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排轮子,或者说是排轮子排够了。我正长身体的年代,恰是最兴排轮子的年代。街上到处都可见到长长的队列,最盛的时候,只要看见排轮子,不需问干什么,排上去准没错。
排轮子可以买到肥一点儿的肉,如果全是带膘的肥肉,就更好了,可惜没人卖给你。你排第一也不行。那个时候排在队列里,一个个翘着相望,看着营业员的快刀将肥肉膘一点点割下,盘算着轮到自己还会不会有,那心思,总想着卖肉的要是自己的什么人该有多好。
快过年了,排轮子去洗澡,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了到学堂子门口,早排了一长溜的人,等着早晨七点开门洗个干净澡,而当时,连六点都不到。开了门进到里边,冻得两手解不开衣服扣子,赶上第一拨,别提多幸福了。好好地泡,细细地搓,慢慢地洗,两毛钱可不是白花的。
排轮子买盐,每人限购十斤,有的人拎着大篮子,有的人端着洗脸盆,有的人提着两只桶,长长的队伍不断地发出这样那样的响声,那阵势像救什么急似的,你再急也只能卖给你十斤,一块四,当时也不是个小数。
排轮子买火柴,每人限购一包,两分钱一盒,一包两毛。再有钱也不多给你。
排轮子买肥皂,每人限购半条,营业员拿着半截锯条,不停地将整条肥皂锯成两半,谁到跟前都盯着他锯的哪一半大。
排轮子买煤油,每人限购两斤,提着满满的煤油瓶子,那味儿真叫好闻,用电不正常的年月有了煤油就有了光明啊!
排轮子买中华牙膏,一人限购一支,买酒买电池,买打火石,买……
印象最深的是那次排轮子买布,且是买绿布。绿布在当时可是最流行的布料,谁不想穿一件绿色的衣服呀,腰上扎一根皮带,再戴上个绿军帽,那个威风!不论男女老幼,谁有一身绿服装谁就有了挺胸走路的资本,毛主席说嘛:不爱红装爱武装。部队的真军装很难弄到,人们便想法子买绿布做。
排轮子最艰苦是买猪肉。一到晚上六七点钟肉店门口就开始有人排轮子。先来的用砖头石头排轮子,排上就回家去睡觉,下半夜再来。后来的排着排着就不服气了,砖头,石头岂能代表人,于是,有好事的就自己制作号票.待那些摆砖头,石头的后半夜来,见江山已易,哪有肯罢休的。持有小纸片号票的都是坚守阵地的,敖更守夜好辛苦,当然要维护自制号票的权威性。一场争夺战就这样开始。
排轮子还要讲究功夫。如没人维持秩序,排着排着就有人不本分了。好冲动的年轻人,一起哄,一冲撞,好端端的轮子就乱七八糟了。于是,人如钱塘江涨潮,都往售货的窗口涌。一时间,挤成一团,于是,有力气的强横翻窗攀壁,踩肩越头,勇者,从一片攒动的人头上爬过,过五关斩六将。那场面,大有十八勇士夺泸定桥之壮观。
排轮子把我弄得最惨的是当知青回家探亲那一次。
那时到县城的班车,上、下午各一班,且都是加篷的卡车。头班车没赶上,只好耐心等下班车。车站距公路两百多米,由一条田埂连接着,站房没有标牌,也没有候车室,甚至连一条可以坐下来等车的长凳都没有,仅是几间空荡荡的平房而已。站长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别看他其貌不扬,手中的小旗子威力可大着呢。在他的指挥下,我们按到站顺序,在那小圆洞的木板前,规规矩矩地排着队,不敢越雷池半步,就是上厕所,也要瞻前顾后,生怕有人加塞儿。
天渐渐暗下来,大伙不由得眼巴巴地朝公路张望。焦虑中,远远听到车子的轰鸣声,队伍开始骚动起来。站长在刚刚停稳的加篷车边拿下“乘客表”,决定可以卖多少张车票后,才吹着嘴里的哨子,慢悠悠地进票房售票。车到这里,是最后一站,早已挤满了旅客,停下来只象征性地卖几张票,窗口便“啪”的一声关上了。希望犹如肥皂泡,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冷水盆。有人叹息,有人叫骂,有人还不死心,用双手狠命地捶打着售票窗口,但那都是徒劳的,只能宣泄一下情绪,好让心里平复些。当然,更多的还是望车兴叹。
车子冒着浓烟,在叫骂声中飞驰而去。
“回家明日再来,万不能。”我对自己这样说着。真后悔不该排队等这该死的末班车,白白耽误了大半天的时间。怎么办?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走到县城去!
我一咬牙,背起十几斤新米,沿公路步行。经枫香岭到太子山,凭着生力,这10多里走得兴冲冲的,嘴里还不时哼着“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来水似银……”的歌。到刘羊半边街,天完全黑下来了,星星在眨眼,这时我已饥肠辘辘,歇下来在路边小卖部花一角钱买了一个有点霉味的麻饼充饥,又一步步去丈量脚下的路。我大张着嘴喘气,感到前面的路模糊而且飘忽,在沉沉夜色中时隐时现。看不清路边的里程碑,向迎面过来的人打听到县城还有多远,一个说只有五里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可能还有七里,道儿是越走越远了,答案没有个准,让人沮丧。这路怎么成了橡皮路,越拉越长?上赤土岭,筋疲力尽,肩上的行李也越来越重了,腿上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开步。后来几乎是一步一挨,挨到县城时,已是黑灯瞎火,发现鞋底快磨穿了,脚上也打了血泡。
啊,提起排轮子我是排怕了。现在好了,反过来了,买方是上帝,要我排轮子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