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张亚东正喷涌而出,刘晓英转过身去,从地上胡乱抓起一件衣服。她没有捂住自己,而是细心地捂在张亚东那里。他弓着身子,脑袋和脚从两头翘起,使劲咳嗽着,像是正在受着某种酷刑。
张亚东在刘晓英活着的时候再也没见到过她,这个女人在那次事件之后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张亚东对自己的审判却从没有结束,或许这场审判势必贯穿他生命里的始终,但是却不会有什么结果。
有关刘晓英后来的状况,张亚东都是从苏有娟那里获知的。
苏有娟很认真地不想活着,同时又很认真地通过药物来修复并维护自己的身体。她渴望安乐死,并把她的这一渴望告知张亚东,希望儿子能帮她了结心愿。因此苏有娟在她的晚年事实上是个错综复杂的人,充满了矛盾。张亚东有时候会认为母亲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不过是在撒娇,另一些时候又认为母亲这样想从来不乏真诚。她当然可以跟儿子撒娇,但是张亚东已经习惯于以法律来衡量事件的结局。他回来陪伴母亲,他们经常交谈,交谈的内容却又总是南辕北辙。但这不会影响他们,母亲跟儿子在一起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归在一起。
张亚东告诉苏有娟,他说他想写回忆录了。人一晃怎么就到了写回忆录的年纪呢?他审过那么多案子,因此有太多想法,他需要记下这些东西。苏有娟对此不以为然,她认为拿笔写下来的东西都不可信。那么什么东西才是可信的呢?苏有娟说是脑子里想着从没有说出来也从没有写出来的东西,只有那些东西才是可信的!张亚东想了很久,这是对的。他说,这是母亲一生中说过的最为精辟的一句话。那么,如果把刘晓英写进他的回忆录,他又能怎么写?
刘晓英从此成了马坊街上公认的破鞋,她名声很臭,臭了满大街。谁都能当面骂她,当面唾她唾沫。马进谷甚至策划过要绑她在马坊街上游街,这件事并没有做成,但是赞成他这么做的人绝不在少数。马进谷这么恨她,不单单是他撞见了她强奸那个后来特别有出息的孩子。那孩子后来做了法官,是马坊街的骄傲。这当然是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马进谷直截了当去找过刘晓英。既然她是破鞋,既然她都强奸过那孩子了。她当然就是个下贱的烂货,谁都可以骑她,谁都可以搞她。他马进谷怎么就不能搞呢?可是刘晓英不让他靠近,她拿着一把剪刀护着自己。剪刀碰伤了马进谷的脸颊,马进谷虽然不至于破相,上面还是留下了疤痕。马坊街上有过马进谷这种经历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都被刘晓英的剪刀伤害过。那多半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年轻时都曾经迷恋过刘晓英的美貌。等到强奸案发生,按老沈的话说虽不会受到法律惩处,却也应该受到道德谴责。那些人终于逮着机会了,以为可以落井下石一把。没想到刘晓英却成了个烈女子,即使在她临终前不得不以乞讨为生,她也没有屈从过谁。马进谷给过刘晓英一张百元大钞,但是她把那张钞票撕成了碎片,撕完钞票再出去乞讨。刘晓英只在马坊街乞讨,不去外面。她最终贫病交加,死在马坊街的街道上。
“她真乞讨过吗?”张亚东问道。
“谁呀?”
“刘晓英。”
“乞讨过,那哪能有假。”
“怎么就会这么落魄呢?”张亚东心有不甘,他老是觉着像是有谁有意给他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苏有娟躺在床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怎么就说到这上面了。
“养子跑了,她孤身一人嘛。”苏有娟说得慢条斯理。“她死得早,还不到七十就死了。”
“孤身一人有什么要紧。”
苏有娟白了他一眼,“不是孤身一人要不要紧,是她没了生活来源。她以前打打零工,帮人做些杂事。名声坏了以后,再没人找她做事情,就断了收入。”
刘晓英活着时,张亚东从没有回来。这是事实,没什么好说的。
“没想到她会这么惨,我一直故意不打听她的消息。”张亚东深思着,这些内容要不要也写进回忆录。
“我就知道。”苏有娟敷衍地应着。
“我以为忘掉她就没事了。”
“你能有什么事,”苏有娟说,“可是她永远都在打听你的消息。你读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在哪儿工作,她早早就弄得一清二楚。她不要脸也不怕丑,到处打探。等你读过研究生,做了法官,她好像比谁都高兴,满世界宣扬这事。她逢人就说,那孩子出息了,果真有出息。”
张亚东心酸得不行。“你以前从没告诉我。”
“我告诉你干什么。”
“事实上是我强奸了刘晓英,不是她强奸了我。”张亚东亲口对自己的母亲说出了这件事,但是他并不轻松,那块石头还在。
“我知道,这是肯定的。”苏有娟扑哧一声笑了,“明摆着的事实,还用你告诉我吗?”
“你早就知道?”
“至少当时我就知道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我去医院体检?为什么还要跟老沈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