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毁的书院

时间:2016-12-27 17:47:25 

年幼时,由于村里没有学校,不得不赶往十几里外的小镇上小学。学校设施很简陋,只有几排低矮的红砖瓦房,不知兴建于什么年代,早在那个时候,就已有些颓圮破败之感了。入夏之后,常常风雨大作,门窗会被大风猛的吹开,凉风夹杂着冷雨涌进教室之中,泼洒在孩子们的书桌课本上。最可怕的是屋宇也会被狂风吹得晃动飘摇,放佛要轰然倒塌,将孩子们压在底下。孩子吓得尖叫,在桌下瑟缩发抖。后来,镇上拨款修缮,拆除了几间危房,在原址重修了一排牢固的水泥房,事情才算安定下来。之后,学校又用余钱在校门对面砌了一座方形影壁,擅长书法的老教师在上面写了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每晚放学回家,总会看它几眼,耳濡目染,渐渐能熟背下来。那时当然还不懂是什么意思,语文课上便问老师,老师的解释早已忘却了,只记得它的作者是明代的一个文人,名叫顾宪成,而这幅对联,便是由他为东林书院题写的。

上了中学后,在校图书馆偶然看到梁申威先生主编的《中国书院对联》,随便翻看,竟一眼看到小学门前老教师题写的那副。由于早已烂熟于心,一见竟有些欣喜,急忙看下面的详注,这才知道,老师那时所讲的东林书院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不禁有些肃然。而当读到“及兴党狱,诏毁全国书院,东林居其首,至片瓦寸椽不存”时,凭借着浅显的古文理解水平,也隐约感到这所书院经历了一场灾难——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毁了,那这里的学生们呢?没了学校,他们都被迫回家了吗?或许是转校了?

现在再看,当初我对这些读书人命运的预想实在是太美好了,美好的有点纯洁,纯洁到了无暇的地步——可事实呢,那是怎样血腥而悲壮的一幕啊。我无法找出几个象样的现代词汇来描述他们当日所遭受的酷刑,这一切即便在看惯暴力凶杀片的现代人看来都有点惊异——“土囊压身”“铁钉贯耳”“尸虫沾沾坠地”(明.黄煜《碧血录》),这伙读书人究竟是谁?他们犯了什么罪,竟然要受如此歹毒凶狠的惩罚呢?急急看完几本晚明史相关著作后,竟得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愿看到的结论:他们看到日渐衰败的朝政,心里有些不满便发了几句牢骚,对当朝的几个不称职的官员狠狠嘲讽了一番,没想到引来的竟是杀身之祸。他们嘲讽谁了?谁会有这样大的权势可以操纵一个书院的存亡,谁又会这样的歹毒凶残,竟想出这样毫无人性的杀人花样?在纸堆中寻找半天,一个赫然却又肮脏的名字猛的出现在眼前——魏忠贤——这不就是那个人称九千岁、权倾一时大宦官么?这下恍然大悟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为这群文弱书生担起心来。

对于一个封建王朝最后几年的历史,总不忍心细看。想来原因也很简单,那太悲壮,太阴暗,太屈辱,太不值得。一个曾经风光无限,富庶强盛,令周边属国甘心俯首的庞大帝国,在几短短几年时间里衰败下来,陷入风雨飘摇的困顿之中,竟是因为那么几个昏庸窝囊的皇帝。昏庸的一塌糊涂,窝囊的的扶不起来,除了让人觉得滑稽之外,更有一种无奈,一种悲愤。想想那些开国皇帝们当年血战沙场,何等伟烈,何等有力,他们身边曾云集过数不清的世之英才,他们曾播扬过一种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可他们不曾想到,一两百年后他们的子孙竟是这样的神情疲弱,精神侏儒,完全没有了当年他们虎贲鹰扬的雄韬伟略。但无论他们的子孙再怎么愚蠢,他们毕竟看不到了,可朝堂上的忠烈之臣,看到这暗弱驽钝之人竟然就是他们忠心效命的皇帝,心里会怎么样呢?嘲笑吗,不能,当年先帝托孤顾命的凄伤场景还历历在目,心头的重担压得喘不过起来。那就规劝吧,老臣一片忠贞志,也不怕得罪还不懂事的皇帝了。奏疏一扎一扎送进,可眼中看到的仍是那么一个无精打采的皇帝,病恹恹却又像在傻笑,还能怎么样呢?苦叹一声,带着黯然神情迈出朝堂。

明末的皇帝们,正如上所述,差不多个个扶不起来,且一个比一个凶顽。其中为首的的,当属万历皇帝朱翊均,而明朝,差不多就是在他手上开始腐烂的。你如何想象,一个在位四十八年的皇帝,操秉着政权,竟有二十五年的时间躲在深宫之内,一切外人概不相见,一切军机国事毫不理会,就连内阁首辅一辈子都见不了他几面,大臣呈上的奏疏,他束之高阁。每天就荒逸纵情,饮酒使色,日复一日过纸醉金迷的日子,后果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史载明神宗由于长期耽于酒色,病情竟然到了“头晕眼黑,力乏不兴,面目发肿,行步艰难”的程度。

这竟然就是堂堂大国之君的生活状态,没有一点生命力。面对万千政务,你让他如何应对处理?面对满朝文武,你又如何让它保持威严?跨马奔骋,开拓疆土就更成奢望了。他想不到,四百年后,在湖南出了一个叫毛泽东的少年,竟提出了“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振奋宣言。这该让长眠地下的神宗皇帝多么羞愧啊。

但它毕竟一个庞大的帝国,已有了百年的积累,相当的基础,因而还不会仅仅因为皇帝个人的昏庸而顷刻毙命。而他几十年怠政而留下的政治后遗症,却让他的子孙再也苏醒不起来。

终于,历史运转到了泰昌皇帝(朱常洛),按说他见到父皇几十年怠政,最后死在花天酒地中,应该有所憬悟,应该引以为戒,可让人觉得更滑稽的是,他比他的父皇更窝囊、更无能、更愚钝、更软弱。这或许怨不得他,大明的江山在他父亲手里早已败定了,除非他有些神圣,有些异乎寻常的能力,否则挽不回这败局了。可他没有,不仅如此,他甚至连自己的爱妃,最后连自己的生命都没能保住,终于在黑暗的宫廷暗斗中被毒杀,在位仅仅一个月,死的不明不白。

我真不想过多的责怪他,毕竟这险恶是他已故的父亲遗留下来的,但比照一下他之后的崇祯(朱由检,即位之后除掉权倾一时的魏忠贤),甚至更之后的康熙(十六岁智擒不可一世的鳌拜),觉得无论如何,这一切恶果都是他自己的不争气所导致的。他所面临的,不过是后宫的几个权力欲望稍强一点的女人罢了。但凡还有一点魄力、一点血性男人,怎么可能会沦落到被几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地步。一道圣旨就可以把这些还未成气候的奸邪清除干净,可他竟一再忍让,终于让这样窝囊的咄咄怪事在自己身上上演开来。

一个国家,连续经历了这两个昏庸无能皇帝的糟蹋,无疑已经病入膏肓。史载万历皇帝驾崩那年,老百姓已经贫穷到“糠秕斗升无储”的艰难境地。而在东北边境上,努尔哈赤帅领的八旗铁骑也挟着风雷滚滚南上,萨尔浒之战轻松取胜之后,势如破竹,接连攻陷沈阳、辽阳,直逼山海关。北京城内一片凄迷景象,就连昔日无限辉煌的国都城门,在白天竟也紧紧关闭。败亡的迹象,此刻已显露无疑了。

不,或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边庭还有一批为国忠贞的将士,他们的智力水平和军事作战能力并不比努尔哈赤、皇太极这些八旗统帅低多少,如曾令努尔哈赤胆战心惊的辽东经略熊延弼,人称“熊蛮子。”单从这名字上看,我们就能感受到到清军对他的恐惧、无奈。再如孙承宗,这位天启皇帝的老师,赶赴辽东之后,立即着手建立关宁防线,这使辽东局势大为改观,迫使清军四年之内不敢轻举妄动。再如,袁崇焕——这位永载史册的军事天才,在宁远激战中,凭坚城利炮,一炮轰死清军最高统帅努尔哈赤,不可谓不英勇,不可谓无谋略。可这一切,最后竟都于事无补。显赫的战功,不仅没有迎来褒扬和奖赏,反而遭到朝廷奸小的排挤和打击——我真不忍心写出这些功臣们的最后下场:

熊延弼,三次赴辽,战功赫赫,被朝廷杀害,头颅传示边疆战营;

孙承宗,亲自督师,起用大批能臣武将,建立坚固边防,遭劾离职,最后被逼跳城自杀;

袁崇焕,明末最伟大的军事天才,忠贞为国,遭磔刑(凌迟),弃尸于市;

这个名单还可以开得很长很长。真正的灾难,如今看来,并不是一个国家摊上了一个昏庸无能的皇帝,而是这些忠贞的臣子为这个昏庸的皇帝所付出的奔走、呼号、抗争最后竟然变成了对自身的反讽、讥诮。这是令国人寒心,令整个中华民族为之丢脸的事情。

事情到此远远还没有结束,悲剧还在上演着,更多的肮脏还源源不断地从青史之中汨汨流出。

葬送大明江山的那个皇帝终于走来了。

我还在期待着,他将会是怎样的眼神呆滞,形容猥琐,神情木然。可我万万想不到,他竟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一个幼稚无忧的顽童。这不禁让有些我噤口了,再也不忍心责备他。按他的年纪,或许还该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而他却不得不走上着高高的皇位,迎受着从殿外刮来的凄风苦雨。

他就是天启帝朱由校,令人感到惊异的是这位皇长子竟然从没接受过教育。登基时年仅十六,一个初中生的年纪。比起康熙,他登基的年纪或许不算小了,康熙大帝登基时不才八岁吗,亲政时不也才十四岁吗?不也智擒鳌拜,令文武大臣服服帖帖的“御门听政”了吗?但他毕竟没有康熙的雄才大略,他连一套正统的儒家教育都没受过,我们又能期望他什么呢?再说中国历史上能比得上康熙的帝王又能找出几个呢?真不想谴责他了,可当你眼眼睁睁看着他将大明王朝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时,又怎能不哀叹愤惋呢。

还是忍下心来,写写这位愚顽的小皇帝吧。他的父亲朱常洛即位还不到一个月,就在红丸案中被毒死,死的不明不白,昙花一现,悚然电灭。这个少年在仓促之中登上皇帝宝座,但毕竟还处于天真烂漫的年纪,游戏才是他的本质。于是,威严森森的深宫,成了他的尽情欢愉的游乐场:

“上性好走马,又好小戏,好盖房屋,自操斧锯凿削,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为之。”(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二《天启朝记事》)

“先帝好驰马,好看武戏,又极好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泄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视为戏笑,皆出人意表。”(刘若愚《酌中记》卷十四《客魏始末记载略》)

从宫廷中当事人所记载史料的来看,这位皇帝木工手艺着实了得。不仅想象奇特,也极爱动手,就连在一个成年人看来都很复杂的机械装置,他竟能轻轻松松运用到自己设计的玩具当中,的确是一个天才少年。比起王宫中其它游手好他闲纨绔子弟来,这位皇帝即便离开宫廷也能凭借着不错的木工手艺谋生。但这恰恰注定了这个皇帝的悲剧人生——一位以权术治理天下的帝王,若拥有太多的艺术天赋,太多的风流儒雅,于他自身来说,可能是人格精神上的完善,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在铁血烈火、交枪乱马之中,无论是李煜的诗词,还是赵佶的花鸟,丝毫没有生存的空间,它太脆弱,经不起烈火的捶打与风雨的侵袭。一切艺术文化,在诡谲惨烈的政治漩涡中,都显得太幼稚。。。而痴迷沉醉于艺术之中的君主,在那些鹰隼般的政客看来,就如同一块肥肉,令他们垂涎不已,这些君主的灾难也就到来了。

我在前文提到的那位奸佞小人终于该浮出水面了。让我们看看他的丑恶嘴脸吧,让我们剖开他的心肠,看看那是怎样的居心叵测、污浊肮脏吧。他就是权倾一时、烈焰熏天、飞扬跋扈,并被一群小人拥戴为“九千九百岁老祖宗”的阉党头子魏忠贤。这个恶贼,我真怕我的笔锋不够锋利,割不开他的如同城墙般厚重的嘴脸,让他的险恶行径暴露在天光之下。所有为挽救大明王朝奔走呼号的君子,所有屈死的忠魂烈士,谁不想扒其肉寝戚皮,谁不想让他千刀万剐。让我们一起看看他用以发迹的卑劣行径吧:

在我所翻阅的几本晚明研究著作中,对魏忠贤青年时代描述最为生动的是明代朱长祚所写的《玉镜新谭》,在此我不防引用其中一段对魏忠贤年轻时代的近似小说化的描写:

“万历中,肃宁人魏忠贤者,初名进忠,市井一无赖耳。形质丰伟,言辞佞利,目不识丁,性多狡诈。然有胆气,日务樗蒲(注:一种赌博用具)为计,家无担石(注:一百二十市斤斤为一石)而一掷百万。若起歌舞弦索、弹棋蹴鞠事事胜人,里中少年竞相与狎。迷恋青楼翠袖之间,落魄无行,依人醉醒,不问妻子,游手好闲以穷岁月。”

就是这样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沉迷女色、毫不顾家的市井无赖,在一次狂赌之中把家财散尽了,他倒也有些血气,不肯让妻子养活自己一个大男人,听说皇宫里太监的待遇不错,一气之下竟然自行阉割了——平心而论,这种豪迈的胆气,绝非一般人所具有,他似乎也有些魄力。请允许我在此假想一下,假如他家境不算太贫困,再戒掉赌博的陋习,我总觉得他能成为一个大富商或成就别的一番大事业——在他身上,有一种冒险的精神,一种十五世纪的西方人为了财富而甘心冒险的精神——这是当时的东方人所不及的。但这似乎也预示着他将来的狠毒,这是一个有些勇力让人却又让人极不放心的人,我似乎嗅到了他身上一阵腾腾的杀气与一种永不满足的饕餮心思。

终于,让他伸展拳脚的机会来了,这一次,不是在市井赌场,而是在一个庞大帝国的腹心——皇宫之中。而这,也预示着一个曾流落市井的小人物将给本已混乱的皇宫再注一股脏水。

在这里,有一个对魏忠贤影响极大的人物——王安,他当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也就是代替皇帝进行披红决策的高等太监,已是三朝元老。他一度很信任魏忠贤,觉得这个人在工作上倒也勤勉,就加以重视,予以呵护。我们或许以为,能看上魏忠贤一起的人一定和他是一路货色,其实不然。史书记载,这个王安很是良善正直,在危难时刻总能挺身而出,很帮皇帝的忙。在中国历代王朝的宦官当中,王安可以算作这个行业之中的楷模。有一天,年事已高的王安接到皇帝嘉奖的圣旨,表示要再升他一级,让他做掌印太监。按照中国官场惯例,任何官员接到晋升的通知时,一般要上疏表示推辞,以显示自己的谦虚与没有野心。王安也照此惯例做了,不想这一推,推出了大祸——

正在朱由校反思王安为什么不做这个掌印太监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插足进来,对年幼无知的小皇帝说:“他既然不愿做,那就算了,还是让魏忠贤做吧。”昏庸暗弱的小皇帝对她言听计从,竟稀里胡涂的答应下来——这也显示了这位皇帝的不谙世事和政治幼稚之处。但此人是谁?哪来这么大能量,一句话竟然就能操纵皇帝的意志?她为何对魏忠贤这般看重?此人必定不凡。

当我看完对她的介绍之后,不仅又一次哑然。她竟是朱由校的奶妈兼保姆。一个后宫的女人,随便一句话,就能干涉朝政,对朝中大员的升降进行操纵,这不能不是一件令人极其害怕的事。那她人格怎样?假如她能像孝庄皇太后那样深明大义,对这个年幼的皇帝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事与愿违,此人“为人妖艳,性情放荡。由校大婚之前,先邀上淫宠。(以上据抱阳生《甲申朝事纪略》卷十《禁御秘闻》)”就这样一个敢勾引未成年皇帝的淫妇,在大明王朝早已身心疲软的时候让它再一次受到肉体乃至神智的麻痹。

这便是小人,能决定历史命运的,要么是雄才大略的政治家,要么便是阴险狡诈的奸佞小人。一个凭借着伟大的人格力量唤醒历史,一个凭借着阴险荒淫催眠着历史。至于这个女人叫什么,历史却连她完整的名字都没记下来,只知道她姓客。小人让人无奈,这也可以算作一个方面吧,坏事做尽,却巧妙的伪装起自己的名字,让后人骂她的机会都找不到。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各位不妨先预测一下。宫廷之内,皇帝身边,同时聚集了两位小人,满脸堆笑,笑得有点虚伪,有点狞厉,笑得令人不安,令人慌神。早在这五百多年前的唐代,一位叫欧阳修的文学家在一篇名为《朋党论》的文章中就指出:“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如今,这个预言即将变为现实。两股黑恶浑浊的逆流正在加紧合流,它将会把皇帝的眼睛迷住,将会把一个国家弄得一片狼藉,将会让争个民族为他们的卑劣无耻感到心寒。

既然是小人,他们眼里当然容不得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即便亲友,即便恩人,就算是亲生父母,只要你敢阻挡我升官发财的道路,让我得不到权利的满足,我就绝对不会放过你。这时候,职位在他们之上的一群正直的君子便要面临浩劫了。首当其冲的,当然便是王安,这位他曾经的恩人。心狠毒辣的魏忠贤暗中勾结了一名叫霍维华的言官,并以利益相诱,唆使他去弹劾王安。两人狼狈为奸,而昏庸的皇帝一听说身边有坏人,未加查证就迷迷糊糊的降了王安的职,把他打入监狱。魏忠贤的阴险,这还是小试牛刀。接着,他假传圣旨,让一名曾与王安有过节的名叫刘朝的太监去了王安所在的监狱做提督。当王安在黑漆漆的牢狱里看到这个人得意一笑时,一下子瘫软了,他意识到,自己这回注定要被陷害而死了。果不出他所料,几天之内,便被仇人滥刑折磨而死,尸体竟被喂了狗。好毒的借刀杀人。这就是令人发指的小人,他们不会跟你讲良心,讲恩情,他们只会在你身上索取,压榨。等到那一天你不慎挡了他的路,他就会露出凶狠的青面獠牙,朝你嗷嗷狂吠。

既然是小人,他们当然会臭味相投,这是利益所需。这甚至让我认为,能把分工合作的效用发挥演绎到极致的,不是草原上的狮子豺狼,而是这伙小人。小人一旦结党,在利益层面前他们会奋不顾身,这令毫无人性的豺狼看了都会翘起爪子竖大拇指。他们的分工,有智囊团队,也有赳赳武夫:

“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忠贤。内竖(注:指太监)有王体干等外,又有李朝钦、王朝辅、孙进、王国泰、梁栋等三十余人,为左右拥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主谋议,号‘五虎’;武臣田而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号‘五彪’。又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寺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明史》卷305)

我们也由此看到,这伙阉党团体内部成员都不是等闲之辈,而是操着六部实权、军国要务的重臣。它不是零星的松弛团体,而是内部分工相当严密的党团。无疑,它具有极大的政治杀伤力,一般的人都奈何不得他。这无异于腹心之中长了一个恶性肿瘤,令这个曾经富庶强盛的庞大帝国难逃被扼杀的命运。

为了更清楚的认清这伙人,我还是举其中几个例子吧。

如顾秉谦,此人翰林出身,学问过人,但也无耻过人。有一次为了升官,顾秉谦老先生不顾自己七十高龄,带着儿子登门拜访魏忠贤,竟说了这样一段令人慌乱话:“我希望认您做父亲,但又怕您觉得我年纪大,不愿意,索性让我的儿子给您做孙子吧!”(“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此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而此时的顾秉谦比魏忠贤大十八岁。真是无耻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让人恶心到难以动笔费墨的地步。

如霍维华,此人进士出身,天启初依附魏忠贤,诬陷并杀害王安,此事上文已提到。史载他“每陈奏,必颂忠贤。”硬往魏忠贤脸上贴金,不怕肉麻,巴结奉承的水平也不亚于顾秉谦。后来,这个人在打击东林党正直的君子中,起了很大的舆论污蔑作用,篡改历史,掩人耳目,令人愤懑。

又如崔呈秀,这个人在扬州做巡案时,曾被人告发过贪赃枉私,遭到朝廷的革职。但他太擅长钻营,马上投奔了阉党头子魏忠贤,叩头涕泣,乞为养子。崔呈秀从此成为阉党的中坚,结党营私,将东林党人和非东林党人名单分别汇集成“同志诸录”和“天鉴录”,进献给魏忠贤供其提拔同类、打击异己,致使正直的朝臣几乎全被贬谪;而他摇尾乞怜的得以提升。这样的人,总不忍心看他一生平安,再揭一下他的老底吧,据《明史》记载其临死时的状况:“时忠贤已死,呈秀知不免,列姬妾,罗诸奇异珍宝,呼酒痛饮,尽一卮即掷坏之,饮已自缢。”最后死时都是抱着金银、拥着美女,喝的不省人事,你看看他的人格究竟堕落腐败到了什么地步。

又如,许显纯,此人是河北定兴人。史载他“性残酷,大狱频兴,毒刑锻炼。”魏忠贤专权之后,独揽朝政,排挤异己。此人就变成了一个杀人机器,接连酿成震惊中外的“六君子”、“七君子”惨案。明末大儒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就是被他冤杀的“七君子”之一。

这样一批无耻又狠毒的小人,还可以列几页十几页,国家大权落入这伙歹人手中,他们钳制舆论,达到“民间偶语,或触忠贤,辄被擒戮,甚至剥皮剐舌,所杀不可胜数(《明史》)”的残忍地步。他们兴风作浪,把朝廷糟践的体无完肤。

这样昏黑的时局,正直的君子是看不下去的,于是,一股令天地为之一震的浩然正气在滚滚积聚着。。。他即将挟着风雷,訇然而出。。。

在无锡城郊,有一曲清澈的溪水,两三株老柳树,苍苍的林木间隐隐几件废弛颓圮的老屋,遥遥望去,好一派古朴清幽,这就是东林书院。日后,将有一大批正直的国家栋梁从这里走出去。

而这所书院的创办者,就是我幼年时代就已熟识的顾宪成老先生。

当时顾老先生的仕途并不太走运,因为和朝廷中一些大臣们政见不合,在四十五岁上被削了官爵。他的心情自然不愉快,但毕竟已中过进士,而且做过不短时间的朝中大员,对于官场、对于朝廷里的是非荣辱已经熟悉,不会像落第书生张继那样留有太多的遗憾。既然在京城已无事可做,那干脆回老家颐养天年吧。他这样想着,倒不觉太难受了。

返乡的路程有点远,从北京城出发到江苏无锡,少说也得走几个月,倦了,就抬头看云,一些国家大事不时也会从他头脑里冒出,但这毕竟已经不是自己的职责了,想他干嘛呢。

愁云惨淡,一轮斜晖隐匿在厚重的云层里,让人觉得有点无聊。难道自己后半生真的就要归老田园吗?青年时代那治国经邦的雄心壮志呢。几个月的行程,就在这样反复的哀叹与思考中度过了。

终于返回家乡了,阔别多年的邻居纷纷来接应攀谈,嘘寒问暖,白天的日子过得倒也欢快;可在家呆的久了,总不免有些寂寞,那就到家乡去走走吧,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了宋代杨龟山讲学的地方。庭院历经几百年风雨剥蚀,已有些颓圮荒芜,凄凄荒草已经没了膝盖,几声暮鸦,在秋风中鸣的有点凄凉。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遥遥宋代的读书声,在苍苍的林木间飘荡,这个曾风光无限的朝中大员,现在竟有些歆羡这位身居泉林的教书先生了。忽的一道电光在他心间划过——对啊,我为何不在这里树碑讲学呢?他心底忽的泛上一阵暗喜,他看到了一丝光亮。

是啊,凭借着他的朝野声望、道德学问和社会背景,在家乡建立一座书院还是完全可能的。于是,他兴奋的将这个想法告知了他的同乡进士、如今也同他一样被免职赋闲在家的高攀龙。高攀龙一听说,高兴地面部表情竟有些夸张。两人一拍即合。青年时代激扬文字大声议政的勃勃生气给他们来了个醍醐灌顶,苍苍须发瞬间黑了三分。

说办就办,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了,数了数,还差很多,那就向县令求点捐助吧。县令毕竟也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又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一听他要办书院,二话没说欣然同意。无锡县府出了三百两,常州府听说后也出了一百两,地方缙绅稍稍表示了一下,也凑了三百两,经过五个多月的修建,终于在万历三十二年(一六零五年)建成了。

书院建好了,有牌坊,有厅屋,有公田,有园地,房屋俨然,设施完备。接下来就是给这个书院注入灵魂的时候了。他的讲学理念是什么呢?那就是经世致用。日本学者小野和子在《明季党社考》中曾做了详细的论述,在此我不妨把这些理论搬来一用:

第一:讲学的内容,包括有庶民性的内容,极为开放。在这里,你所听到的不是玄而又玄的高蹈迂阔的理论,而是“愚夫愚妇共知共能的日常之事。”这不仅吸引来了“四方尊宿名硕”、“邑之缙绅”,而且也让“草野齐民”“总角童子”参加进来。

第二:极为重视朋友关系。“自古圣贤,未有离群绝类,孤立无与的学问。所以然者何?这道理是个极精极细的物事,需用大家商量,方可下手”(《东林书院志》)就这样,他们为了完成学问,追求道理,绝不把自己孤立的关在书斋之中,而是聚集众人来相互讨论,相互补益。不仅如此,他们在朋友关系上是相当正直的,例如,朋友之间不可议论邻里曲折,不可相互暧昧,不可党同伐异。

第三:他们认为,通过讲学研究的学问,必须和躬行实践相联系。我们知道,在古代,学问和政治并未分家,他们的学问,就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因此,如其说这是一个研究学问的地方,毋宁说是讨论政治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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