大改大纲,我无心应付,就一直拖着。将我从消沉中拖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更坏的消息–母亲被诊断出了乳腺癌。疾病真是世上最现实的事,让别的任何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失恋算什么呢,有人命重要吗?梦想算什么呢,有救命的钱重要吗?

我迅速打包行李回了老家,筹措手术费,照顾母亲,而后几年我都在还债。我已经没有资格不去找工作,不去赚钱。我找了一份以高薪和高压著称的工作,即便偶尔不加班我也不写小说,而是接软文商稿,这个稿费更高,周期更快。

我27岁那年终于还清债务,我也终于得以离开之前那份每晚都要加班,每周都要应酬的工作。

我试着开始重新写作,但是那种无力感深深击中了我。我很清楚,我已经废了。才华这种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哭都哭不回来。

我辗转换了几份工作,现在当个时尚杂志编辑,泯然众人。

六年时间,你在热爱的领域崛地而起,我却将梦想丢入暗渊,被生活按入地底。

五、不管我如何虚张声势,你依旧一眼看穿了我的虚弱

余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这种可笑的幻想:你还对我余情未了。

但偏偏林苏这么想。

我不知道是哪里让林苏起了疑心,但我清楚,她已经知道我和你以前的事了。因为在和我们杂志的后续合作中,她对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的重视已经太过了–她指名道姓要我跟进她的事务,颐指气使使唤我跑前跑后,指桑骂槐挑错给我难堪。

你恐怕难以置信,我居然全都忍了下来。

这几年的打磨似乎将我的脾气全部都磨光了,对她的刁难,我选择逆来顺受,反正也不会牵扯太久。也许这一拳拳打在棉花里的感觉并不好受,林苏终于放了大招,她竟诬陷我将图钉放到她拍照穿的鞋子里,致使她的脚被刺破了。这盆脏水原本淋不到我头上,毕竟接触过鞋子的人有很多,凭什么说是我呢?谁知道林苏竟在这时爆出了我是你前女友的事,我一下子有了充分的动机。

当时虽然没有记者在场,但这毕竟是爆炸性的新闻,很快就在业内传开了。

这件事将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同事看我的眼神都复杂起来,特别是上次被你拒绝的编辑,更是怪我先前装作不认识你是要故意看她笑话,还有陌生电话打进来希望我接受采访。

这件事不知被谁挂到了网上,网友跟帖一边倒地站在了林苏那边,而你的粉丝也将我与之前在你处于低谷时离开你的女人对应起来,更是骂声一片。我的工作微博都被挖出来了,评论量首次过千,全是骂声。

我想在这件事上,你是故意袖手旁观的吧?毕竟我的存在并不难查,但是你之前在网上将信息过滤得那么干净,必然是有意掩护我的。这次你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看起来是漠不关心,实则是故意在逼我。

我从通话记录中翻出了之前你打给我的那个号码。

“余烨。”

“嗯。你哪位?”

“见个面吧。”

“不必。”电话马上被挂断。

这相似的场景令我觉得既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你逼我找你,偏偏还摆什么架子,你还真是睚眦必报!

不过还没过两个小时,你就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发到了我手机上。晚上八点,在你住的酒店房间。

我到门口时正好八点,门没锁。

我曾设想过推开那扇门之后的场景,或许会看到你高傲的背影,你站在窗前,头都不回地质问我凭什么觉得你会帮我平息这场事故;或许你会用种种低调炫耀的方式问我,离开你后悔了吗?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你穿着白色毛衣,头发软软地耷拉着,抱着吉他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随意晃荡着。除去那杯不太协调的红酒,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十年前的你。

见我进来,你只示意我坐下,然后放下酒杯,端坐起来,开始弹吉他。很快我就听出来,你弹唱的是你大学时创作的作品。或许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还是稍嫌稚嫩的作品,但充满灵气。

一曲终了,你问:“好听吗?”

“嗯。”

你笑了笑,又开始弹下一首,全都是那些年曾听你弹奏过一次又一次的曲子,全都是我写的词,这么多年了,你竟记得分毫不差。就这样听了你近半个小时演唱会,你终于停下来,把吉他放到一边,又朝我举起了红酒杯。我和你碰了一下,喝到嘴里才发现杯子里的才不是什么红酒,而是可乐。

见到我惊讶的表情,你有点小得意地问:“好喝吗?”

我看着你,终是没忍住笑起来。

余烨,你还是老样子。

是我狭隘了,我以为我们见面后会剑拔弩张或者尴尬难堪,没想到我们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默契:我安静地听你弹几首好歌,与你干一杯可乐。这般场景,真是温暖得让人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这个时候,什么当年的纠葛、争吵、误会,我的冷言冷语,你的不辞而别,统统不谈也罢。

“这几年你没写书了吗?还是你换笔名了?”你随意问道,“我在网上搜了你的作品,还是很多年前的作品了。”

“嗯。”我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出这件事,“我后来找工作了,忙起来就没写了。”

“为什么?你说要写一辈子的。”

“就突然不想写了呗。”我避开你疑惑的眼神,无谓地笑了笑,“年轻时说的话还能当真呀?”

你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就当真了。”

我低下头平复良久,终于笑道:“恭喜啊!你做得挺好的。”

你却没有顺应我转移话题的意思,依旧盯着我说:“原榭,你变了很多。”

就这么一句话,几乎令我羞愧到想马上离开。是啊,我变了,一个丢掉了梦想的人和那些从来没有过梦想的人毫无区别:面目模糊,双目无光。

不管我如何虚张声势,装作满不在乎,你依旧一眼看穿了我的虚弱。

余烨,你是眼睛里始终有光的人,你是像曾经的我的人。

你让我如何面对你?

六、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痛惜我的才华,那就是你,只有你。

反而是来自林苏的电话解救了我。

你站起来接听电话,并不避讳我,只是站起来走到窗边,和电话那头的人聊了几分钟,我也这才想起此次见你的目的。等你挂断电话,我开口道:“我没有害过林苏。”

“我知道。”你说,“传闻我也可以帮你解决。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帮我填词。”

我愣了一下,生硬地转过头去,冷声说:“我早就不写了。”

你像自说自话一般:“我需要你。”

“你有专业的词作家。”

“对于我而言,没有谁比得过你。”

我转过身看你。

你似乎也发现这话说得不妥,又转而说:“就当接个外活儿呗。酬金也不错,何乐而不为?”

也许是那天晚上气氛太好让我不忍拒绝,也许是你脱口而出的话让我忘了自己还有几斤几两,总之我答应了你。你给了我乐谱和录音带,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问道:“这是给林苏的新专辑写的歌吗?”

你愣了一下,还是点头:“嗯。”

我冷笑了一声,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答应得太早了。

“你讨厌林苏?”你似乎看出我的情绪。

“难道我应该喜欢她?”难道我应该喜欢一个陷害我的人?

你试图解释:“其实她也是因为我才……”

“行了,不必告诉我你们有多恩爱。”我打断你,又惊觉自己反应过度,也懒得再解释,径直离开。

你兑现了承诺。不知你对林苏说了什么,她竟然主动澄清上次在鞋子里放图钉的事只是一个误会。在她的描述里,我这个对她怀恨在心的“前女友”现在又成了与她关系良好的朋友,还要帮她的新专辑作词,她还盛赞我的才华,说我一定会带来惊艳之作。

我实在厌恶她这不负责任的捧高,但也管不住她的嘴,便懒得理她。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我除去上班的时间都在听你的曲子找感觉写词,但令我感觉无力的是:我写不出。

这曾经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信手拈来的事,所以我以为即便这么多年没再写,这会儿多磨一下,不会磨不出来,但是我高估了自己此时的笔力。

废纸堆满了垃圾桶,我依旧没有写出满意的作品。在你给的截止日期前,通宵一夜后的那个上午,我终于败下阵来,终于向自己承认这件事:我是真的江郎才尽了。

在电话里,我对你说:“对不起,我写不出。”

你说:“是不是因为是给林苏的,所以你不想写?”

我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借口,于是回道:“就当我是吧。”

“原榭,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是因为……我吗?”你小心翼翼的语气里透着紧张的试探。

我沉默了两秒,径自挂了电话。

我写不出是真的,我讨厌林苏是真的,我讨厌她是因为你也是真的。

但这三个“真的”我都不能告诉你。自尊心这东西,你有,我也有,并且我的一点都不比你少。

我没想到你会直接来找我,时间之短令我几乎认为你是一挂电话便开车直奔而来。你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现,分明有什么想问,却又始终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我知道你呼之欲出的问题是什么,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率先开口,绕开了那个问题,转而承认道:“对不起,余烨。其实这跟我讨不讨厌林苏没关系,我是真的力不从心。我写不出。”

你眼里仿佛闪过一丝失望,有些不甘地说:“怎么可能?这对你来说是很简单的事啊!其实是因为林苏吧?你不想为她写歌是吧?”

我定定地看着你,平静地摇了摇头。

许是我认真的表情让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脸上多了一丝惊慌,重复问了我两遍:“真的是写不出吗?”

我指了指脸上的黑眼圈说,苦笑道:“余烨,我真的试过了,我不行了。”

你盯着我沉默良久,眼里分明是不可置信,或者说是不愿相信。你拉我上车,在车上你不停地安慰我,让我别着急,你说是因为我太久没写才会手生,再找找感觉,一定能像以前一样写出来。

其实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或许在你眼里我一直还是那个至少在才华上能与你比肩的人,是那个能最精准地表达你音乐语言的人。即便我这么多年都没再写,但你依旧相信我是。

但是现在,我亲口否定了自己。

你不愿意相信。

你说:“别担心,你一定会把感觉找回来的。”

我没想到你会带我来学校。虽然我就在这座城市工作,但是我从来没有回来过,毕竟物是人非,何必徒增伤感。我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和你一起回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记得那个初春的下午,我们两个大人混迹在一帮大学生里,吃了食堂的饭菜,买了两罐可乐,坐到操场中间的草地上,你弹吉他,我听着音乐晒太阳,不远处还有年轻的学生们被音乐吸引而看过来。我们找了一个无人的教室,在黑板上画五线谱,唱乐曲的调子。我们绕着跑道一圈一圈散步,你告诉我创作那首曲子的灵感,还有你想表达的情绪和感觉,直到暮色四合。

离开学校,你将车一直开到了江边,外面一片黑暗。你抽了一根烟,终于开口:“现在感觉回来了吗?”

我摇摇头。

余烨,我是真的努力了。我知道你有意带我重温每一个我们配合创作的场景,你想让我在这样的场景重现中找回那种感觉。我也真的试过了,但从前几乎不需要费劲就跃然纸上的才力,真的消失了。现在,我对文字的生疏感令我自己都感到无力。

“我已经废了。”我说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车内沉默良久,月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我看不太清你的脸,唯有那只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断收紧,仿佛在克制什么一般。

你压抑着怒气,颤声开口道:“原榭,你这几年究竟干什么去了?当初你不是发展势头好得很吗?你不是跟我分手跑去签约吗,不是马上就要出书了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看不起失败者吗?你不觉得你现在比我当年更失败吗?”你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还是没忍住变成了怒吼。

这一连串厉声反问几乎令我喘不过气来。我转过头看向窗外,极力隐忍,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痛惜我的才华,那就是你,只有你。

这些年我时刻催眠着自己:写不出来就算了吧,这世上这么多人都是上上班,看看剧,也乐得快活呢,干吗非要逼自己去干那种难事?我就在这自我催眠中变成了今天的自己。可是你的质问让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没有按照自己真正的意愿活着,我没有珍惜自己的才华,我没有去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任凭自己被生活按进地底,连挣扎都免了。

你一声不吭地等我哭完,递过纸巾。我擦干眼泪,说:“好了,回去吧。你以后也不用来找我了,我写不出了。”

“好,原榭,创作的感觉回不来了,那么对我的感觉呢,也回不来了吗?”

你终于问出口了–这个我今天一开始就回避的问题。

原本我不想告诉你,但你的眼神和语气令我的心几乎软成了一摊泥,顾不得所谓的姿态或面子,我说了实话:“我对你的感觉,从来没有消失过。”

你整个人都颤动了一下,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说:“当年的事我已经不想解释了。我只想说,当年我从来没有想真的和你分手。如果我知道你会伤心到毅然离开,我一定会早些主动跟你和好。”

“为什么会这样……”你喃喃着,伸出手来轻轻触碰我的脸,然后慢慢凑近,吻上我的嘴唇。有湿热的泪滴在脸颊,你竟哭了。我闭上眼睛,眼泪也掉下来,却在你想加深这个吻的时候推开了你。

“你已经有林苏了。”

你表情有些怔忪,好像没反应过来。

我说:“余烨,无论如何我们之间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与你严丝合缝的原榭了,你也知道,我已不再拥有令你惊艳的才华了,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我的。何况,你还有林苏,虽然我不太喜欢她,她也没有多配得上你。这世上最能与你比肩的,一定是十年前的原榭。希望你以后能找到一个和十年前的原榭一样契合你的人,那时我会真心祝福你的。”我顿了一下,说,“那就这样吧。余烨,再见。”

我不再去看你的表情,转头拉开车门出去,走进夜色,头也不回地离开。

七、十年时间,爱情与梦想一起失去,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失败?

这不是我第一次哭着走完一条长长的路。

记得几年前我还负债累累,除去睡觉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工作。合作公司一个跟我经常有工作往来的副总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的情况,明里暗里向我表示,跟了他一切债务问题都能迎刃而解。那天晚上我们公司举办年会,他作为甲方代表人参加了,散场后他开车跟着我,一定要送我回家。后来他将车开到了江边,将银行卡塞到我手里,报出了一个巨额数字。我不是没有心动,可是在他陌生的气息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你。我想如果再见,为钱屈就的我该如何面对你。

于是我推开他,还了卡,拉开车门出去。

寒冬的风迅速灌入身体,我却越来越冷静:我不能妥协,我不想再见到你的时候无地自容,我不想失去跟你在一起的资格。所以我在后来各色诱惑中都坚持下来,靠自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我没有被生活的变故打倒,却在现实的磨砺中失了梦想。这样的我,还是在你面前无地自容。

我知道,但凡我有一点没有活成自己该有的样子,你都能看出来,也只有你能看出来。

你说我变了。这是最残忍的实话。

记得从前,我们常靠在一起,一人戴一只耳塞听音乐电台。那天中午,我们在小走廊上听歌,听到喜欢的歌词:在东京铁塔第一次眺望,看灯火模仿坠落的星光。

我问你:“东京铁塔是什么样的呢?”

你说你没见过。

我说:“那我们以后去看看吧,十年后怎么样?”

你说:“好啊。”

你的眼里充满憧憬,你说十年之后你应该是不错的作曲家了吧。我笑了,说那我也应该是不错的小说家和词作家。

我们当时对视一笑,仿佛十年后的灿烂光景就在眼前。

后来你和谁去看了东京铁塔,我没有去。困在生活的枯燥和琐碎中,连驻足遥望一下隔岸灯塔的心情都失去了,遑论遥远的东京铁塔。

十年时间,爱情与梦想一起失去,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失败?

我本以为这辈子大约就这样得过且过了,可是再见到你之后,我突然觉得我不能这样了。十年前的原榭,不光是你想念,我也很不舍。

我想找回她。

八、十年前的原榭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她站在那里,就是最骄傲的

你大约也能猜到,那天我扇林苏两个耳光是故意的。

那是第二天,也是我们杂志社和林苏阶段性合作的最后一次拍摄,结束后会有一个采访。我原本不想去,偏偏她三令五申一定要我到场。大约她已经知道我爽约为她的新歌作词的事了吧,对我的不满昭然若揭。在最后采访结束的时候,我递给她一杯水,她反手就将水泼到我身上,趾高气扬地丢下一句“不好意思”,准备转身就走。

我一把拉住她,甩手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她的脸都被打偏过去,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

十年前的原榭不懂什么叫委曲求全,她站在那里,就是最骄傲的,就是最能与余烨比肩而立的人。

“我为什么不敢?”我说,“是不是我脾气变好了,你就忘记我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季季?”

她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

是的,我已经认出她来了。虽然她整了容,改头换面,光鲜亮丽地回来,我还是认出了她。她是林苏,也是六年前和你一起消失的陈季季。

“这一巴掌算是教训你这段时间在我面前作威作福。”说完我反手又一个耳光甩上去,“这一巴掌,是为了你当年害我和余烨分手。”

认出她的那一刻,我已不难想象当年发生的事,无非是她在我们争吵冷战后,将我的关心统统过滤掉,在你面前煽风点火,甚至故意将你的情况透露给了你的父母,让他们带你离开,永远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她让我成了一个在你低谷时期弃你而去的人,而她却是陪你渡过难关的人。

这时已经有其他工作人员涌进来,扶着林苏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我知道我已经闯了大祸,杂志小编竟对当红明星动手,这在业内都是传奇了。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好了辞职书,今天本来就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上班,甚至是我最后一天待在这座城市。

从昨晚与你告别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决定了要离开,离开这个原本就不属于我的浮华圈子。

听说我走的第二天,你来公司找过我,得知我已经离开的消息之后,在我已经空了的座位上呆坐了一下午。

听说那首被我爽约的曲子,你没有给林苏演唱,甚至一直没有发布出来,因为你没有再找新的词作人填词。

听说后来你和林苏分手了,原因不明。

九、若可以,我还想和你一起去看东京铁塔

我离开了北京,来了这座南方小城。我找了一份新工作,是一家文学杂志社的编辑。我以几乎倒贴的薪资条件,留在了这座小城。我每天在邮箱审阅很多文学爱好者投来的稿件,也看很多书。下班回到住处,我会写点文章,写不出小说就写小故事,再不然写日记也可以。

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慢,仿佛与世隔绝,只有文字。我需要在这样的世界里,慢慢恢复元气。才华既然没有了,那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过吧。换个笔名,像个新人一样从零开始,以勤补拙,慢慢找回对文字的感觉。

我期待我的人生会有转机,但这个转机不该是你。我总要先找回真正的自己,才配和你站在一起。

若有一天,我回到自己该有的样子,我会回来找你。

若可以,我还想和你一起去看东京铁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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