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罐头两颗心
口白中玉
那年我十二岁,上小学三年级。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门前玩耍,一挂着包裹的邮递员进了学校,支好自行车,四下里没找到人。
“小朋友,你知道王娟住哪里吗?”他问。学校原本是祠堂,和我家只相隔一墙。娟老师人长得特漂亮,衣服总是那么干净,每次上她的课教室总是满的,连很多孩子的爸爸都来识字。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刘老师,人长得很高大,他们都是上海下放的知青。
“她中午拿书出去了,要参加考试,晚上才回来。”我指指娟老师空空的房间说,那就是她的住处。
“这是她上海的爸妈寄给她的东西,我放她房间,你给照看一下。”那邮递员皱了下眉头,但看我已经像个大孩子,又是娟老师的学生,就从包里取出东西进了娟老师的屋,转身叮嘱我一定要告诉娟老师,注意收东西。他下次乡不容易,要骑四十多里的山路,说完走了。
见那人走远,我好奇地跑进娟老师屋里,打开那用纸包着的东西,一看,惊得瞪圆了眼珠,满嘴都是口水。
那是两个瓶,里面装着雪白雪白的果子肉。我见四下里没人,就拿起一瓶,摸了摸。外面的玻璃很凉,上面用铁盖子封着口,一晃,那雪白的果子肉在泡着的水里翻滚着。这个一定很好吃,我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照着。突然我手一滑,那瓶“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幸好地是黄土,灰多,瓶没有碎,可铁盖子却开了,里面的水撒了一地,雪白的果子肉也掉出了几瓣。我缓过神,慌忙拾起来,可那一瓶水已经流了一小半了。
这要是被同学们知道了,不骂我是偷吃贼啊!老师也一定不喜欢我了。我吓得脸煞白,颤抖着手,将那掉在地上的几瓣果子肉用水洗干净,放回罐子里,又加满了水,将盖子拧紧。晚上我躲在角落里,见娟老师和刘老师说笑着回来了。
“我妈寄来的!”一见那瓶,娟老师大叫着,竟然流泪了,她很慎重地将那两玻璃瓶锁在书桌里。我见她没发现那罐头被弄破,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连几天,娟老师都忙着看书,没见她吃那罐头,我才放下了心,但心里总是有点怕。这天,娟老师见班上好几个人肿了脸,一问才知道,都害“蛤蟆气”了。我也很快被传染,面颊红肿,嘴疼得连说话都说不出来。
“一只土蛤蟆,疼死你。”村长的儿子胖老五一见我,就大声地叫着,被娟老师训了好几次。那东西传染真快,只两天的r夫,班上已经有一半的同学都鼓着嘴。
“你们这是上火,一会下课我去拿罐头给你们吃,就会好了。”娟老师只一句话,教室里就炸开了锅。尤其是胖老五,他这次没得蛤蟆气,一听说吃东西,嘴上的口水都流得有半筷子长。 下课的时候,娟老师打开了一瓶罐头,教室里出奇的安静。我仔细地看了看,不是我弄破的那瓶。轮到我吃的时候,我怎么也抬不起头,怕看见娟老师那双闪亮的眼睛。在娟老师不断的鼓励下,我最后咬了一小口,真凉,真甜。
“老师,我也得蛤蟆气了。”眼看一瓶快要被同学们吃完了,突然胖老五从门外冲了进来,半边脸竟然也肿了,还有清晰的红肿印。
“老师,是他自己刚刚在厕所用木头打肿的。”一孩子大叫。娟老师惊得瞪大了眼睛,把胖老五揽进怀里,摸了摸刚刚肿起的伤处,把手里剩的一点罐头给了他。胖老五接过去,一口就给喝干了。
放学后玩的时候,班里同学都骂胖老五不要脸,他急了,大叫道:“我爸是村长,我家什么没有?那是罐头,娟老师桌子里还有一瓶,你家有吗?”我大声地质问他,没想到胖老五一听,眼睛竟然一亮,跑回了家。看着他那一脸的馋样,我突然后悔告诉他这事,暗暗骂自己多嘴,娟老师有麻烦了.清明节那天春游,娟老师一个不注意,从一大石头上摔了下来,是刘老师眼疾手快,把她抱在怀里,自己却扭伤了脚。
半月后,学校放假了,因为各学校都有很多老师去参加刚恢复的高考,学校没办法正常上课。一天早晨,我在胖老五家玩,突然见他家靠墙的大桌上.竟然放着一只空罐头瓶,我能确定就是娟老师还剩的那瓶,因为瓶口有我弄掉下来的摔痕。
“咱大队能报名参加高考的名额只有一个,我爸报的是刘老师。送罐头也没用,你回去让娟老师别再天天复习了,没用的。”胖老五见我老在他家不走,盯着那空瓶子看,狠狠地把我骂跑了。
等我把这消息告诉娟老师时,她哭了。用被子蒙着头,哭得很伤心。我跑去刘老师房间,想让他去劝劝娟老师,平时只要娟老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刘老师都会在她身边。可是刘老师的房间里空空的,连被子都不在。
“我省下那瓶是给他养身子,没想到他讨好村长用了!”晚上我经过娟老师的窗前,听到她正对着镜子说着话,用剪刀剪着和刘老师的合影。我渐渐懂得了大人们的仇恨,刘老师省下了那瓶罐头,换来那个参加高考的唯一名额。只短短的两个礼拜.娟老师就变了个人,瘦了好几圈。
那些天,我一直以为刘老师走了,可是一次赶集,我却看见他和几个别乡的知青在买东西。他一见我,特别兴奋,跑过来问:“王娟老师好吗?”我没好气地看着他,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
这天我正和村里一帮孩子玩,突然听到胖老五在大声地骂着娟老师的名字,我气得冲上去就和他扭打在一起。
“你爸真不是个东西,只要谁给点好处就把名额给谁。那罐头是娟老师的,是她关心刘老师才送他养身体的,他讨好你爸,你爸就占了那高考名额,真是瞎了眼。”我大叫着,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边打边骂。
“什么啊?那天晚上刘老师送来的时候,求我爸报娟老师的名字。可是那个罐头我当晚吃了,拉了一夜的肚子。我爸爸后来发现,那罐头早就过期了,都臭了。刘老师是害我,他想让娟老师去高考,我爸偏不,就非报他的名字。”胖老五狠狠地向我吐着唾沫,看来能让他拉肚子,那罐头不臭也烂了。
那天我把实情告诉娟老师的时候,她那张一直阴沉着的脸乐开了花。眼看高考的日子过几天就到了,娟老师比谁都紧张,总在念叨在外的刘老师一定要考好。这晚我妈叫过了娟老师来我家做客,正在吃饭的时候,门外站着个人,竟然是刘老师。
“你怎么回来了?后天就考试了!”娟老师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
“你怎么还没走?去参加高考的都早住在城里了。那天我送罐头的时候和村长说好了,报你的名字。为了不影响你,我去别乡同学那里住了些天,估摸着你现在进城了,才回来。”刘老师黑r很多,背着包,竞也吃惊地问。娟老师一听,泪“刷”的一下子了出来,扑进刘老师的怀里。
那天晚上,我听见娟老师屋里的哭声,也听见刘老师的安慰声,“虽然报的是我的名字,我打算不去高考了,以后咱俩就留在这里吧,孩子们需要我们。”
直到现在,他们都相守在那所小学,虽然已经白了头发,却依然是孩子王。只是偶尔听到他们疑惑地问,那瓶罐头怎么会是变质的?我总是远远地躲开。世上开封后会变质的东西很多,但真正的感情却永远不会过期,只会越来越浓,越来越甜,就像这则故事,一瓶罐头装两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