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来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那包太谷饼,太谷饼拿到手里她又用坚硬无比的手势指了一盒罐头。一堆食物像坟冢一样堆在她和他之间,她始终没说一句话,最后,她的目光越过这坟冢,带着坟地里的一丝诡异,阴冷、硬硬地落在了他脸上。他们静静对视了半分钟,然后他向她慈祥地招招手:进来坐会。
她安顿好一堆食物,唯恐被人抢走,然后低头走进了柜台里。武连生正坐在一把竹编躺椅上,她进来了他也没有动,等到她一步步走近了,他才指了指自己的腿,坐这。尹来燕坐在了那两条干枯的大腿上,她屁股坐在他腿上,上身却努力不挨着他,于是便像蛇一样牢牢直立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堆吃的。武连生一声不响地上下摸索着,从乳房摸下来摸到屁股。尹来燕一声不吭,也不回头,只是脖子越发僵硬了,似乎嘴里随时都会吐出一条骇人的信子来。摸了半天,武连生开始解自己的裤带。两个人还是那么坐着,都面朝门外,好像一个孙女被爷爷抱在怀里一样,温暖,慈祥,酽熟。
尹来燕提起裤子抱起吃的就往山脚下跑。她跑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一条街上都几乎没有人影了。到处是月光,水一样的月光,她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怀里紧紧抱着那堆食物,她抱着它们就像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这巨婴软弱而邪恶,它们附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却似乎正吸着她的血,靠着她的血液轰然膨胀着长大着。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便觉得出奇地疲惫,她真想把它们扔下,扔到旷野深宵里,让它们快快饿死,快快消失,可是她不能。相反,她喜欢这种被啃噬的感觉,她喜欢它们吸出她的血液,她甚至觉得它们其实不过也是父亲的一个部分,是父亲身上走失的器官。
前面就是那一点鬼火般的灯光了,孤寂的父亲正在灯下等着她吧。这种深宵里的绝望等待忽然让她有了一种近似于狂欢的感觉,一边狂欢一边疼痛,二者都向极致飞翔。她一边加快了速度,一边对着夜空里的月亮笑了起来。前面就是那点远离人寰的灯光,还有那温暖忠义的犬吠。一步之遥的时候,她的泪终究是下来了。
此后半年就是这样的节奏了。每每她在夜色下拐进杂货店,什么话都不说。她不愿看武连生的脸,也害怕看见他满是老年斑的脖子,他几下完事,她则拎吃的走人,每次必不说话也必不回头。两人像生意人接头一样简洁明了,没有任何繁文缛节,三点一线比从血肉里剔出的骨头更加冷硬。
秋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日复一日地往山脚下跑。山脚下有几棵粗大的枣树和柿子树。她每经过一次,便发现树上的叶子少了些,直到后来,树上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了,只剩下金色的柿子和鲜红色的枣还瑟瑟挂在枝头,挂在蓝得吓人的苍穹之下。她踩着厚厚的落叶站在树下,想这果子熟透了就会落下去腐烂吧,它里面的种子便会长出一棵新的树来。做一棵树是多么好,如果人也可以这样,她一定要把父亲埋在这树下等着长出一个年少的父亲来。那时候,她看起来会不会像他的母亲?她摸着自己悄悄隆起的肚子,这里面也有一粒种子,她该怎样才能杀死它?
然而,在她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粒种子的时候父亲死了。他死于一场感冒,一场感冒便可以要他的命。死的时候父亲只剩下七十斤,她那些偷来的抢来的靠卖换来的食物没有让他多长出一两肉,相反,他在急剧地瘦下去,干枯下去,直至蒸发。他身上仍然穿着那件彩虹毛衣,安静地蜷缩在席子一角。大黄躺在他的脚下一动不动,再没有过来舔她的手。它的头和身体几乎分离,只连着一点皮毛。它被人割断了脖子,人们担心它也被染了艾滋病,就急着把它也结果了。
她一滴泪都没有。两年的马拉松长跑榨干了她的最后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