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
我的父亲曾经在我的初中班主任面前用“孤僻”来形容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这么刺耳的词语评价我。觉得它刺耳,可能是因为有人戳穿了我,就像是偷了东西被人发现一样窘迫,以至于时隔15年,我还能那么清晰地记起来那一天。
我的父亲是个商人,准确来说,是一个不太会赚钱的商人。不是说他没有商业头脑或者胆识,而是作为一个商人,太老实是个大问题。生意上的事情我不太懂,只知道和他合伙做生意的人后来大都发财了。父亲只有初中文化,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行业,最后定居在我们现在的家,生下了我,兄妹四个里的老幺。特别小的时候,关于父亲的记忆有很多是美好的。喜欢在他睡懒觉的时候,掀开他的被子,用我稚嫩的脚丫蹬着他宽厚的背催他起床;喜欢在他出差回来的深夜里,翻着他的手提包,里面有宾馆的小香皂、牙刷、梳子,那里面是我最初对城市的想象;喜欢看他和别人谈论起我的时候满脸的骄傲,我喜欢他眼里的我,仿佛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但同时,我们是一个不太擅长表达的家庭。我们都直来直往,不懂得怎么把生活过得轻松一些。父母是上一辈指定的婚姻,两个人合适不合适,都要过完这一生。有好多年,他们一直在吵架,我到现在都分不清他们谁对谁错,只记得每次吵架母亲都要哭得快断气,我是母亲的跟屁虫,自然心疼得不得了。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和父亲有了隔阂。无形中,我和姐姐分别站在了不同的派系,我成了亲妈派,姐姐成了亲爹派。
初三那一年,我转学去了别的省,在新的班主任面前,父亲用“孤僻”形容我,我很诧异,毕竟我们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多,他凭什么这么了解我。但是我又不能说什么,毕竟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就像一个被拆穿的小偷一样,被他看透又觉得不服气,在他面前开始闹别扭,斗气,一折腾便是十几年。我的叛逆期在他面前好像没有停止过。那一年是我和他在一起相处时间最长的一年,现在想来也是尤为珍贵的一年。他带着我去县城里托人帮我入学,我是眼看着他求人有多难,住的宾馆条件有多差,在外面的日子有多辛苦。而我,总装着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事事责怪他。那时候父亲很胖,总是手里提着一个水杯,在縣城里从这头走到那头,从来没舍得打过车。我就在他后面跟着,总是惆怅着一张脸,为入学的事情展不开眉。他见了很生气,总说,我一定能让你念上书,不要愁。在面馆吃饭的时候把剥好的蒜放进我的碗里,说道,在外面要多吃生蒜,可以抗病毒。吃完饭,总会要一碗面汤,唠叨着“原汤化原食”。这些话他说了很多遍,我总是不耐烦。他也总觉得养不起我,给不了我好的条件,遇到“贵人”就问人家愿不愿意收我当女儿,这也让我很不自在。
后来,托一个好心的副县长的福,我终于进了一所中学,也没有辜负父亲对人家的承诺,我总是能在学校模拟考试中拿到前三的名次。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学校看我,有时也顺便给我生活费。临走时,还会叮嘱我,来月经记得千万不要碰凉水。他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
后来就是“非典”了,暑假的时候水路陆路都封了,我和父亲被困在山西老家的村子里,他买了油菜种子让我种在院子里,说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多吃蔬菜。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在各个村子跑,到晚上才回来,有时我给他下面吃,有时他在别人家蹭饭。有一次下大暴雨,电闪雷鸣,我本来就怕黑,再加上老家的窑洞已经破旧不堪,周围邻居也很少,我躲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父亲打电话说等雨小了些就赶回来,可是我又是担心他,山路那么滑那么陡,骑着摩托车太危险。一晚上我都侧耳听着外面的摩托声,近了又远了,都不是他。天亮了以后,我就赶紧从漆黑的屋子里跑出来,站在院子里眺望他的出现。那一天,我才觉得,父女连心,我们其实都是牵挂着对方的。可是,我和他又是生疏的,在摩托车的后座,我总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衣服,从来没有抱过他。
后来上了高中,去了别的城市,又上了大学,去了更大的城市。上大学是父亲送我的。在火车站,父亲为了赚5块钱,去帮别人扛柜子上楼梯,因此耽误了买票,最后我们买了站票,在过道里挤了十几个小时到了西安。一路上,我都在生他的气,怪他为了挣5块钱害我们没有座位。我怎么就没有体谅,一个50多岁的人一晚上没有座位其实有多难熬。
大学四年,只有寒暑假回家,和父亲依然交流很少。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家立业,父亲也不太奔波了,主要就在家里开商店,不过还是那么喜欢做生意,一年里还是有两三个月在外面,可能已经习惯了数钱的生活。记得有一次在学校上自习,父亲打来电话,说以后我隔一段时间要单独给他打电话报个平安。当时我的心里一阵感动,也很愧疚,感到常常忽略了他的感受。我那时也确实很过分,每次打电话回去,要是父亲接了电话我就会问我妈呢,和他说话基本不会超过三句。刚开始父亲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后来总是抱怨我,有时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小气地不让我和母亲通话。其实现在想起来,父亲变小气的时候就是他开始生病的时候。
父亲得的是心脏病,当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在鬼门关上闯了几次。这就是我们家人的风格,报喜不报忧,害怕耽误我学习。而当时的我,还是像个傻子一样和他斗气,吵架,闹得不可开交。父亲很快就瘦了,瘦得像爷爷当年的样子。他又开始整天和母亲吵架,不过这次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盐有没有放错,醋有没有放多,粥熬得够不够,他像是个挑剔的婆婆一样指责母亲的一举一动。母亲总是好脾气地担着,让着他,我看不下去了和父亲吵的时候,母亲也会劝我。我和父亲吵得最凶的一次,是我们俩单独在家,父亲让我给他洗脸。在我看来,四肢健全的父亲简直是在无理取闹。我越是不想给他洗,他就越生气,他越生气,我越觉得他是在故意为难我。自私的我从来没有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过,可能心脏病会导致弯不下腰,抬不起胳膊来,心胸变得狭窄,生病后人会变得不安,容易多疑暴躁,这些都是我后来在他的葬礼上才想通的道理。
毕业后,我在南方工作,存了钱会给家里一些。有时父亲也会和我要钱做生意,说是会还给我,我也没有想过要,毕竟念书的时候花了他很多来之不易的钱。我和他的关系也在慢慢缓和,电话里偶尔也会聊聊天,说说家常,最近的生活。过年回家,他喜欢和我聊工作的事情,很骄傲我还可以去国外出差,很好奇我在的城市是什么样子,总说等病好了也要去玩一次。可是,我还是不习惯和他单独相处,他的性格越来越暴躁,有时几天不能下床就会砸东西骂人,我总是躲着,不像姐姐一样说一些贴心的话,做父亲的小棉袄。我大方地给他钱,却从不曾安慰过他。
2014年的春节,本来已经要启程回去上班的我却被一场大暴雪留住了,在家多住了两天。父亲得了重感冒不能下床,吃饭也要人喂。有一天母亲端过一碗粥,让我喂他,说万一以后就没有机会喂呢。他喝了几口说喝不下去了,我像完成任务一样就放下了碗。还有一天,父亲说起我的婚事,嫌我到现在都不谈对象,说我把青春都荒废了。他这句话像凿钉子一样敲在我的心里,他说的还是实话,是我没有勇气承认的事实。过了两天,我终于要走了,走的时候我还是很随便地和他打了招呼,让他好好养病,连他的脸都没有认真看过一眼。
三个多月以后的一个周六早上,起床后开机发现有好多家里的未接来电,打过去竟然是父亲去世的噩耗。我整个人是蒙的,哪怕他病得很严重,我都从来没想过他会离开。更何况,他怎么能不等我结婚生子,就這么走了呢。
买机票的时候,想不起来支付密码,打车去到机场才发现连出租车费都没有带够,就那样一路上哭着回家了。下了飞机转汽车,到家已经是晚上。迎接我的是母亲冰冷的双手。父亲躺在棺材里,一脸安详,他是在睡梦中安然离开的,睡在身边的母亲也是半夜起身时才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小时候很害怕母亲离开,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父亲会不在,我想父亲理所应当会一直在那呀。
面对同一个父亲,我们兄妹四人的悲伤其实并不完全相同。每个人和父亲的感情都不一样,陪伴走过的路也各自不同,于我,更多的是悔恨。还没来得及和父亲和好,没有和他说一声对不起,没能让他见证我的幸福,没有跟他促膝长谈过。在他心里,一个小时候很疼爱的女儿,慢慢长成让他失望的样子是不是也是一件很伤感的事情?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又回到了西安。也是父亲去世前一两天和他在电话里说的,我想回西安了,父亲还说也挺好的,离家近点。在那之前,他总希望我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像个游子一样追寻自己的梦想。而回到西安以后,原本以为会很熟悉的城市,又变得陌生起来,很多东西都要重新适应……这些都不能再说给父亲听了。我还是一个人,所有的路都在一个人走,父亲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孤僻的孩子,哪怕我不愿意承认,他终究还是那个最了解我的人。
我也会常常想起父亲说的,我把我的青春都荒废了。对待爱情,我做过最多的努力,便是用我漫长的青春去等待。人生只有一次,就像我和父亲的缘分一样,短短20多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对立中,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多希望,我能多抱抱他,牵他的手散散步,不要总是埋怨他,也许我会更懂得怎么和一个男人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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