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鑫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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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年间的昆山巴城,是一个戏曲之城。魏良辅根据昆山腔创出水磨调后,弟子梁辰鱼利用这个曲调编排出了一出戏《浣纱记》,大受欢迎。这是昆曲史上第一部剧,当时大文人王世贞有诗赞叹:“吴闾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
这一天,巴城的阳澄湖畔鼓乐齐奏,正在上演《浣纱记》。戏台上的“范蠡”正唱到好处,台下一片喝彩,忽然,四名衙役扑上台来,用铁链锁了“范蠡”,厉声道:“你就是那个梁辰鱼吧?跟我们去昆山县衙!”
梁辰鱼家有资财,但他打小就喜欢唱曲,自从拜了“曲圣”魏良辅为师,更是痴迷。为此,他耗尽家财,才成立了这个戏班子,自己也粉墨登场,出演自己最喜欢的范蠡。他就不明白了,自己好好唱个戏,怎么就得罪官府了?
梁辰鱼被押到县衙,只见上首坐着个独眼的肥胖公子,县太爷反而陪在下首。这位公子来头可不小,乃是当朝太师严嵩的公子严世蕃。严世蕃见了梁辰鱼就勃然大怒:“好你个梁辰鱼,竟敢写戏讥讽朝政,我要痛打你四十大板,再流放到苦寒之地,看你唱给谁听!”
说到讥讽朝政,梁辰鱼心知肚明,这事儿还真有。《浣纱记》写的是,越国大臣范蠡利用美女西施,使美人计灭了吴国的故事。吴国除了夫差之外,他重点塑造了一忠一奸两名大臣。忠臣是伍子胥,奸臣是伯嚭。写这个伯嚭,他确确实实参照了大奸臣严嵩的一些“事迹”。
不容梁辰鱼分辩,如狼似虎的四名衙役扑上来,就要按倒他打板子。这时,一名武将走入县衙大堂,躬身向严世蕃行礼:“严公子,一个戏子懂什么朝政,能否给戚某一个薄面,免了这板子?”
别看严世蕃趾高气扬,见了这位将军,慌忙下座行礼:“原来是戚将军!可这人太过可恶……也罢,就不打了,明天发配三千里!”
这位戚将军是谁啊?梁辰鱼一看认识,还是旧友,戚继光!梁辰鱼这人年轻时轻财好义,性格豪爽,最愿意做的就是交朋友,就交了戚继光这个朋友。那时候戚继光还是一介布衣,两人相见恨晚,秉烛夜谈,梁辰鱼还教戚继光唱了不少戏呢。如今,戚继光已经是大将军了,他这是从驻地赶来面见严世蕃,送些土特产的。
戚继光见还要把梁辰鱼发配出去,急忙恳求:“梁先生从小没受过什么苦,如果发配出去只怕凶多吉少。我看,不如让他把戏改改,半个月后您和太师一同欣赏,岂不快哉。”
严世蕃此来,是为父亲严嵩打前站的。严家父子早就听说阳澄湖风景如画,大闸蟹更是天下美食,打算来这里休养几天。严世蕃一琢磨,这位戚继光可得罪不起。临来时,严嵩曾经嘱咐过他:江南有四个人千万不能得罪,就是抗倭四大将,因为倭寇越闹越凶,皇上就盯着这事儿呢,如果和抗倭名将起了冲突,也要忍让为先。这四大将,正是戚继光、俞大猷、谭纶、卢镗。
严世蕃琢磨来琢磨去,不得不装出一副假笑,对梁辰鱼说:“既然戚将军说情,那就不流放了。半个月后,阳澄湖边,本人和家父一起来看改过的《浣纱记》。听说你师父魏良辅被称为‘曲圣,那就让他唱伍子胥吧,要是他胆敢不来,哼哼……”
言外之意很明白。梁辰鱼本来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听了这话就要反驳,一旁的戚继光一把按住他,低声道:“先出去再说。”
2
戚继光把梁辰鱼带到自己住所。这里没有外人。梁辰鱼首先指责上了戚继光,说他不该给严嵩父子送礼,这是败坏名声。戚继光苦笑一下:“现在不同严家结交,谁也别想当个安稳官,我有了这个将军身份,才能率领戚家军抗倭。难道我解甲归田,听任倭寇残害百姓才是正理?”
这话说得梁辰鱼哑口无言。他知道戚继光说得对,只是直率的性子,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戚继光继续开导他:“辰鱼啊,让改戏就改吧,等严家父子回京,咱再改回来。你只需请出你师父魏良辅,唱上一场就完事了。”
梁辰鱼一听,为难上了:“我和我师父,闹了点别捏,只怕不肯来。”原来,魏良辅本是一名官员,曾经官至山东布政使,由于看不惯官场黑暗才辞官归里的。他创下水磨调,把昆山腔发展为昆曲,是文人间的一种雅艺,清唱为主,不登台的。梁辰鱼倒好,把昆曲搬上台了,这就成了戏曲,那时候戏子可是没地位的。目睹自己亲传弟子如此堕落,魏良辅大骂了一顿梁辰鱼,从此闭门不见。
戚继光想了想,说:“我和魏老先生也认识,就帮你说说情吧。如果到时候严家父子看不到魏老先生,只怕连我也救不了你。”
梁辰鱼本来不想去,可一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受了责骂,不过以前师父对自己就像亲生儿子一样,如果就此和好,也是美事一桩。就这样,两人结伴来到魏良辅门前。
魏良辅一见是梁辰鱼,立刻把门“咣当”一声关了。戚继光悄悄对梁辰鱼说:“你给他跪下吧。我就不信,魏先生会如此绝情!”
梁辰鱼依言扑通一声,朝大门跪下了,心里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都这样了,师父您還不开门吗?你还别说,跪了快一炷香了,门真开了,魏良辅笑嘻嘻出来,把戚继光迎进去了,把梁辰鱼落在了门外!
梁辰鱼本来就脾气大,这下更忍不住了,跳起来回戏班,心说你不唱不是?我自己唱!
戏班里的人都快急死了,见梁辰鱼回来十分高兴。梁辰鱼说了经过,然后说:“我现在得罪了严家父子,以后祸福难料,大家想走就走吧,我就不留了。”
戏班的人都重义气,演伍子胥的演员就说:“梁先生,你不走,那我们也不走。请不来魏老先生,那我还唱伍子胥,要杀要剐,认了!”
梁辰鱼这个感动,但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遭难,就说:“我师父的水磨调,只有我学到了精髓,能模仿个七八分,那我就唱伍子胥吧。至于范蠡嘛,我一人分饰两角。”他这是为戏班人员着想,一旦怪罪下来自己就一肩挑了。
扮渔翁的演员问:“可是,范蠡和伍子胥有几场戏同台,怎么唱啊?”梁辰鱼早就想好了:“咱们在台上挂一块幕布,把戏台遮一小块。当两角同台时,唱范蠡我在幕外唱,唱伍子胥在幕里唱,这样观众看不见我的扮相。”
众人一听,这倒新鲜了,不过除此外也别无他法。以后几天,梁辰鱼提笔着手,琢磨起怎么改戏来。琢磨来琢磨去,他是越想越气:为了迎合奸臣,就要扭曲心意更改心血之作,实在是不忍心哪。到后来,梁辰鱼索性把笔一掷,心说咱不改了,要杀要剐尽管来!
3
半个月时间一晃即到。太师严嵩在儿子陪同下,来到阳澄湖畔赏着美景吃着螃蟹,这个开心就甭提了。下面的桌子,坐的是戚继光等文武官员陪客。这时,严世蕃传令,让梁辰鱼的戏班出演《浣纱记》。
《浣纱记》一共四十五场,一口气唱完得一天,时间有限,严嵩点了前十场。鼓乐一起,一个末角上台,开始唱“家门”:看今古浣溪新记,旧名吴越春秋。然后梁辰鱼扮的范蠡上台,唱第二场“游春”。
严世蕃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了,这戏没改啊,大奸臣伯嚭还是那么可恨!他偷眼看下父親严嵩,只见面沉似水,分明也很不高兴!可是,这戏既然已经开唱,就不能因为影射现实而打断,下面文武官员那么多,说出去影响不好。于是,他就留心起梁辰鱼来,想从中找毛病,好中止唱戏。
该伍子胥出场了,严世蕃一看,还是梁辰鱼扮的,“曲圣”魏良辅没来,这不是不给面子么?他就要发作,戚继光说话了:“梁先生挂一块幕布,就能分饰两角,还丝毫不乱,真戏曲大家也。”这么一来,严世蕃就不说话了,毕竟他也不想公开得罪戚继光。
唱到第十场的时候,快结束了,梁辰鱼就有点支撑不住了,毕竟一人分饰两角,还都是有大段唱词和大段动作的重要角色,人能支撑,可嗓子支撑不了啊。他不由喉咙一甜,一口血喷出来。不过,还是挣扎着唱完,由其他演员扶了下去。
严世蕃觉得,梁辰鱼唱得吐血,就可以饶过他了。不想半天没说话的严嵩,悠悠来了这么一句:“我听说《浣纱记》四十五场,怎么十场就结束了?刚才演员不错,让他继续唱!”这就叫姜是老的辣,严嵩这句话,就是要梁辰鱼的命啊!
梁辰鱼知道自己要是不上台,全戏班的人都会受连累,索性把心一横,就要上台,哪怕死到台上,也算为昆曲而亡了。下一场倒是没范蠡的戏,可是有伍子胥的戏,他刚要改换伍子胥的行头,却发现行头箱空空如也,一个人已经抢先扮好了伍子胥,上台了!梁辰鱼一看不由热泪盈眶,是师父魏良辅,他终于没丢下自己!
“江关未熄烽和烬,念比邻社稷犹存……”魏良辅不愧“曲圣”之名,唱法细腻,舒徐委婉,还在梁辰鱼之上,众人听得如醉如痴,掌声一片。
魏良辅下台后,梁辰鱼感觉好些了,急忙过来见礼。魏良辅摸着他的脊背说:“你一字不改《浣纱记》,我看到的是气节。谁说戏子下贱?我看比那些官老爷都强!你还上台唱范蠡,只做动作就好,我给你配唱。”
果然,梁辰鱼在台上就只做动作了,由魏良辅在后面配唱。因为离得较远,严家父子都没看出端倪,还暗自纳闷,怎么吐了一口血,还越唱越好了?
最后一场戏是“泛舟”,先由渔翁上台唱渔歌,之后范蠡和西施对唱,最后一句是: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不料梁辰鱼嗓子受伤,一声咳嗽,捂住了嘴,可还是传出了魏良辅的配唱。这,这是假唱啊!顿时台下大哗!
严世蕃可算是逮着机会了,小小戏班竟敢欺骗一众官员!当即大喝:“来人,给我把全戏班的人都抓起来下狱!”就在这时,装扮渔翁的演员把行头一摘,说道:“梁先生嗓子受损,魏老先生才不得不配唱,如果要抓,连我也抓了吧。”
这位,正是戚继光!原来他早已料到,严世蕃一旦发现假唱,定会抓戏班子的,他就悄悄来到后台,自己扮渔翁出场了。他跟梁辰鱼和魏良辅都学过,唱个渔歌不在话下。这么一来,严世蕃投鼠忌器,就不能再抓戏班子了。
严嵩看得明白,戚继光这是要死保梁辰鱼了,他可不愿意为一出戏,和这位抗倭名将起纠葛,于是故作大度,说了句:“情有可原嘛,我们正事要紧。”就带着严世蕃离去了。
戚继光擦擦脸上的汗,心说好险,为保梁辰鱼他是费尽心力了。戏班全员前来致谢,戚继光告诉大家,他能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这《浣纱记》还是少唱为妙,梁辰鱼点头答应。不过没几年,严嵩就倒台了,《浣纱记》便又搬上舞台,很快风行全国,昆曲也从此流传到大明朝的角角落落。每当大奸臣伯嚭出场时,观众们常常笑着指指点点,说:“快看,这就是大奸臣严嵩!”
(插图/章柏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