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
《我的丁一之旅》是铁生的最后一部长篇,2002年动笔,2005年完成,又写了三年。丁一是最简单的符号,丁是男孩,丁一卯二是确实。铁生开头就阐明,所谓“丁一”,是“我经历的一段时期,经受的一种磨难抑或承受的一次担负”。换一种说法是,“在我漫长或无尽的旅行中,到过的生命数不胜数,曾有一回在丁一”。由第一人称“我”来叙述“他”寄居丁一的这段旅程,丁一是“人形之器”。“我”是什么呢?与器相对,是魂,但铁生用“心识”,是心志、神志。“我”与丁一,构成有趣的叙述,“史铁生”则在小说中插话,“我”称他“那史”,称丁一“那丁”。结尾,丁一之旅结束,“我在史铁生中醒来”,丁一之梦,“不过是一种可能”。
这部30万字的小说,是在《务虚笔记》后,进一步讨论肉身,或者说欲望无奈。整部小说,都在追究性与命的关系。铁生的分辨是,心魂没有性,只有别,只不过行魂需要丁一这样的载体,才有了性别,性是身的标识,比如丁一这一旅程的命。命旅由上帝编导,引言中,铁生就引《旧约·创世记》说,上帝以肋骨造女人,分了凹凸,但她本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伊甸园里他们本不意识到差异,是蛇诱惑吃了禁果,才看清彼此,被上帝逐出。铁生引申认为,逐出后他们分头出发,互为寻找,就构成了生命的悲欢离合。不同的本身,构成性,在不同途径,总又期待交会,构成人生的性质。性命因此是牵系、梦想,一段结束后,另一段又重新开始。这就是存在与虚无的关系。
《务虚笔记》开头的那座楼房和那根白色的羽毛,在这部小说里变成阿春的姐姐阿秋的素白衣裙。阿秋在那关上的门里跳舞,飘飘然的白衣裙就成为丁一欲望寻找的起点。这找经由“我”说,就是“寻找夏娃”。丁一成年后的寻找,先是在肉体的欢娱中穿梭,春光无限,心如跑马,应接不暇,铁生幽默称:“就像一部打孔机。”在人山人海中江郎才尽后,他感觉到千篇一律,认识到“别处无非是别处的此地,此地不过是别处的别处”后,逢学长秦汉,看到索德伯格的《性、谎言和录像带》,因这部影片启发才走进新的层面。这部电影对性爱本质的思考,铁生总结出三个层次:一、肉体关系才是人与人无所顾忌、最深入的交往,是交流的极致。二、交流的极致是忘我,出了囚笼。换一角度,却是真的本我。詹说:“那样的时候,我总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感情。”也就是说,肉体表达的是言语不能表达的感情,肉体演不了假。我们古人因此称性器为“那话(儿)”,铁生称它是“素常言词难于企及的心向或意指,因此是‘名可名‘非常名”。三、詹说:“问题是那种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忍不住要说谎。”铁生解释此话是,以性为引诱的爱,注定自始至终包含欺骗,因为性的本质是优胜劣汰,优胜劣汰的本能决定了要不断引诱欺骗。他的思维,性与爱是抵牾——“性是要挑好的,美的,有抱负,有作为的,优势意味着权力。爱是要你平等地善待一切他者。”因此,“性爱如同水火,你认为水火可以相容吗?”
爱与欲,存在与虚无,多少哲人都在苦苦地寻找准确的答案。铁生的思考,人在伊甸园中赤身裸体,本与自然融于一体,无需遮蔽。穿上衣服,是为了藏——“藏进别人即告平安”,为掩饰差别。但这“藏”,又形成了隔绝。小说中说:“要是没有那堵墙,你会看到两边的人其实经常面对面坐着,甚至床挨床躺着。但你想要越过那堵墙,谈何容易?”到处是空墙之壁,因隔绝才有了“寻”之欲,真是处处相悖。那么“脱”呢?是敞开自己。敞开了肉体,心魂能否相见呢?这部小说的后半部,丁一在《性、谎言和录像带》的启发下,认识到梦想与戏剧的关系,写了一个《空墙之夜》的剧本,与秦汉的妹妹、演员秦娥探讨戏剧中的牢笼打开。在戏剧中,秦娥才走过空墙,与那个“素白的衣裙”、丁一的初恋重叠,“夏娃才来到了娥”,成为彼此的“梦境”。
1995年,史铁生在北京家中的院子里
随即,问题又来了。铁生继而执拗地追问:“爱情既然是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却为什么要限制在尽量小的范围内?”于是,在戏剧中,丁一与秦娥的两性关系变成秦汉的女友萨加入的三者关系,这是将顾城在激流岛的故事搬进了梦想(小说中称“丹青岛”)。三者关系,铁生专有一节讨论“淫荡与肮脏”。小说中的“我”反问“那史”:“那由衷的赤裸,你以为淫荡吗?那无所顾忌的袒露,难道你觉得肮脏?”有关詹的“说谎”,他说:“只有真挚感人的言词可以说谎。”但戏剧毕竟不是現实。这部小说中,倒没有出现激流岛残酷的流血,但意识到戏剧与现实的深刻抵牾,将毁掉现实关系后,秦娥与萨都走了——人毕竟都要在现实中栖居,那是正常生活,梦想毕竟不能变成现实。关键是,戏剧代表着“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空间,有限的人物和有限的权力”,摆脱不了权力意志。于是,独留下丁一,“我”在丁一的旅程也就结束了。
写完这部小说,他似乎卸下了肩负,随后还写过几篇散文随笔,重要的是2008年发表在《收获》上的《我的轮椅》。在这篇散文中,他写陈希米买了电动轮椅后带他上颐和园万寿山,在山上他想起凡·高给他弟弟提奥的信上说:“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他因此说,此生不过是“扶轮问路”。他写过一首诗《我在》,开头是:“我在我里面想:我是什么?/我是我里面的想。我便/飞出我,一次次飞出在/别人的外面想:他是什么?”
此生最后一年,他年初就发表了呼唤式的诗《葛里戈拉》:“葛里戈拉快救救我吧/请在来的路上染红晚霞/将星光布满天穹,让晚风吹过面颊/葛里戈拉快救救我吧/请在来的路上放出花香/将故事洒进树影/让月光遍地如霜/葛里戈拉快救救我吧/请在来的路上唤醒流萤/将童谣教会蟋蟀/让田间处处蛙鸣。……”葛里戈拉是谁?问希米,她说,就是我们平时常随便说的叽里呱啦,他造的一个代词。我感觉他是真的累了,想走了,开始新的一段,负担也许会轻些的旅程。
他走于2011年1月1日凌晨,60岁生日来临前,没有痛苦。他不屑完成这一个甲子,60岁生日是朋友们一起给他过的,在北京“798”,他的追思会,人满为患。我在这里见到多年不见的许多朋友,北京文学圈基本都来证明他的人缘,他的人品,对他的尊敬。散会后,刘索拉邀我们到她时在“798”的家里吃晚饭,我记得有瞿小松、朱正琳夫妇,希米是收拾完会场后,与港三联的陈翠玲一起来的。那晚我们闲聊时,没风,蜡烛时时被吹动,索拉家的布幔嗦嗦地响,我们就说,一定是铁生来了,他就坐在我们中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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