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辞世
一天,我刚下班回到家,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楼上邻居杨师打来的。杨师在电话里急切告知我:“你父亲突发心脏病。现在我们正在联系120急救车,请你赶快回来。”放下电话,我急急忙忙地拦了辆出租赶回家。当我急匆匆的赶回家,只见救护人员把父亲往救护车上台,我二话没说,就跳上救护车,护送父亲去了医院。
在被送往医院途中,父亲还有短暂意识,他拉住我的手艰难地叮嘱:“要是我熬不过去了,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你王姨……”
我万万都没有料到,这竟然是父亲的遗言。
当天晚上,我的父亲因医治无效,与世长辞。我们悲恸欲绝,更对父亲的临终嘱托万分疑惑:父亲临终遗言,子孙他一个也不提,单单交代“要照顾好王姨”!
要知道,父亲提到的这个王姨就是我的继母。一个普普通通农村妇女,为何父亲对她情有独钟?
我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对父亲也多少有了些怨气。
我的父亲出生于农村,是北西安某医科大学的教授,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我在父亲的盛名之下成长,继承了父亲踏实坚韧的品格,年纪轻轻就成为医科大学的一名教师。
五年前,我的生母去世。怕父亲晚年生活孤寂,我和妹妹都希望父亲续弦,却被父亲一口拒绝。一年后,父亲忽然打电话来,让我们兄妹俩回家。我和妹妹匆匆赶回去一看,家里多了个陌生老太太!她衣着土气,一脸皱纹,满头白发,一问,老太太70多岁了,是从农村老家接来的,父亲准备和她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妹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父亲如果找个老年女性知识分子做伴儿,有共同语言,属人之常情;或者找个没多少文化但比他小十几二十来岁的漂亮女人,也可以理解。可这个年龄又大又没文化的农村老太太,究竟哪点吸引了他?
听说父亲第二天将和这个叫王秀珠的女人去领结婚证,我和妹妹怕父亲不高兴,所以没敢反对,但又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继母。于是我试探着问父亲与这个女人是如何认识的,父亲不悦,说:“我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你们也不必叫她妈妈,只称她为王姨就是了。”我看了妹妹一眼自语道:父亲不是老糊涂了吧?
父亲与王秀珠结婚后,我们兄妹俩都对她很冷淡。我们很少回父亲家,即便逢年过节回来看望父亲,也很少与继母王姨说话。王姨平时话也不多,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都只是在家里收收拣拣,从来没有刻意讨好过我们兄妹俩。
现在父亲忽然去世,王姨自然将要参与遗产分配。
我的父亲一生向学,硕果累累,生活又极其俭朴,学校分配给他的一套住房,加上多年的津贴、著作版权费,总价百万之巨。我和妹妹更加愤愤不平——一个70多岁的村妇,能嫁给我父亲已是一步登天。这几年来,我们对她谈不上敬重倒也客客气气,她在城里享了几年福已经是人生的造化,她有什么资格分父亲的遗产?
但依我的身份、地位、学识和修养,纵然心有不满,做事却不能有饽情理。我们开始办理父亲的身后事。由于王姨也是高龄老人了,耳背、眼花、行动迟缓,我虽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亲自奔波,去为她代办一切遗产继承的手续。
自从父亲安葬后,因为我们和王姨没有太多的感情,王姨感到呆在城里无聊,就会到了自己的农村老家——秦岭脚下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从此,王姨和她妹妹在一起生活。
因为办理继承手续要有相关的材料,不得已,我去了一趟王姨的老家。
王姨终生无子,很多东西由其妹妹的孩子赵亮代为保管。我们与王姨的亲戚从来没有过半点儿联系,此次为办继承手续才相互认识。
听说张成来拿材料办理继承手续,赵亮非常高兴,主动地搬出了家里放材料的木箱。在箱底,我看到一本发黄的家谱,打开一看,顿时万分震惊:王姨的母亲竟然是我父亲的表姐!也就是说,王姨和我父亲不但是亲戚,而且是表亲关系!
三代以内旁系血亲的婚姻在法律上是无效的!王姨的妹妹和赵亮知道此事吗?至少他们肯定不知道近亲婚姻无效,因为农村人哪晓得这些?
这惊人的意外发现,不由让我喜出望外,我不敢声张,只是悄悄将家谱放进公文包。这时,我在木箱里发现了更令人震惊的事——在王姨珍藏的物品中,竟然还有一份离婚证书。而这结婚证就是我父亲和王姨的。我急忙拿起离婚证翻看起来。这不看还好,一看我顿时楞住了。天哪,他们竟然曾经有过长达10年的婚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多的意外纷至沓来,令人心乱如麻。我将全部材料都带上,匆匆告别了王姨回到城里。
回家的途中,,我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妹妹:“爸和王姨有血缘关系,婚姻无效,她没有继承权!”但我却把父亲和王姨有过婚史的事隐瞒了。听到这个消息,妹妹也万分诧异,更加疑惑:“你为什么不问问王姨的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一心想着王姨没有继承权,别的事没敢惊动他们。等我回来我们商量怎么办。”
一路上,看着铁轨旁笔直的电线杆呼啸着后退,我心潮起伏。难怪父亲对他和王姨的相识经历讳莫如深。我心里明白,只要向法院提起诉讼,就意味着王姨从这场无效的婚姻里得不到任何遗产,她将净身回到农村老家。这对于一个糊涂的年迈老人而言,是不是太残忍了?可是我又想到父亲在世时,一家人也对得起她了。不是进入我们这个家庭,她怎么能出入坐小轿车?怎么能有保姆照顾?怎么能气定神闲地侍花弄草?而她对这个家庭并没有付出过什么。
我纠结一路,回到家里,和妹妹商量后,最终还是决定起诉。想到王姨并无子嗣,一个人回到老家未免凄凉,我和妹妹商议,决定每月付给她一定的养老金。
我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判决我父亲与继母的婚姻关系无效,请求依法取消继母王姨的继承权。
因为胜券在握,我有了一丝歉意,决定回去看望一下继母。一进家门,我看见王姨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身上披着父亲生前常穿的灰色大衣,那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凄凉晚景,让我难免有一丝心酸。我问:“王姨,你和我爸爸在过去离过一次婚?为什么你们结婚又离婚?”王姨半晌才听清,迟钝地叹了一声:“你爸爸读了很多书……多少年了啊……”
是啊,半个世纪过去了,那时离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怎样一段感情?我再追问下去,王姨却已语无伦次。她苍老得说不出一句逻辑正常的话,只剩下悲切混浊的泪水。
几天后,我到妹妹家做客,与妹妹妹夫议论起继母的事。妹夫提醒我们兄妹俩:“爸临终时交代我们要对得起王姨,我们都答应了。现在他尸骨未寒,我们却剥夺她的遗产继承权,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妹夫的话,不由使我心头一震。
父亲为什么对一个村妇如此情深义重?这背后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自己决不能做出不孝不义的事。我决定再回一次老家,搞清楚事实,决不让父亲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追寻真相
我回到老家,向王姨的妹妹追问我父亲和王姨的往事。
得知我是来追寻我父亲人生轨迹的,王姨的妹妹不禁老泪纵横。接着,她含泪一五一十给我讲述了我父亲和王姨的故事。
原来,我父亲和王姨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在那个愚昧的年代,表亲可以成婚。上世纪在双方父母的包办下,两人举行了传统结婚仪式,拜了天地。
同年,我的父亲考入西安医学院。为了支持他念书,王姨来到西安,在有钱人家中浆洗衣物、被服,挣钱供我父亲读书。
年轻的感情,动荡得如同惊涛骇浪。父亲在求学期间,喜欢上了漂亮的城里女孩儿。而且,读了书的他,知道了近亲结婚是违背科学和伦理的。
王姨和妹妹去大学看望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根本不愿意同学们知道他结了婚,见姐妹俩找来,暴跳如雷:“谁让你们来的!”王姨只好拉着妹妹快步离开。
王姨的妹妹至今还记得,那天为了去见姐夫,她和姐姐穿的都是没有一点儿补丁的、最好的花衬衫。她们一来一回,徒步走了整整一天。她天真地问:“为什么姐夫不高兴?”姐姐回答说:“读书的时候是不准结婚的,他怕同学知道。”王姨的妹妹信以为真,直到几十年后她才知道,当时的学堂并没有这样一条规定。在那个烈日炎炎的中午,王姨独自咽下委屈,丝毫没让妹妹发现端倪……
我的父亲大学毕业后,想到当初结婚只拜了天地,王姨的父母为了巩固两人的婚姻,逼着两人到民政部门登记结婚。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开始大面积闹饥荒,城里也不例外。最残酷的时候,走在路上吃馒头都会被饥民哄抢。为了把粮食省下来给我父亲吃,又不会被人发现偷去,王姨缝了个小布袋拴在腰间,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半放在布袋里,晚上睡觉都攥在手心里,等着丈夫每周回来,让他吃一顿饱饭。
王姨瘦得皮包骨头,却守着她的布袋,一直把食物留存下来。她无数次饿晕在大堆要浆洗的被服前,清醒后又拴紧她的布袋继续干活……如果一个人能在自己的生存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另一半,那样的爱情是多么不容置疑!
后来,王姨告诉妹妹,自己没有文化,怕将来被丈夫看不起,她也在自学,还想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几经申请,街道办事处把王姨安排到一家工厂工作。为了更好地照顾丈夫和公婆,王姨毅然将公婆接到城里。
而我的父亲因工作需要出了国,从此夫妻两人分居两地。一天,王姨回到娘家,一进门就痛哭不止。她告诉妹妹,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这段婚姻已经不能再靠她卑微的讨好和无私的付出去维系了。
可即便是回娘家,王姨还是来到我父亲的父母家帮忙干农活。她卑微地爱着他,拼命打磨自己,希望与他比肩,和这个对她寡情的男人拥有天长地久的美好。
父亲回国后,王姨和妹妹又一起到城里去看他,发现他穿着时髦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见了王姨和她的妹妹,父亲仍然很不高兴,提出两人之间已没有感情,并且近亲结婚是违法的。王姨想了想,对妹妹说:“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能拖累他。”就这样,我父亲和王姨后来平静地办理了离婚手续。
王姨将一个女人一生最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我的父亲,却没有一丝怨言。王姨的妹妹清楚地记得,姐姐回到娘家后,三天粒米未进,哭得天昏地暗。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她被读大学的丈夫抛弃了。王姨在家待了两个月,出去还要替丈夫解释:“不是他品性不好,是我们近亲结婚,这是违法的……”
不久,王姨回到城里上班。因为年轻时洗被服浸了太多凉水,她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关节粗大,双腿不能弯曲。王姨的妹妹去城里看望姐姐,哭着帮姐姐按摩变形的双腿,心里为姐姐不平:当年,她为我的父亲读书,替人洗衣才落下了关节炎,难道姐姐一生的命运就是为了成就和成全他吗?
此后,我的父亲就和我的生母结了婚。听闻前夫结婚的消息,王姨终于在亲友的撮合下,与一个离异退休职工结了婚。
讲完父亲和王姨的往事,王姨的妹妹拿来了姐姐和姐夫的照片。我一看,惊呆了!照片上,王姨的丈夫,是深深刻在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位陈叔!
随着真相被一层一层揭开,我心潮汹涌,不禁泪水滂沱……
情深义重
照片上的男人,正是被爸爸称为“乡下亲戚”的老陈,老陈常常给我家送粮送面。那时,我和妹妹还小,但一见到陈叔,我们就知道,“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来了”。
我上小学时,看到有小朋友穿军装,也想要一套。陈叔知道了,就将自己家半年的布票给了妈妈,妈妈用这些布票买布给我做了一身军装。我父亲赴英留学后,家中一时拮据,陈叔还曾送钱来。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像彩色的真实生活中忽然闪过的黑白镜头,温暖而令人心碎。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幼年时记忆中那位陈叔,竟然是王姨的丈夫!我立刻打电话告诉妹妹:“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家里经常出现一个陈叔叔。他是王姨曾经的丈夫啊……”妹妹在电话中得知了一切,沉默了许久,泣不成声……
原来,“文革”期间王姨听说我父亲成了走资派,急得六神无主,她对妹妹说:“他从小就没有吃过一丁点儿苦,我怕他熬不住啊!他没了工资,两个孩子吃什么?”为了不让我的母亲尴尬,她那同样善良的丈夫老陈替她去看望我们一家,每个星期都给家里送吃的。我的父亲赴英留学期间,王姨夫妇毅然表态:两个孩子,他们寄钱来养。
当时王姨的工资是每个月18元。他们每个月寄给我母亲16元,还有一些粮票、油票。而她自己一件衣裳,却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有学生送给我父亲一罐麦乳精,他舍不得喝,拿给王姨。看到她家的枕头上还打着补丁,我父亲大约觉得刺眼,伸手拽过来给翻了个面,没想到背面的补丁更多。父亲叹了一声:“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我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不知道还有没有偿还的机会。”王姨说:“等你有了出头之日,就送我和老陈一对新枕头。”
后来,老陈因病去世。我父亲前去为他送终。追悼会上,他老泪纵横,送上亲手写下的挽联:“手足情笃几度生死未曾离左右,肺腑言箴从来荣辱不计守炎凉”。
此时,我父亲和王姨都已年过花甲,再多恩怨都已被岁月打磨平整。那之后,王姨回到老家安心颐养天年,与妹妹一家住在一起。
一天,王姨妹妹的儿子赵亮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找王姨的。赵亮非常吃惊,谁会打电话给一个耳背的老人?见王姨在院子里晒太阳,赵亮便大声叫她:“大姨,你的电话!”70多岁的王姨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电话是我父亲打给她的。
王姨很快听出是我的父亲,她把电话捧在耳朵旁边大笑着说:“你大声点儿,我耳朵听不见啦!”眼泪却一泻而下。两人又哭又笑,很多话不断地重复着,赵亮站在边上,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的父亲对王姨说,自己是从一个老家朋友处打听到她的电话号的。他告诉王姨:我的老伴在几年前也去世了,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他却感到了生活的孤苦。他对往王姨说:“你到西安来吧,我们都是没几年光景的人了,我们一起过吧。谁知道人还有没有下辈子呢?”王姨毫不犹豫地说:“好哇。”话一出口,哭得一塌糊涂。
我的父亲亲自到把王姨接到城里。晚上,还在学校的餐馆里请王姨吃饭,为她接风洗尘。因为王姨走路不方便,父亲怕她摔倒,一直牵着她的手。
赵亮每年都去一趟北京看望姨妈。在最后的两年里,两人都有些糊涂了,但我的父亲有时会费力地俯过身去吻她,她还像少女一样笑……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我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我的继母——王姨。这个平凡的女人贯穿了父亲的整个生命历程。如果连她都没有资格继承遗产,这世上就再没有人有资格了!我眼含热泪回到城里,与妹妹商议:递交撤诉信。
我撤完诉后,立刻回去看望继母。王姨还坐在阳台上,像几个月来没有动过一样。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眯着眼睛,仿佛快要睡着了。阳光罩在她身上,有一种祥和的光辉。
望着眼前的继母,我泪如泉涌,快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将脸轻轻放到王姨骨节已变形的大手上,唤了一声:“妈妈……”王姨愣了一下,伸手摩挲我的头发。我深情地说:“不管您的思维是不是清晰,我都想告诉您,我去过您的老家,了解了您和我父亲的过去。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如果王姨听得懂这些话,那么她一生的无私付出终于有了最有力量的幸福回报。假如我的父亲在天有灵,他一生未了的歉疚终于有了最美好的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