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画维纳斯的全身石膏像,一班二十七八个人,占满了维纳斯前面所有的角度,开始我还挤在很侧面的一个地方,眼光得穿过前面三四个画架六七条胳膊,才能看到维纳斯侧面的小肚子,但是前面有个女生喜欢把画板拿下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这样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狠心,我把画架放到了维纳斯的身后。那个位置是没有人的,就我自己。当我把画架支在那里,开始观察打量背面的维纳斯的时候,我得承认我有些失望。
背面的维纳斯显得有些臃肿,腰也过于浑厚,那双薄腴秀美的脚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小脚拇指,果然没什么值得画的。虽然老师说模特儿的任何角度都是可以人画的,但我不以为然,是我个人的偏见?那为何大家都不选我这个角度呢,周围就是我自己一个人在画。自己就自己吧,我开始沉下心动起笔来。这是个三星期的长期作业,所以从石膏的长高宽窄比例到背部肩部和裙子衣褶,都需画得精确不误面面俱到,没料到要做到这点比想象的难得多。
或许你也有这样的体验,就是记忆里的,或者印象里的美好特殊的事物人物,一旦说出来或写出来,常常不是那么回事,它们无可奈何地变得平凡无奇了。那次画维纳斯石膏,我就再次体味了这种经验。
我本写生高手,成绩一直是系里的前三名,一个星期过去,我却大败下来,似乎中了邪,素描稿打了多遍,就是不大像维纳斯,别说美不美了,连形都没画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记得老师曾说,如果对形没有把握的时候,可以去摸摸对象,会有帮助的,于是我等到夜深入静的时候,教室无人,用手把维纳斯摸了个遍,当然也包括摸她的背部,臀部和大腿。
摸着冰冷的维纳斯石膏像,滑腻柔润,在和我手掌接触的时候,石膏像好像渐渐有了温度,某个瞬间里,我甚至感到这没有生命的石膏像在我的手下好像活了起来,像人的皮肤,我分明不是在摸石膏像,而是在摸一个女人。我发觉自己好像在耍流氓,有点肆无忌惮,因而一种类似犯罪的意识朦胧升起并在我的周身蔓延开来,我似乎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那种犯罪意识,我摸着,摸着,极力细细体会着指间的所有微妙的触觉信息,它们如此微茫而明确,低语与暗示并存。我想起从前和女性的接触的残片记忆,丝丝入扣又刻骨铭心,那些女友后来都哪去了呢?她们的真情和假意,忌妒和冷漠,还有那些似乎已经彻底遗忘了的珍贵细节,正当我继续想入非非的时候,我却感到了维纳斯石膏里的死尸般的冰凉,这种感觉和柔滑的皮肤质感交织在一起,向我提示着两种不同的暗示,我有些困惑了,感到了这具石膏的陌生。我绕到维纳斯的前面,抬眼看着维纳斯,她在黑暗中望着前方,或者准确地说望着黑暗。好在我没开灯,维纳斯也看不到我,所以我忽然很想摸摸维纳斯的胸部,可不知怎的,我没敢下手。
我又绕回维纳斯背后,看不到她的脸,心里放松多了。我继续摸着,如此往复几遍,手电光下再反复对照我的素描稿,发现我画得几乎精准无误,只是没有从前面看到的维纳斯那样美罢了,我终于醒悟了:完美的维纳斯是不完美的,她的缺陷就是她的背影。我在想那个不知名的有着精湛技艺的古希腊雕塑家,怎么会忽略维纳斯的背影?莫非故意,还是美人的背部本来就不是那么美的?可是她,我拍的视频里的她,那背影是多么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