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文
杀鸡容易,宰鹅却难了。农村有句俗语叫“宁可让狗咬,不敢让鹅拧”,可见鹅不是好惹的。
故事得从18年前的那次演习说起。当时,我在辽宁省军区某部服役,当兵第四年,是司务长,主要保障战士的伙食。
九月,秋高气爽。我们部队驻扎在洮南市黑水镇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周围是葱葱的草场和一望无际的盐碱地,只有南面有一个二十来户的小村庄,大部分人家都是土房,很穷。
部队到演习地域的前三天,都在安营扎寨。一周下来,一切才转入正轨。那天,我接到通知,上级要来检查工作。连长把我叫到他的帐篷里,说:“你去村里买五只鹅。一来迎接上级检查组,二来也改善一下连队的伙食。这段时间以来吃不好、睡不好,兄弟们也该解解馋了。”我点头领命,直奔小村庄而去。
小村庄的情况,这几天我已经基本摸清了。虽然部队要求“不吃民水、不用民电、不进民房”,可有些工作还得依靠群众。村子最东头有一家小商店,主人姓杨。家里有一个女儿,长得眉清目秀,20岁出头,名叫燕子。
到了老杨家,老杨两口子都没在家,只有燕子一个人在。燕子问我什么事,我说明了来意。燕子说:“这事不用找我爸,我就做得了主,家里的鹅都是我养的,你自己抓就是了。”
我有些着急:“那可不行,得有人帮我弄,要不然我回去这鹅一时半会下不了锅!”
燕子打量了我一番,笑了:“我看,怕是你不敢杀鹅吧?”
我的脸红了,一个当兵的,连鹅都杀不了,会被人笑话的。于是,我嘴硬道:“说笑话,别说是鹅,你就是弄只骆驼来,我照样让它下汤锅。”
燕子甜甜地一笑,说:“你这是有了骆驼不吹牛,那你自己去杀一只鹅给我看看。”
话说到这份上,我没有退路了,总不能让一个姑娘笑话咱吧。我怒气冲冲地进了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便去院子里抓鹅,心想:拿住鹅,就直接抹脖子。
燕子家的鹅是散养的,见我提刀出来,鹅群便炸了窝,四散奔逃。院子里本有一辆农用四轮车,刚修理过,前面有一个洗衣盆,里面装了不少的废机油。鹅群慌不择路,被我撵了这只奔那只,结果好几只都从机油盆里扑过去,一时间弄得鹅一身油污,我自己也浑身油点,像街上的乞丐。最重要的,我一只鹅也没抓到。
燕子看我抓鹅,笑得直不起腰来,说:“这回看你可咋弄?这鹅弄得这么脏,还怎么下锅?”我很沮丧,不住地喘着粗气。燕子摇摇头说:“算了,还是让我来吧。你该忙啥忙啥去,一小时以后来取就行了,保准误不了你的事。”
我半信半疑道:“小丫头片子,真有这本事?我就服你了!”
燕子话不多说,把鹅赶进一个用玉米秸栅起来的小园里。空间小了,鹅没处跑了,她轻轻松松捉了一只出来,反手关了栅栏门,想是准备捉下一只的。只见燕子把鹅的两只翅膀摽在一起,那鹅便不再挣扎,只是一味地“嘎嘎”叫个不停。燕子回屋取出一把刀,这刀有巴掌长,窄窄的刀刃更像是一根钉子。我想,这种工具也许应该起源于我国辽代的“杀鹅锥”吧?燕子把鹅倒挂在院边的一根横杆上,那里有一个铁钩,正好卡住鹅腿,燕子一手抓住鹅头,口中念道:“鸡鹅猪羊一刀菜,今年去了明年来。”另一手的刀快速地从鹅的太阳穴位置刺入,再向上一挑,鹅便瞬间哑了,血从刀口快速地喷出,不过一分钟时间,那鹅便蹬蹬腿儿,一动也不动了。
我看呆了。燕子转身又去捉另一只,看她杀鹅的手法如此老到,去毛、取内脏自然不在话下。我自知这里也没我什么事,就知趣地先走了。
一个小时过后,我掐准点儿回到杨家,但见五只白条鹅,早已干干净净地摆在四轮车的车头上。我挑了挑大拇指,佩服地说:“厉害!”燕子笑道:“我们这里的草原最适合养鹅,我一年要养上百只鹅,这点小事难不住我。”
那之后,我常去杨家小店买东西,我们需要的生活用品,基本上都从她家买。一段时间下来,我和燕子逐渐热络起来,有时也会开开玩笑。一次闲聊时,燕子问我吃没吃过天鹅肉,我恭维道:“我看你就像一只天鹅。”燕子随口说道:“那你就是癞蛤蟆……”话一出口,她意识到不对劲了,脸“腾”地红了,忙解释说:“我……是说你更像一只呆头鹅!”这话越描越黑,我俩的脸都红了。
时光飞逝,转眼一个月有余,部队已经圆满完成演习任务,准备撤回营房了。那天,我去杨家预定一些返程的干粮和矿泉水,又赶上燕子一个人在。订完面包出门时,燕子突然问我:“你们要走了?”我没有回答,装作没听见,因为保密守则不允许我说。
“你能带我走吗?”燕子突兀地问我。
我一愣,燕子直率地说:“我之前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订了婚,但我根本不想嫁给他!我有我自己的梦想,我喜欢的是……”
我猛地一惊,忙截住燕子的话头,说:“这……这不行,这是违反群众纪律,是破坏军民团结,要受军纪处分的!”
燕子听了我生硬的回答,撇了撇嘴,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不敢正视燕子,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像个战场上的逃兵。
之后取面包和矿泉水,我是让炊事班长带两名炊事员去的。回来时,他们说燕子失踪了,杨家老伯正在四处寻找,还向当地派出所报了案。我心里好内疚,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部队回拔了,火车在铁轨上发出的咔嗒声像我的心情一样沉重。到达营区后,一切工作重新展开,可我还是放心不下燕子,心乱如麻……
半年后,我拨通了杨家商店的座机,接电话的是杨家老伯。听他说,燕子早就找到了,她把婚约退了,去了洮南市,在市里的一家烤鹅店给人打工。
转眼到了年底,我一期士官期满,复员离开部队。火车很快开到了我的老家——太平川镇,可我没有下车,而是坐着火车直接去了洮南。洮南市不大,那几天里,我看到烧鹅店就进去看看,可都没看见燕子的身影。
就在我失魂落魄,想坐火车回家时,在筒子街的东边发现了一家门面,门匾上有字:燕子烤鹅。我眼睛一亮,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跨进了店,竟真的看见了燕子!
燕子发现是我,很惊讶,忙让我入座,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她特意给我上了一道菜,说是他们家的招牌菜:辣烤呆头鹅。我隐隐觉着这菜名与我有关。
这时,一个男人从后厨出来,朝我笑笑,让我别客气。我苦涩地笑了。我早该想到,燕子不可能等我啊!我这些日子在瞎想什么呢?
店里客人不多,燕子陪我喝了些啤酒。燕子说,她从家出来后就在这街里给人打了大半年的工,因为对鹅了解,学得也快,卤鹅、配料、烤鹅,一学就会。后来,她自己开了这家烤鹅店,鹅是从老家运过来的,那儿的鹅味正。我听着、喝着,便有些上头了,情绪很失落。临走时,我终于说出了一句今生认为最值得的冒失话:“燕子,你已结婚,我仍单身。”
燕子脸上飘过一抹晚霞,说:“剛才那个人,是我表哥,是来帮我看店的。”
后来的后来,我成了这家烤鹅店的老板。我这个老板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宰鹅。
又一年,“燕子烤鹅”更名“辣烤呆头鹅”,店名是我改的,想让自己记住当年的傻气……
(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