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壁
渔民和他的儿子
黄鸣是捕捞船上的渔民,一次出海,爬桅杆时不慎摔落,腰部撞在预备锚上,碰伤了脊椎,送到徐汇区中心医院时人已经瘫痪了。他宁可淹死在大海里,宁可被鲨鱼吃掉,也不愿像一条死鱼那样整天躺在床上啊!
那天,蒋舒文和几位志愿者走到病区过道,突然听见一个重物坠地声,她立刻赶到306病房,只见黄鸣躺在地上呻吟。“黄先生,您怎么啦,怎么会掉到地上去的?”蒋舒文赶紧和几个伙伴一起把黄鸣抬到病床上。黄鸣顿时号啕大哭:“我不想活了,我要爬到窗口跳楼去,但是我下了床再也站不起来,我自杀都不能啊!”
蒋舒文说:“黄先生,您不要这样,好好养病。”黄鸣哭道:“我变成废人了呀,老婆年纪这么轻,儿子才三岁,我还要花这么多钱来治病,我怎么治得好啊?”
蒋舒文说:“能够治好的,您要有信心,我们一起努力。”
第二天,蒋舒文又到306病房探望黄鸣,千方百计劝说他不要轻生,可是黄鸣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第三天,她还是吃了闭门羹。
星期天,蒋舒文决定开个志愿者和病人的小组会,大家聚在一起说说话,表演小节目。恰好,黄鸣的妻子和儿子也来了。蒋舒文对他儿子耳语:给爸爸唱个歌好不好?儿子点点头,奶声奶气地唱道: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蒋舒文观察到,黄鸣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心里暗暗思忖:这是突破口。
黄鸣的妻子把她拉到值班室,抱着她痛哭起来,丈夫的重病不能跟儿子说,不能跟黄鸣说,不能跟公公婆婆说,那么跟谁说呢?她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啊!蒋舒文轻轻拍着黄鸣妻子的肩:“你一定要坚强一点,如果你泄气了,您丈夫怎么会有信心?”
妻子终于抹干了眼泪。
可是,妻子和儿子回舟山后,黄鸣情绪又低落下去,郁郁寡欢。蒋舒文就把他儿子参加活动的照片做成精美贺卡,送给黄鸣。他捧着儿子的照片,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从此,黄鸣开口说话了,他经常和蒋舒文交流:“我的病会好吗?我的老婆会有外遇吗?我儿子怎么办?”
蒋舒文倾听他的诉说,心里又有了一个新的主意,她和伙伴们推着轮椅,把黄鸣推到世博会,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参观。
黄鸣的病恢复得很快,一个曾经在甲板上战风斗浪的渔民,又站了起来。半年之后可以出院了。他弱弱地提出要做康复治疗,可是不知道到哪里去康复。蒋舒文立刻联系了上海一家康复医院。
数天后,黄鸣出院了。蒋舒文把历次小组会的照片做成了画册,送他留念。黄鸣拉着蒋舒文的手,这个壮实的渔民,两行热泪淌下了面颊:“我会想你们的……”
红歌本和淮海战役
辛奶奶是老干部,已经两次脑出血,行动不便,只能坐轮椅了。她住在徐汇区中心医院很多日子了,老是发脾气,老是教训人,护工和护士看见她都有些害怕。辛奶奶嚷嚷道:“我不要康复!”
蒋舒文去看望辛奶奶,她一脸怒容:“你来干什么?你有什么目的?”蒋舒文微笑:“奶奶,我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来陪您说说话。”
辛奶奶说要自己的女儿从美国回来陪她说话。那个没良心的东西,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竟一走了之!
首次相遇,就败下阵来,蒋舒文退出病房,直接到社工部打听辛奶奶。哦,她竟然是个老红军,还是个文艺兵,唱歌跳舞打快板是拿手好戏,当年激情四溢地鼓动战士们上前线杀敌人呢!这样精彩的文艺老战士如今被困在轮椅上,怎么不郁闷呢?蒋舒文问辛奶奶现在还唱歌吗?许廉主任说她有时候会哼《十五的月亮》。
蒋舒文不会唱红歌,不熟悉马玉涛、郭兰英、王昆她们,她喜欢的歌星是王俊凯、薛之谦、王嘉尔……为了贴近牢骚满腹的辛奶奶,她先去找红歌的歌本,然后和小伙伴一起学唱《南泥湾》《游击队歌》等歌曲。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蒋舒文又走进了辛奶奶的病房,对方还是不理不睬的。蒋舒文蹲在她的轮椅旁,说:“我来为您唱一首《十五的月亮》好不好?”辛奶奶眼睛一亮:“你会唱?”
蒋舒文说:“我试试看吧。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辛奶奶举起手:“停,音调起高了,低一度。这样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
一曲唱罢,辛奶奶问她还会唱什么?蒋舒文说还会《十送红军》。辛奶奶拉起蒋舒文的手:“我们一起唱。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
星期天的下午,蒋舒文又去探望辛奶奶,并把自己的红歌歌本赠送给老人。辛奶奶的眼睛有些湿润了:“我正想找,可我怎么找啊?”
以后再到病房,辛奶奶就拉着蒋舒文的手开始讲故事:淮海战役打响了,前一天的下午,我们在村子里搭了一个土舞台,表演《白毛女》……
打那以后,辛奶奶总是一个劲地讲同一个故事:淮海战役打响了,前一天下午,在村子里……她不厌其烦地讲,蒋舒文呢,不离不弃地听。倾听和倾诉看起来可有可无,但是对老年病人来说不可或缺。
辛奶奶康复得虽然缓慢,但是很顺利。她出院回家去休养了。过了几个星期,蒋舒文买了水果,到辛奶奶家去探望,因为“没人跟我说话”的问题没有解决,“每个人都需关怀”的理念没有普及。
一年之后,辛奶奶又住进徐中心,她又要疗养一个阶段。刚进病房,她就问:“舒文今天来吗?”
蒋舒文说:“不要以为医院是个沉闷的地方,当你真正和病人打交道之后,会发现他们都很可爱。”
不愿理睬和自己要当
李坚开一家羊毛衫的加工厂,他是厂长。当他听到青海玉树大地震,第二天4月15日就带了一万块钱和100件羊毛衫,从徽州开车直奔高原。返程路上,他觉得有些头疼,开到上海和江苏交界处,开始呕吐,脑胀欲裂,左邊的脸没有知觉了。妻子把他送到徐汇区中心医院。医生诊断:脑卒中,立刻手术。他总算醒了,但是他再也不愿说话。
蒋舒文跟伙伴们商量:“这样的好人我们更应该帮助他,我们要天天安排志愿者和他交谈,直到他振作起来。”
于是,不同的志愿者来探望李坚,有大学生、白领、曾经的脑中风患者、专业的社工、心理咨询师……大家轮番上场。可是,李坚对志愿者不理不睬,低着头不吱声。
蒋舒文猜测他或许对志愿者的服务有疑虑,于是坐到他床边,轻轻说:志愿者是贡献个人的时间和精力,在不为任何物质报酬的情况下,为改善社会服务、促进社会进步而提供服务的人。我们是志愿服务,不收任何个人和单位的钱。李厂长缓缓抬起了头。
她接着说:“你发病到手术没有超过6个小时吧?”李坚点点头。她说:“这叫‘治疗时间窗,很关键,所以您能救回来。”
突然,李坚泪水奔涌:“我想不通,我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好心人,为什么得不到好报呢?我捐钱捐物回来反而让我脑卒中!”蒋舒文说:“您本来就有高血压,所以不适宜到高原去的。”
第二天,蒋舒文又去探望,问康复锻炼得怎么样了?李坚回答:“我在做,但好像没有什么用。”
蒋舒文说:“您现在说起话来有点问题,舌头大,您应该抓紧锻炼,它也有个黄金期,一旦过了一年两年,再锻炼就没有什么效果了。我们就像您当初创业一样,一切从零开始,好不好?”
蒋舒文是学会计出身的,但她已经学了很多康复知识,俨然半个专家。
一来一去,再来再去,李厂长终于打开了心扉,他是那么愿意和志愿者亲密接触。他动情地说:“为什么我不再赌一把,再做一回打不死的小强!上天既然眷顾我,让我从昏迷24小时之后苏醒,我就有理由活得更好!”
3月5日是学雷锋纪念日,他郑重其事提出想当个志愿者。蒋舒文的眼睛湿潤了:从不愿意和志愿者对话,到自己也要当志愿者,多么艰难的转变啊!
经过社工部和志愿者团队讨论,批准李坚加入。蒋舒文为他戴上志愿者服务胸卡,心里默默地想:做志愿者的过程其实是自我成长的过程,我在帮他人的同时,其实也是重塑人生的心路历程。
回想当初,蒋舒文是个胆小的内向的姑娘,但她一直想当一名志愿者,为社会奉献爱心。2011年的一天,她在网上看到徐汇区中心医院招收志愿者,她就报了名。
医院没有马上接纳她。经过体检和严格的培训,蒋舒文终于被批准了。
她戴上了志愿者的绿色牌子,她面带微笑,有些腼腆,说话细声细气,轻声轻语。可是,这样的个性正是最受病人欢迎的。
一晃9年过去了,蒋舒文累计志愿服务时间已经有1500个小时,她当上了徐汇中心医院志愿者服务队的队长,和伙伴们一起开展友情助医、病房探访、俱乐部活动、小组活动和手工制作等活动。徐汇区中心医院登记在册的有2000位志愿者,也就是说,她有两个团的“兵力”。
(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