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夜话

时间:2016-12-27 17:18:07 

油房院子又叫藤子院子也叫张家花园。迄今院子依旧,还住着一位民国10年出生,精神矍铄的老人李栋成。一勾新月挂树梢,老人端把椅子坐在院坝,悠闲喝他的酸枣泡开水。小伙们常围坐老人周围,听他讲院子故事。

老人谈古论今,讲到院子住过兵哥哥时,说:“51、2年的兵哥哥可能干哟,锣锅饭煮得喷喷香——不容易,很不容易;今天你们叫随水干或叫焖锅饭,要知道兵哥哥的锣锅深两尺多口径两尺多,煮一、二十斤米,巧媳妇有米也难炊的事兵哥哥却轻而易举。将胡萝卜滚刀切,在另一口锣锅焖熟,洒上几把切成寸长的蒜苗,肇转,满院子呀飘着的香味使你不得不流口水。兵哥哥对娃娃儿也很友善,一口一个‘小鬼、小鬼’叫得亲热,把那胡萝卜喂进娃娃的嘴巴。娃娃吃了八辈子都还想。”

“那些兵哥哥住在院子里是干啥的,在院子里住了好久,后来呢?”小伙子们问。

老人说:“清早就下操,‘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后来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佩戴“志愿军”胸徽打美帝国、李承晚去了。”每次讲完兵哥哥,老人都要补一句:“那时的兵哥哥真好!”

小伙子们说:“兵哥哥,国家大事,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见得到。你我他都是小人物,就讲个咱院子平凡的小人物吧。老人家,这院子里的居民,有没有哪个你不能抹掉的记忆?”

“也……”老人沉思一阵,说:“……有。”

“谁,什么样一个人?”小伙子们追问。

老人端起他的酸枣茶,说:“我的一个叔伯兄弟李栋良。”喝了一口,缓缓说:“就像这酸枣茶……”

“现在哪?”

“他与我曾是川南书院(川南师范前身)同窗。可是,以后我一生见到李栋良只三次。他实在只是个平庸无能的平凡人,我却不能忘掉……”

“川南书院是个了不起的出人材的学堂啊——恽代英、江雪琴都就读过川南书院,你叔伯兄弟李栋良牺牲了?”

“没牺牲,是老死的。”老人沉入对叔伯兄弟的记忆中。

“老死的。你老人家又只见过三次。说说听。”

老人家说:川南书院毕业后第一次见我那叔伯兄弟,是改天换地的年代。为攥紧拳头抗美援朝,对反革命残余势力加紧最后的铲除,我任文书的土改工作队配合人民解放军将刘虎、刘豹兄弟俩盘踞的古娄山围得铁桶一般。为了不再流血,土改工作队和人民解放军对古娄山最后的一小块地盘天堡寨喊话。

“刘虎、刘豹兄弟俩听着,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砰砰砰朝天空开枪。

刘虎、刘豹是隆富泸伪政府三县联防司令刘方甫儿子老三、老四。其时,已知父亲被镇压,此时真要顽抗到底,凭几支汉阳造恐怕真是蚍蜉撼树,死路一条。

土改工作队也在喊话:“解放军进寨,对天堡寨秋毫不损,另给你俩兄弟留下三十亩土地安身。”

鸡飞狗叫中,刘虎问刘豹:前天说的是十亩,昨天说的是二十亩,今天加到三十亩,该不该再熬熬呢?

刘豹说:“不熬了吧,事不过三。我们这10几支汉阳造不就是为保护天堡寨吗?既然共军说对‘天堡寨秋毫不损’,我俩就出去。何况,老蒋三、四百万军队加飞机大炮都没能抵挡得了。”

“唉——”刘虎长叹一声,认输。

刘虎、刘豹兄弟高举双手走出寨门,被拥上来的解放军战士五花大挷押走。

闻风而至的贫下中农协会主席刘烂账(20天前还是天堡寨长工)率领几十个贫下中农冲进天堡寨下门板,搬桌椅,摔碎好些个抱瓶……

刘虎的老婆大胖李发华、刘豹的老婆小胖张润英惊嘎嘎叫唤:“门板、桌椅给留下!”

刘烂账叫四个贫下中农:“去,去抓住两个疯婆娘!”

两个贫下中农各扭住大胖一只胳膊,两个贫下中农各扭住小胖一只胳膊押到刘烂账身前。

刘烂账望大胖、小胖一头蓬松黒发,抓起两胖红指甲把玩了半支烟功夫,拍拍两胖脸蛋,骂道:“心闲长头发,手闲蓄指甲。不劳而获的婆娘,还跟老子细皮嫩肉的!”抓过一把剪刀,扯起两胖脸皮,欲剪,转念想:“一切权利归农会”,虽是土匪恶霸婆娘,却已是自己玩具,有点舍不得,只用剪刀将大胖、小胖头发剪出深深的“十”字沟,头顶露出可见头皮的大“十”字。这才叫四个贫下中农放了大、小胖。

大、小胖仍惊嘎嘎呼天喊地。也许,所有女人受傉之后第一需要是照镜子,双双奔到穿衣镜前时看了自己容貌,没本钱哭闹了,悄悄躲进房间去低声抽泣。

“我觉得贫协主席的作为是有点不大对头。但又想到受过的教导‘革命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也只能不露声色。”李栋成说。

忽听得有人在抚慰大、小胖:“人还在,就比什么都强。”这声音有点耳熟,再听,莫非是川南书院的同窗自己的叔伯兄弟李栋良?

我进房间去一看,果真是。大惊:“你,你,你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儿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呀!”

李栋良倒没失色,说:“扬森出川抗战时,我和刘虎、刘豹都是扬森手下的电话兵,肉搏战我仨还共同拼死过一个妄图破坏电话线的鬼子。今天来看看战友。谁知这里在你死我活?”

后来,古娄山乡召开群众大会,唱着“大家一条心哟,镇压反革命……”枪毙刘虎、刘豹兄弟时,我打听李栋良消息,阿弥陀佛,刘氏兄弟俩没坦白李栋良在天堡寨。

天堡寨关门整改,解放军教育说服,也没再抓人。

一个小伙揷问:“老人家,你的叔伯兄弟李栋良呢?”

“就住在天堡寨照顾大胖、小胖。大胖、小胖还分别生下闺女金花、银花。”

“一个人娶两个老婆?”小伙子们疑问:“婚姻法,一夫一妻呀!”

李栋成说:“我没说李栋良娶了大胖、小胖。李栋良留在天堡寨是尽战友(在扬森手下时是战友)之谊照顾大胖、小胖。金花、银花是刘虎、刘豹的遗腹子。”

众小伙都哈哈笑,说:“天知,地知,你叔伯俩兄弟知。”

“哟,我们可以不知。但那贫协主任没得到大胖、小胖,心里舒服!不吃醋?”一个小伙问。

“贫协主席刘烂账占领天堡寨第三天就摔下古娄山老鹰岩死了。”李栋成说。

“真是冥冥世界天做主。”小伙子们都说:“也可能是刘虎、刘豹家丁干的。”

“后来呢?”小伙子们又问。

“我后来被政府安排在派出所搞治安工作;我叔伯兄弟俩三十年没见过面。”李栋成结束了与李栋良川南书院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的回忆。

又一个一勾新月挂上树梢的夜晚,小伙子们要李栋成讲叔伯兄弟的第二次见面:“老人家,天天见面的兄弟不希罕,你兄弟俩难得见面,见面必有故事,讲讲第二次见面听。”

“唉……也是。”李栋成说:“我那个叔伯兄弟总是喜欢站在悬崖边。三年大灾荒中国人总算熬过来了,文革十年动乱也熬过来了。拨乱反正,各种思潮共生,究竟是要社会主义的草还是资本主义的苗?思想乱社会必乱,跨进上世纪80年代,从重从快整顿社会和反击右倾翻案风同时开展,重庆市中区一天就枪毙83人。我们江阳市也表功,将一个大街上亲女人嘴的小青年枪毙了。一天,听说有人办地下黒工厂……我所在的派出所奉命协助拔资本主义的苗。”

“看到了什么苗,罂粟,是盆栽还是那时就兴大棚种植,怎么拔的?”小伙子们好奇问

“哪是什么盆栽、大棚!”李栋成说:“几十个人冲进的是桂花街16号。打头阵的是工商局。我到时,已见8个200磅的大汉像抬棺材一样呼哧呼哧地抬出一台车床。强制执法的法警在后面押着房主万成忠。围观者不下3、40人。”

我迟到,将功补过,努力维护秩序,大声嚷:“都站远点,都站远点!”

真不明白,那时的百姓对拔资本主义的苗那么子喜欢湊热闹?虽然不像今天大小事儿都可公开讨论,却也听到窃窃私语、低声议论:“啥子资本主义的苗啊……”“就是一台车床嘛……”“开地下黑工厂……”“就车几颗螺丝钉卖钱……黒工厂!”“我说黑工厂,你还不信,这个万成忠复辟资本主义,要被枪毙!三天内你就知道了。”

李栋成想看看这个万成忠家到底有什么称得上资本主义的东西?跨进屋里去,呀,三十年后又看到了叔伯兄弟李栋良?

“你,你你你,怎么跑到资本主义的苗圃里来了?”李栋成心态无以言状:“真是十处破锣敲,十一处都见你!”惊讶之余,问:“你在哪做事?”

“能在哪做事呢?”李栋良说:“我们这种历史不清不楚的人,哪个单位都不要。我说我从军是为抗日,别人说扬森是国民党旧军阀。”

“哪还住在天堡寨,没成家?”李栋成问。见眼前的叔伯兄弟,不免有些酸楚。

“我同刘虎、刘豹兄弟有过约定,我仨谁死了,存活者照顾死者家属终身。”

“哪你怎出现在这?”

“听说万成忠要文化人做帮手,我想来帮万成忠,”李栋良说:“还没说好,他说给我60元/月,我要80元/月。我得找点饭钱供养大胖、小胖。”

“天堡寨,痩死的骆驼比马大,就没口粮了?”

“该卖该档的都卖了档了。这几天都是靠自己种的南瓜、丝瓜当顿。听说反击右倾翻案风还要杀到天堡寨来铲掉南瓜、丝瓜。乡政府也给大胖、小胖发了《建立古娄山阶级斗争教育基地暨旅游区》通告,勒令10日内自己铲除天堡寨内南瓜、丝瓜。”

李栋成想,建立旅游区是有可能的,古娄山老树枯藤,高山流水,绿色植被99%。大胖、小胖、栋良偷偷栽的南瓜、丝瓜又必定在天堡寨院内。

“我不跟你说多了,你赶快走。”李栋成说:“昨天,刑侦科开卡车到丰乐去抓犯罪份子(那时,犯罪份子多,囚车不够用,只能征用各单位卡车),开到高洞半坡上,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不想走路吊爬进卡车,刑侦科的几位同志用手枪指着小伙,说:‘竟然还有自愿湊数的。’将小伙抓了回来。可能会被枪毙。”

李栋成端起他的酸枣茶,见小伙们还望忙着自己,说:“我叔伯兄弟好久走的我不知道,逮了万成忠完成了治安工作我先走。第二次见面就是这样。”

“哪?”小伙们问:“那个万成忠呢……”

“被枪毙了。”李栋成说:“在广场开万人大会公捕公判,立即执行枪毙的。”

二O一四年八月十五。小伙们在油房院子摆上月饼、花生,叫:“老人家,今天的月亮好美,出来赏月。讲你的第三次见面。”

李栋成出来了,手中仍提着他的酸枣茶。坐在小伙们给他安好的椅子上。抬头望天,说:“这轮明月,不适合我讲与叔伯兄弟的第三次见面。”“奇怪!”小伙们说:“明月高照才是良宵呀。”

“我与叔伯兄弟第三次见面那一夜不是良宵。”李栋成说:“我的心也不是良宵。”“月饼都摆好了,”小伙们说:“照你老人家的心情讲就是嘛。”

“好吧。”李栋成说:“七月七日,我电视上见到习主席携国共两位抗战老兵为‘独立自由勋章’揭幕,想到对抗战过的老兵必定会捐弃国共前嫌,便立即乘车到了古娄山,坐滑竿到了天堡寨,向李栋良报告好消息。”李栋良、李栋成叔伯兄弟俩见面好高兴!

好一阵问寒问暖后,李栋成说:“唉,栋良,你说怪不怪?30对我俩是个吉利数。往前推,我俩都是分别30年就要见一次面。第一次分别后见面也是我出生年1922年后的30年。我俩分别见面3次了,‘3’又逢我俩吉日,不说再翻一倍,至少我俩都要活到100岁!”

李栋良说:“栋成,别尽说好听的。今天才是我俩是川南书院毕业后真正意义的第一次见面。可惜,我俩都迈过90。今夜,我俩彻夜长谈。”

大胖、小胖也带金花、银花出来见面。虽然她俩都小栋良、栋成10来岁,但也是风烛残年。

李栋良、李栋成回忆孩童时在油房院子摘使君子、打珠子,拍三尖角,拍洋娃儿……

李栋成说:“栋良,老天给我兄弟俩的阳寿即便100岁,也不多了,珍惜每一天吧。我不管能活几年,每个月都想见你面一次。”又对大胖、小胖说:“栋良为照顾你俩至今孑然一身,你俩要好好侍候栋良。”

大胖、小胖点头。说:“我们会将日子过得甜蜜蜜。”

再回忆人生时,李栋良说:“1945年前我就该当逃兵离开扬森。如是那样,我俩都能年年、月月、天天见面的。唉……没当逃兵,又谁知他妈的扬森要对共产党打仗!给我留下不清不白的历史。”

“不谈这些,不谈这些。明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如果阎王还没叫我俩报到,我俩一同到北京去,肯定能看到比今年更高兴的事。”

“一定,一定。”李栋良说:“说不定共产党还会给我平反,给我一份抚恤金。”兴奋得哈哈哈狂笑起来。

“睡觉了吧。”李栋成见李栋良笑声不绝,有点不正常,说。

“好吧。”李栋良说。还在笑,笑声中进入梦乡。

这夜,叔伯兄弟俩抵足而眠。

鸡叫了,李栋成摸到李栋良身体是冷的,心想,下次来时送他一床电热毯。

已到8点,大小胖叫吃早饭,才知李栋良已经高兴得死了。

“可惜,可惜了啊。”小伙们说:“我们还在想,真的明年你叔伯兄弟要到北京,我们也跟去,看看历史博物馆;咦,老人家,你讲的三次与叔伯兄弟见面,也是让后辈看见到历史博物馆三间展览室。你的前言后语呢?”

“前言后语一并说吧:”李栋成说:“要完成两个100年目标——富国强兵,列强还我河山。一定要民族团结,一定不能让刘烂账当贫协主席……”

一个小伙说:“对不起,老人家,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依我说,打‘老虎’‘苍蝇’外,对这种痞子,驱除出境最好——送给喜欢这种痞子的美国人、小日本当长工也行,让他龟儿子去窝里反!”

李栋成郑重其事,说:“我——一个92岁的老人,最后总结:是英雄造时事还是时事造英雄争论不休,即便英雄造时事,也是政治家大人物造时事,我那个叔伯兄弟是个被作历史弄的小人物;我们国家一定要有个能招贤纳士按人民意愿办事的强力中央;但还需一个大前题,根除‘千百年来比赛喊口号说大话而不兑现’的作为,政府不能失信于他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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