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公安下了台阶,穿过人群带着记者上了警车,一溜烟而去。大家对单公安不陌生,在他们开石头的日子里,他单骑便衣上山多次,与鲍守来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的,他们一直还都以为他是个珠宝商人,来工地买货,想不到居然是个警察。可那时他完全有时间对他们说刚才这番话的呀!如今一把网撒下来,把一个家破人亡的公司捞了个底漏。工钱可怎么办?大家都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个虽显柔弱但很清亮的女声传过来。“各位大哥小弟们……”大家寻声望去,只见老板的妻子鲍丽玫正用一双哭红的眼睛看着他们。她上前挪了两步,也上了升旗台阶,“大家在山上辛苦劳动了两个多月,我都知道,出力拿钱天经地义,你们放心,老板不在了,公司还在。只要在咱公司出过力的人,我决不会少大家一分钱……”她手指院里一个库房:“咱这还有辆车,这车七成新。把它卖了发薪水过年,绰绰有余……”说着说着她眼里又涌出泪花,“……大哥小弟们,我相信大家一定能过好这个年,只是我想求大家再帮我几天,做几件事。”大家连声说好好好,工资有了保障什么都好说。
蔡发高说“老板娘您尽管吩咐,咱虽然没钱,但有的是力气。”
“我哥鲍守来他们还都躺在那间房子里,大家帮我抬几口棺材过来吧,再上墓地挖几个坑,把人葬了,我的心就踏实一半了,在这里我先谢谢大家……”
鲍丽玫说着就跪下了。李老太忙上前掺扶:“你还有身孕,不要太激动……”
大家也都围上来说:“老板娘你吩咐吧,都听你的。”
于是大家兵分几路,买棺材的,上坟地挖坑的,打扫院落的,各负其责,还拉了白底黑字的横幅,要开一个像样的追悼会。大家都干得很卖力。花圈上的彩纸依旧不时地被风一片片撕向天空,中间那个黑大的‘奠’字,就像阎王的一只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忙碌的一群人。
十二
交警在事故的处理过程中始终并不知道损毁严重的皮卡车上竟然还有一个生还者。两车相撞的瞬间,坐在后厢槽里的刘德胜被一股强大的惯性高高地抛到路基下田野一个柴木垛上,又反弹起来,跌落到长满荒草的渠沟里昏迷不醒。他直挺挺地躺在沟里,几个小时过后,夜幕将要降临,北疆的十一月,夜里气温急速下降,接近零度,如果这样躺下去,他会被冻死。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因为车祸,大批的车辆被堵在了路上,有辆客车里的一名女乘客,下了路基要小解。女人害羞,下了渠沟,朝田地里多走了几十米,刚蹲下就“哇”地一声跳起来,提了裤子疯跑:“死人,死人……”
刘德胜被交警送到医院已经天黑了。他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也找不到他与燃烧的皮卡车有什么联系,就没有将他与鲍守来他们并案处理。医生检查的结果是中度脑震荡,没有生命危险,倒是左腿粉碎性骨折,肿得像木桩一样,已有炎症迹象,必须尽快手术。手术费成为了焦点的问题,经过交警队和医院商量,决定先救治再说。进了手术室,发现伤情比医生此前估计的要严重得多,炎症已经导致破碎的骨骼无法还原了,只得将腿骨截去了一节。
刘德胜苏醒过来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他看到一个老年男子在冲他笑,老人一口浙江方言,皮肤很白。环顾四周,一片洁白清亮,再看看手上的针头和年轻的护士,他明白了,自己在医院里。
“你醒了,晓不晓得你在床上躺了多久?”
“多久?你是谁?”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是你的病友哎。你晓不晓得你在床上躺了多久?”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说话的人是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姓陈,来医院矫正他二十年前的脚伤。陈老板很开朗,没有老板架子。他说刘德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医生和护士都说他们长得很像,如同父子,这让他开始在意刘德胜,就觉得刘德胜跟他二十年的样子确实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时光回过头来,在我眼前又转了一圈似的呵呵呵。”
陈老板说他二十年前,无依无靠,盖房子种地什么都干过,后来在一次运货途中,被马车轧断了腿,当时由于没钱治疗,落下残疾,什么都干不了了,只好靠给别人擦皮鞋谋生活。积攒了些钱后,买了一架修鞋机,一瘸一拐地靠修鞋为生。渐渐地他开了修鞋店,后来又开了制鞋厂,厂子越做越大,也算是事业有成,不过人也老了。
以后的几天里,陈老板把员工们送来的东西放在了刘德胜的床头上,都是些吃的喝的,但是他吃不下也喝不下,他的心思很重。交警后来访过他,问他是哪里人,又说皮卡车上的四个人全都死了,高度碳化,说得很随意。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鲍守来和两个保安还有那个半路搭车的人,生龙活虎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不不,不可能……”他把头摇成拨浪鼓。人家就懒得理他了。
“我能看看他们吗?”他还是不信,有一天,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来查房的医生。医生说,“家属早把尸体接走了,”接着又催促:“交警部门给你出的应急钱,已经用完了,你再住下去,得自己想法子筹集医疗费。”
刘德胜收拾衣服,拄着一根不知道是谁扔在病房里的拐杖,提前出院了。他不打算再回泰勒县了,尽管他很怀念他的工友们。坐在医院大门前的条椅上,他不知道去哪里好,小腿上留下了一条蜈蚣似的刀疤,腿骨里嵌着一根钢钉,骨节一活动就“咯吱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觉得他现在像一架机器了。
“我还不到40岁呀,我还没有成家,我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了呢……?”他自言自语,觉得生活已经完了,一种走投无路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这天陈老板也正好出院,在医院大门口,陈老板看到了刘德胜,就让人把他叫过来:“你一看就是一个能干人,真像我年轻的时候。这样吧,我送你一样东西,你住哪儿?什么,那你等等,我这就叫人送来……”陈老板转身叫人取来了一部老式轧鞋机,锈迹斑驳,就像一只放大了数百倍的蟑螂。
陈老板说:“三十年前我身无分文,一瘸一拐地挑着这架轧鞋机来新疆的。别看它样子难看,我靠它一分一毛地挣钱,风雨无阻。我一直舍不得扔掉它,你是个肯吃苦的人,又和我一样腿不好,用得上。”
从那天起,刘德胜开始了他的修鞋生涯。
十三
刘德胜就在这座城市的街头摆起了修鞋的小摊子,一千就是五年,除了风雨天气,每天都面对着前来修鞋的男男女女。不过现在早已经不是陈老板三十年前的年代,修鞋赚不了几个钱了。刘德胜行动不便,拖着一条残腿,也只能干这个。来自这个城市不同角落的人们,因为脚下的鞋,来到他的鞋摊边,其中女的居多。女式鞋由于跟高、受力面小,赶不上受力面大的男鞋结实,所以他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高跟皮鞋。女人蹬上他修好的鞋,起身,跺一跺脚,修好的鞋舒适牢靠,付钱后转身,“咯噔咯噔”飘然而去,这时的刘德胜就会畅快地舒一口气。
闲下来时,他会拾起身边的几本《故事会》翻上几页。他喜欢上这本小杂志,最初是因为有顾客把这本小书落在他的鞋摊上,他翻看着就看进去了,后来又到旧书摊上买下几本过期的,拿来消磨时光。他鞋修得结实,要价又低,顾客也五花八门,有民工、亮丽的女白领、职员和老板,民工他基本只收了工本钱。他想人活着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着和别人完全不同的经历,他觉得自己面对他们,就仿佛面对着一本本情节各异的《故事会》,总之都值得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