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太偏僻了
作者:红柯
一车车土豆
离开了大地
滚向遥远的城市
它们说去寻根
……
老汉一大早就带着孙子上路了。老汉扛一把铁锹,孙子拎一个“鲜橙多”瓶子。那瓶子挺大的,差不多跟孩子的胳膊一样长,快挨到地上了,就像牵了一头羊或一只狗。
两年前,孩子的父亲从一百多里外的镇上带回一瓶真正的橙汁,爷爷给拴上了牛皮绳子。有了牛皮绳子,瓶子就像家里的牛呀狗呀的,它们都属于村子了,不用人看着,它们自己会回到村子里来。从那以后,井里的水都是通过瓶子喝到孩子嘴里,瓶子就总在孩子怀里咕咕咕叫,又叫又跳。
装满水的瓶子沉甸甸的,孩子换了几次手,拎过瓶子的手都拉长了。爷爷告诉孩子:“胳膊长了,你也就长大了,好好用你的力气吧!”
孩子做起事来是不惜力气的。妈妈就对爸爸嘀咕:“该让他上学了,该让他用脑子了。”爸爸把这个打算告诉了爷爷。上学是好事情嘛,爷爷笑呵呵的,胡子都抖起来了,皱巴巴的脸上一下挤满了笑容,眼睛都没了,房子都笑了起来,窗户嗡嗡响,跟鸟儿抖动翅膀一样。
爸爸妈妈一直在一百多里外的镇上做小生意,平时很少回家。听到爷爷爽朗的笑声,妈妈就趁热打铁,说明天要把孩子带走。“不是明年才上学吗?”爷爷的声音一下就冷淡下来。
“明年上小学,今年上学前班呀,都六岁了,城里的小孩两三岁就搞学前教育了。”
爷爷只好闷声闷气地说:“土豆还没收,这娃是他爷的好帮手哩。”说完爷爷就闭上了眼睛,不再理爸爸妈妈了,那样子就跟山神一样,面无表情。
爸爸说:“笤帚大的娃娃能干个啥?我晚走一天,一个晌午就把土豆收了。”爷爷不吭声。孩子说话了:“我跟爷爷种的土豆,你来收呀?没门儿!”爷爷的眼睛就睁开了,笑呵呵地把孩子搂在怀里。
爷爷很威严地扫了两口子一眼,“忙你们的,就不要瞎操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带着孙子走出村子。太阳慢慢升起来,没有光,好像没有睡醒。爷爷去年就告诉过孩子,那是因为太阳离得太远。
孩子懵懵懂懂地跟着爷爷走出村子,得了梦游症一样。爷爷揪他的耳朵,怕他跌倒。一老一少奔向太阳。孩子就问爷爷,要是他还睡在房子里,天就亮不了啦?爷爷说他懂事了。孩子恨自己懂事太晚。爷爷就说,五岁六岁正是懂事的好时候。孩子还是不甘心,嫌爷爷把他叫得太晚,“去年你就该叫我了。”爷爷就笑了,说:“太阳离我们还远着呢。”
天大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地头。爷爷在地上挖一个坑,点上火,驱赶寒气。孩子守着火,爷爷开始挖土豆。轻轻一刨,沙土底下就滚出结实浑圆的土豆。孩子还记得第一个土豆出来时所散发的凉飕飕湿漉漉带着土腥味的芳香。孩子被火烤得热烘烘的,鼻梁上都冒汗了。
太阳一点点亮起来,那是一支一支从远方射来的箭,一下子扎在爷爷的背上,很快就扎满了爷爷的前胸后背。爷爷就像传说中的英雄,万箭穿身还在挥动手臂,弓着腰,毫不退让。太阳的金箭越来越密,快扎不进去了。爷爷还不住手,土豆一个一个滚出来,大地被掏空了。最后一个土豆被掏出来的时候,大地长长地嘘了一声,瘪了下去,彻底地松弛了。
火堆没有了火焰,成了松软的火灰。爷爷把土豆埋进火灰里,一共埋了五个。土豆吱吱叫,在使它的力气呢。烤熟了的土豆的芳香远远超过它们被挖出来的时候。爷爷告诉孩子,大地上的人都会闻到香味的。
“他们会来吗?”
“他们是最尊贵的客人,当然会来。”
爷爷盘腿坐着,就像一个佛爷,虔诚地祈祷着。焖在火灰里的土豆也好像进入祈祷状态,再也不吱吱叫了,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一门心思地散着香气,似乎非要把远方的客人引来不可。太阳到了天顶,停住了。爷爷扒开火灰,掏出一个土豆,孩子可以先吃。孩子很熟练地剥掉土豆皮,啊啊叫着开始吞咽这道美味。土豆和孩子都很诱人。
还真把陌生人给引过来了。这个尊贵的客人就像一块大石头,神情冷漠,眼睛呆滞,手脚都是僵硬的,唯一灵活的就是鼻子。爷爷一言不发,给陌生人递上水,就是孩子拎来的“鲜橙多”。陌生人喝了一小口,就跟喝酒一样。爷爷把香喷喷热腾腾的土豆递上去,陌生人开始吃。土豆太烫,陌生人蹲在地上,吃得呜呜咽咽,像在跟一只猛兽搏斗。陌生人接到第三个土豆时,举起来,对着太阳看了片刻,很熟练地剥光了这个土豆,全是粉粉的肉啊。吃完了,他轻轻地抹一下嘴巴,显然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连声招呼都不打,对爷俩看都不看,昂着头向远方走去。
“他连谢谢都不说,爷爷。”
“他已经谢过天谢过地了。”
离开的时候,他们又点了一堆火,在火灰里埋了五个土豆,回去了。
孩子边走边回头看,好几里以外了,土豆的香气还是赶在他们前边向四面八方飘散。太阳正在降落。用爷爷的话讲:“太阳在给土豆磕头呢。”孩子已经看过小人书了,在那些故事里,万物生长靠太阳。孩子就把这个道理说出来了。可爷爷的道理都是从大地长出来的,爷爷很固执地认为太阳在给土豆磕头。
三天后,爷爷赶着车子运回了土豆。孩子一声不响地帮爷爷干活。孩子还检查了那个火堆,那些烤熟的土豆已经让人掏走了,换句话说已经让人吃掉了,再换句话说,已经到远方去了。孩子真希望大地上最遥远的人到这里来。这个大胆的想法让孩子难以自持。孩子扬手朝远方扔了一个土豆,跟发射火箭一样,扔出去以后,还傻傻地保持着投掷的动作,好像他从准噶尔盆地深处向宇宙向太空发送最了不起的飞行器。
孩子跪了下去,一脸感恩的神情。孩子不会想到太阳也是这样跪下去的。孩子自己挖了一个坑,捡柴火点了一堆火。不是爷爷用的干草,是干牛粪。孩子点燃一堆牛粪,把土豆埋进牛粪的火灰里,孩子知道这是比火箭更遥远的一种发射。做这件事的时候,孩子完全跟一个大人一样,从容自如。做完了,孩子拍拍手。
大地上好像只有孩子一个人,孩子在忘我的境界里沉醉了很久。
爷爷不说话,牛不说话,那辆吱吱惯了的车子也不说话,就把土豆运回去了。
第二年秋天,也就是八月底吧,孩子离开爷爷去镇上上学。
村庄消失的时候孩子流泪了,到底是个孩子,绷不住了。
在学校,孩子跟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谁都不会轻视他,包括老师。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师,是北京来的大学生,正确的说法是志愿来西部支援教育事业的大学生。课讲得好,课外活动的时候还放电视,是大学生带来的光碟。孩子们看到了故宫,看到了圆明园和长城。这些内容在课堂上要提问的。孩子第一个被叫起来了,事后想起,这个孩子是整个学校第一个回答北京老师提问的学生。孩子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北京太好了,就是太偏僻了。”
老师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学生们也瞪大眼睛,都以为答错了,可孩子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北京好,就是太偏僻。”
教室里静了好长时间。这个女老师摘下眼镜擦一擦又戴上,走到孩子跟前,问了孩子的名字,还摸了孩子的头。
“我有你这么大一个弟弟。”
女老师回到讲台上,讲她的家乡,大概是内地一个贫困山区,还讲她怎样努力学习考到北京的大学里。
“这个同学所讲的我在大学二年级才明白过来。他讲得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