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该风岭的人出场了,安白云才抬起头来。在小品《我们村里喜事多》中,她演一个靠养鸭子致富的女人。这是一个喜剧,但她演着演着却自己哭了起来。邱立慌了神。演出结束后,他问安白云,你怎么哭起来了?安白云说,我想我的鸭子了。
赵小棒挤向安白云的身边,他发现安白云像突然丢了魂一般。憋了很久,安白云先开了口,“你害死我了。”她说。赵小棒不明所以,也不便细问。报幕员报出下一个节目,该赵小棒他们上台了。
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在《敢问路在何方》的歌声中,李偏偏扮演的猪八戒肩上扛着一个钉耙,肚子上绑了一个枕头;安发财的唐僧袍,直接来自于村里的道士家;陈老歪挑着两个木箱子,原本是空的,但被人恶作剧地塞了几个石头进去,这让他挑着“担”的时候有些费力;赵小棒演的孙悟空,手持金箍棒,一路翻着筋斗出来。
掌声、欢呼声四起,主席台上的领导笑得直不起腰。那是最纯朴的创造力,那些就地取材的道具,滑稽而又亲切。这个节目,赢得了表演类一等奖。
赵小棒卸了妆,继续沉默地坐在安白云身边。两人都已无心看节目。事实上,后面的节目也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甚至有很多节目是重的。比如《社会主义好》,几乎每个队都要唱一遍。领奖的时候,赵小棒也没有上台,而是让还没卸妆的李偏偏挺着大肚子上了台。人群里再次爆发出欢呼声。
汇报演出刚结束,雨点开始砸下来。工作人员给领导打着伞,作最后的总结发言,可是没伞的群众已经哗啦啦撤离了。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才是最迫切的问题。站在教室里观看演出的人们,此时有点幸灾乐祸。屋檐下站满了人。操场上很快便只剩下来不及收拾的桌椅在淋雨。领导们已经不知去向。雨点砸在屋顶上,似有千军万马经过;砸在操场上,水花四溅。
这雨一直下着,没完没了。安白云站在我身边,看着如注大雨默默流泪。“你怎么了?”我轻声问她,她根本不理我。赵小棒站在她的身后,同样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大雨。
天色渐晚,焦急的人们开始不管不顾地跳入雨中,冒雨回家。赵小棒脱下衣服,递给安白云,“走吧,”他说,“天黑前,雨不会停了。”她仍然呆望着外面,他将衣服盖了她头上,走进了雨中。风撩动着雨帘,扑扇在脸上,让人张不开嘴和眼。安白云滑了一跤,把赵小棒的衣服甩到了一旁。她再次爬起来时,将衣服扔给赵小棒,撒腿奔跑起来。
“让她跑吧,”赵小棒说。
安白云很快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雨还在下。夜幕笼罩着风岭,雨声统治着世界。这是一场透雨,庄稼们该多高兴。我想起安白云,心里隐隐有点后悔。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先是唱了两句,然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安白云,安白云,我爱你,我爱你。
这是赵小棒的声音,全风岭的人都听见了。紧接着,又传来梁发福的声音:你喝多了,不要乱说,出去。
赵小棒:安白云,嫁给我。
然后,喇叭声停止了。雨还在下。
我母亲在火塘边说了一句,“运动结束了,安白云咋办?”
没有人接她的话。
运动结束了。第二天早上天气晴朗,阳光下的大地散发着水汽。如果不是地上潮湿着,人们会以为下雨只是他们梦中的一个幻象。
有一个消息在村里传开了:赵小棒走了。
目睹了整件事情的李偏偏反复在说,“狗日的,真够狠,下着大雨,硬是在安白云家门前站了一夜。”李偏偏说,安白云没有出来开门,只有狗和赵小棒隔着一道门对峙了一夜。“他喝了很多酒,直接冲进村公所,对着话筒喊。”李偏偏说,“劝不住,像个疯子,他说站到天亮,如果安白云还不答应他,他就离开风岭。李偏偏逢人便说这件事,听到的人,又将这件事讲给了更多人听。
霞光万丈,我撒腿朝村公所跑。在村公所里,我迎面撞上了梁发福。“你被鬼撵了?”他骂我。我没有理他。工作组的人正在吃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贸然闯入的半大孩子。邱立举起酒杯,说了一番客套话,率先喝了酒。黄风背对我坐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们的东西,已经收好了,吃完饭就该上路了。
我又跑了出去,迎面走来了安白云。她穿着一新,背上背了一个天蓝色的牛仔包。我又跟着她进了屋。她将牛仔包放在地上,站在黄风身后一言不发。
邱立说,白云同志来了?
黄风继续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赵初晴说,来,坐下一起吃饭。
安白云说,我要跟你们走。
这一下,没有人敢再说话了。安白云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瞪着黄风的背影。只有筷子的声音,但这种声音很快也没有了,他们相继放下了碗。邱立打破了沉默。
他说,白云同志,恋爱是两个人的事,这关键要看黄风的态度。
邱立看着黄风,顿了顿,说,你该给人家一个交待。
黄风说,该说的,我都跟她说了。
我看到安白云的眼泪滴到地上,但她仍然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