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那几个腆着肚子的领导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队长。她本站在最后,但正好和队长呈一条直线,队长鹰隼般的目光好似一箭就射中了她,盯着她使劲儿地看。她吓得连忙藏到了车里,想走,但后面有车把她堵住,怎么也出不去了。她想找个熟人商量一下,可来的人认识的极少,那几个咋呼得最欢的都没来。
车队领导下来慰问一番,叫几个代表跟着上楼谈判,并宣布一切都好商量,请大家回去等消息。她赶紧把身子往后缩,像要缩到一个巨大的乌龟壳里去。
“这话说过一万遍啦!”
“不,绝不商量,必须就地解决!”
“要涨价,就上吊!”
在几个愣头青的带领下,那些司机举起手头的家什,用标语牌子围着几个领导一阵推搡。领导身边的人也不是善茬儿,推搡中还了手。有人从后备厢里拿出擦车用的墩布,用脚踩下绑着的破布条,甚至有人准备拿车锁。人们指着鼻子互相叫骂,花白头发的老工人站在中间劝,年轻的保安已经吓傻。
一触即发的时候,有人喊派出所的来了。她早已躲在最外围,一点点把车从车群中倒出。量不够,她一点点地挪动,手脚直打哆嗦。一旁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的车堵着路,她求他挪开,说家中有急事。那年轻人看了她一眼,在她生怕被拒绝的眼神中挪开了车。她飞也似的开上大街,好像在耍电影里的特技。她知道所谓的“漂移”,就是刹车油门一起踩,她从没想过要试试。
从那以后,她不敢开车走到离单位近的地方,连单位的方向都不敢。在街上遇到同一出租公司的人也远远避开,连医药费都不去报销了。她怕车队领导记住她,对付她。她更不敢打听抗议的结果。她推断没有结果才是最后的结果。
她不是不抗议,是想抗议的事太多了,抗议知青返城时的艰难,抗议出租司机的待遇,抗议交规的不合理与道路规划得不人性。有那么多的道路,直行的都空着,左转弯的指示灯每次才30秒,过不了几辆车就又等上10分钟,遇到手潮的能一辆都过不去。那么多条路的交叉路口,指示牌从来没放正过。但从知青时她就知道,抗议若是有用,她就不至于在内蒙古待上十年。
她回想起当知青的日子。在知青开始大逃亡的岁数,有个同宿舍的女生与她关系一般,叫和平。因为饥饿,和平趁着在菜园劳动时偷了两根黄瓜,吃一根藏一根,后来被告发了,由兵团组织批判。等人们发现她时,她在一间满是尘土堆放杂物的小屋内喝了农药。她知道和平虽然内向,但不至于如此,定是有人说了多么不堪入耳的话,还描述了无法构想的细节。知青也向生产建设兵团抗议过,但毫无结果。比被拒绝更伤人的,是没有人出来搭理,没有对话,谈何拒绝?
她再次回到家中,真想把自己扔到床上。可丈夫张嘴就说:“东西别到处乱扔,你总是拿完了不放回原处,害得我到处找不到。”
丈夫刻板如生产建设兵团的军人。他小气,喜欢贪小便宜,出门不捡钱包就算丢。任何小事情都不能有一点差错,东西不能乱放,吃饭不能剩,睡觉上厕所都要按时,不能损坏一点小物件,否则会招来无休止的唠叨。他要做家中的帝王。她并不怕他,总想与他争吵,但没有力气。
“你赶紧睡吧。”丈夫说,“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你赶紧吃吧。”丈夫说,“你不吃完饭,我没法刷碗。”那碗从来刷不干净,碗底覆着厚厚的油腻,她知道丈夫舍不得多用洗涤灵。
“你赶紧搬出去住吧。”丈夫说,“我得有我的生活。”这一句丈夫从没说过,但她好像每天都听到了。好像这个男人,天生就是来数落她、刺激她的,不论她为了家里多努力,她做什么都不对。
而丈夫只要有时间,就早早地出去,晚晚地圆来;到什刹海去了,夏天游泳,冬天滑冰,从不落空。
单位好比巨大的监狱,而家是小号的看守所,那辆每天都开的出租车是破旧的囚车。她不想过这囚徒的日子,唯一欣慰的只有孩子。这几年来,换工作的事她不是没想过。这些年来,有人给她介绍过去开火葬场的车,九几年就能挣两千多块;她想去,但怕丈夫不让,说晦气,再犯了皇历,不让她进家门。她也有点怕,据说灵车经常诈尸。后来她后悔了,这些年人们有了钱,稍微阔点的家庭遇到白事,都争着给灵车司机送红包,让司机开慢点稳当点,让逝者在黄泉路上别颠簸。更有个机会,给领导人开车,要党员,她是。可丈夫说,她不行,别去给人家添乱。她也没去。
什么时候,才能从监狱里出来呢?
第二天,她悄悄来到单位,这里一切正常,好像昨天的事从未发生。队长在办公室内见了她,还接到了她的一张辞职申请。队长看后笑了,他完全是在嘲笑:“人家锣一响,你就往杆儿上爬。说你傻吧,你就冒大鼻涕泡。快50的人了,还想钻天吗?”队长的语气很轻蔑,好像每次工资都由他来发。他冒出连珠炮般的北京损话,把她身体的旗帜打成了筛子。
“赶紧叫你儿子把语气改改,改成提前退休的申请。”
“这个月的车份儿,我一分不少。”她把这句话放下,像放下一块铁,然后说,“风险抵押金得退给我。”
“是得退你,可没这么快。你用它干什么?”
“就是不想干了。当车豁子!”
队长把脸一沉,说:“注意场合,这是办公室,别说得这么难听,小心人家拿屎泼你的车。”
“他敢!”
“敢?就咱们这里头,有从里面放出来的,你看他不敢?另外,我是上头交派来的,我可不是车豁子。为了你好,钱还得押你一阵,那么大的车,凭什么给你开走?”
她把钥匙往桌上一拍:“停薪留职,我交车。”
“真不干了?”
“我动手术。”
这一年的日子,她的腰如针扎一样疼,仿佛身体里长的不是骨头,是伐木的电锯。那锯齿时不时地锯着自己的腰。她回家躺着、趴着,以为歇歇就好。她把钱扔到桌子上,让丈夫去买吃的,让孩子给贴膏药。这些都不管用时,她去找诊所按摩。越揉疼得越厉害,只有坐到车里才舒服些。她以为是开车开习惯了,人盘腿久了,再站直了不是还酸疼呢吗?没事,坐车里舒服,她在腰眼儿顶个小垫子,那就再多拉点活儿吧。
出租车司机没周末,少开一天就少了一天的份儿钱。每天一睁眼就欠了公司二百多块,她得还债。她像欠了印子钱的杨白劳,怕这车份儿一辈子也还不清。
十一
这天晚上在家里平安无事,却震动了她。她想起多少年也没这么激动过,好像体力劳动使她麻木,把她变成一架只会开车的机器。
“有了机器人,第一个淘汰的就是司机。”丈夫说,“造什么机器人,干脆生产自动汽车,说声去哪儿,它自己就开了。多好!”
“那怎么收钱?”她问。
“把计价器那块开一槽,不刷卡不开车门。那时你真轻松了。”
“那就跟你一德行了!”她嚷道。她不是生气,是被丈夫的话吓到。电脑渐渐普及,她总拉年轻的学生去网吧,总以为电脑只能玩游戏。还有上网聊天,那不就是广东佬说的煲电话粥?她不懂,但她想接触。电脑很贵,小一万块钱一台,她去年也给孩子买了。
孩子内向,从小受人欺负,但功课还行。可上了高中就不再优秀,也没那么合群。她都没多想,只想让孩子学个理工科,将来好找工作。可孩子偏偏拿不准,几何跟化学还好,代数跟物理不灵光,那种一个小车上面放个木块在平板上来回推动做受力分析的题,怎么也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