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深夜里她有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她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委屈和从没有过的宁静。她委屈到每读它的一个字都会流泪,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一双手在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脸,而她正变成一个孩子,正在无限小下去小下去。母亲已去世多年,却似乎又突然回到了她的身边抱住了她。夜很深很静,长得怎么也过不去,就像已经走到世界尽头了,没有一个亲人在她身边,她便大声地一段一段地读下去。她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她已经被点着了,她正向上飘去飘去,似乎飘向世界的最虚空处便可以伸手够到上帝的爱了。她忽然明白,绝望之处,上帝之爱便出生了。
月亮明如莲花,仿佛真的有神明在这个世界上看着她。她继续诵读,“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论到一切活物的生命,就在血中。”
从这晚开始,严彩霞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三
生下来是个女儿,尹来燕给她取名尹东流。满月刚过,她就带着尹东流回了交城县。
她教尹东流叫严彩霞妈妈,叫自己则叫姐姐。对旁人则说这是严彩霞刚从村里抱养来的小孩,人老了又没了男人,总得有个做伴的。旁人嘴上打着哈哈,可不是,养儿活女嘛。心里却个个架着探照灯朝着尹东流脸上照来照去,从她五官的缝隙里猜测着父亲是谁。
尹来燕有时候把正在啼哭的尹东流扔到一边由她哭去,自己则闷声不响地专注地盯着她看,就像鉴赏着一个刚从外星球降落到地球上的可怕物种。她使劲朝着她眼睛里看,就像隔着一扇窗户一定要窥视到里面究竟有什么,她想知道这个小物种的身体里究竟囚禁着什么,她是不是像祭祀死人的魂器一样储存着另外的灵魂在里面?只要一揭开,那些魂魄就会一个一个从魂器里跑出来。她发着抖伸出一只手向小孩的头顶摸去,似乎那里正有一个可以揭开的盖子。那里毛发稀疏,天灵盖还是软的,似乎只要她轻轻一用力,那里就被戳开了。小孩哭得更凶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盯着她丑陋的嘴脸,忽然心软了。
追溯到源头,如果当初父亲不去卖血,那根本就轮不到这个新物种来到世间,所以,她也算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份遗物吧。所有的物质形式只会转化而不会消失,那就是说,父亲流掉的那些血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化成另一种形式复活了,那就是尹东流身体里的血。可是,她身体里还有更多的血,有尹来燕的,有严彩霞的,还有更肮脏的血,她像一只容器盛放着这世界上最深最暗的那些角落,真是个怪物。她不能不厌恶。尹东流哭得愈发凶了,尹来燕忽然又想,其实她来到这世界上也不过是受苦来了,也是可怜。于是便抱起她,仿佛是抱住了她自己,婴儿哭累了,最后自己睡着了。她睡着了很轻,像一叶睡莲一样浮在她怀里,似乎一阵微风便可以把它吹走。她抱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