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最拼命的一个月,好像在大公共上卖票,好像当年开大公共、小公共,她都没这么累过。她早出晚归,没人都不愿收车。一些没好活儿的地方她都去,连放空一段能有活儿拉她都去。好像这是她一生中最后的赚钱机会,往后只能凭人施舍。善财是难舍的,钱难赚,屎难吃。她只有干活。她想世界是公平的,你不给人家跑出公里来,谁能白给你钱呢?
距上山下乡三十多年了,知青这拨人都老了。经常接到聚会的邀请,她很想和当年的战友聚聚,听听谁混得好,谁退休了。她听到,当年同宿舍的女生.有几个离了婚,也有几个走得太快,提前赶完了人生的路途。她想起那年草原上着了回大火,有六十多个知青在救火中葬身火海。他们抱着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了人生。那火烧起来了,知青们拿着竹子做成的大扫帚,拿着墩布和破衣服去扑火。渐渐地风刮起来了,那火把知青们围了。知青们仍在用力扑救,直至火圈外的人哭哑了嗓子。跑出火场的见有人没出来,又翻回头去救人,他们也没出来。那时她也去了,用树枝扑打,甚至用身体去扑滚。但没用,就在大火合围的前一刻,有个姑娘把她用力推了出去,自己被火烧得毁容。当时那些知青最大的不过27,最小的才15。那些已经死去的,成了革命烈士,家属领了烈士证和抚恤金。“他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他们。”她记得所有喊得震天响的口号,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相貌,但她不敢回忆,更不敢联系那些幸存者。那里还有她心仪的男人,有她的青春。
忽然,前面的车停了,她来不及踩刹车,一下子顶了上去,和前头的车屁股亲了嘴儿。前面的人下来又是大骂,说开得才40公里都追尾,满脑子想什么?而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车上有客人,她怕客人走掉,更急着去拉更多的活儿。她急忙要私了,对方似乎吃定了她,讹上人了,一个轻微的小坑要五百。她想办法砍价,却砍不下来。一着急把昨儿挣的全给人家了。刚重新上车她就后悔,那坑她过去敲敲,十有八九都能捣鼓好,完全如新。而平常买东西砍价的神功,现在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只能更卖力地拉活儿,只伤心了一天,她就又精神抖擞。她没时间多想,也不敢在开车时思绪飞腾,不敢听收音机,不敢乱拧空调,连反光镜、后视镜和座椅都不敢调整。自己不像个老司机,只是匹即将歇鞍,又病又瘸的老马。老马,“你看那多病的老马,它伴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将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她不由得哼起《三套车》来,她只会那个时代的歌。她这辆车是匹老马,她自己也是匹老马。
这个月,丈夫和孩子好像从没这么配合过她。好不容易,丈夫认真做了几顿饭,孩子认真做了几道物理题,哪怕是假的,装的样子,她也愿当真的来看。
早晨起来,她准备出车,丈夫居然穿过门洞到大街门口送她。看着丈夫,她想起前几年的事,那时手里有了点积蓄,开车开到立水桥附近,看周围一片荒凉的工地,那地下挖出的土高高地堆成了土包,像是平地上起了一座座的汉代大墓。楼盘一座座拔地而起,到处都是卖房的小广告。房价越来越涨。
她从没想过买房,只觉得家里够住就行。可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自己夫妇一间,孩子一间,再盖个小厨房,但还是拥挤。孩子的书越来越多。不让学文也有这个由头,弄那么多书干什么?没地方搁,学理工多好,做实验得去学校,给家里腾地方。
但现在,小广告发得这么多,她又赶上路过,也想去看看。立水桥房价有点高,再往北的天通苑倒是便宜。她又往西走了走,西边是正在建设的五环路,那个地名叫仰山桥,房价两千,若是咬咬牙还能买得起。
回到家后,她找丈夫商量。丈夫一脸的不乐意。
“立水桥那么偏,都出五环啦,比清河还远,五几年,就在河滩上枪毙人!现在这房价,两千三,才一平方米?抢劫啊。——不是抢劫,是杀人!一个厕所都上万。咱们这边公共厕所随便去,不就每月交几块的清洁费。
“仰山?那是闹土匪的地方。我听我舅爷爷那会子说,仰山是祖上八旗兵出操的地方,杀气太重,不祥!还有个荤口呢,‘八旗合操的仰山洼’。
“八宝山那一片,多少年都没人爱住,现在五千一平方米都住满了?马路对面就革命公墓。要买你买,反正我不去,开窗户就是火化炉的烟筒。
“天通苑?那边是垃圾填埋场。正北面,北京冬天都刮西北风,吹得跟孙子似的,跟河北省有什么区别?”
……
她原本想了一大车话做丈夫的思想工作,现在都不想说了。买房是一家人的事,她只好一个人去承担。至于怎么贷款,怎么分期还账她都没想过,她只想着有了房可以出租,一点一点还,将来也给孩子留个婚房。哪有拿平房结婚的呢?住胡同,谁跟啊?难道还老一套,让儿媳妇早上起来倒尿盆?
她把车擦得很干净,用水刷过两遍,又用一块麂子皮反复擦了挡风玻璃和门窗,连保险杠、鬼脸、前后车牌、轮胎上的瓦圈都擦得干干净净,像个最后冲锋的战士在擦拭自己的钢枪。她重新准备好一切必备之物,各种证件、零钱、水杯暖壶、打印的发票卷。她给车重新做了保养,加满了油。打火着车,看后视镜倒车。倒车的时候,她还跟站在车外的丈夫聊天。
“多买一处房子,多住一处地方。城里待闷了,能到城外住住。”她无意中提起当年想买房子的事,现在是买不起了,只能感慨一二,“等我做完手术养着,好好琢磨房子的事。”
“不住,都是远地方,打死我也不去!买菜多不方便,遛早儿都没地方。”
“开车啊!我开车。你也学学。”
“我怕撞死,不学!”
她停车,猛地站出来,指着丈夫说:“×××,我他妈跟你离婚!”
她重重关上车门,呜地一下走了,像是刮起一阵旋风。
十三
上了街,她才想到明天是交车的日子,今天是她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的活儿出奇的顺,拉完一个又一个,基本上没闲工夫。路上很清静,哪儿也不堵,像是特意为她安排这最后一天。中午她安心吃了饭,吃了最爱吃的京酱肉丝和焦溜丸子;晚上是加肉的拉面,没时间吃烤串,但她特意要了份儿炒烤肉和拍黄瓜。她还想去买点熟食当夜宵,可稻香村关门了,月盛斋的酱牛肉贵到五十块一斤。想买回流行的酱鸭脖鸭腿尝尝。那有点肉的鸭腿卖完了,她只能啃鸭脖子。店家反复说不辣,她咬了一口,从舌根麻到舌尖,辣得嘴唇通红,又不敢多喝水。她往车后备厢中一扔,随它去吧。
到了晚上,她拉了几个郊区农村的小伙子,都是有点衣衫不整,头发许久没理,脖子上存着厚厚的油泥,每个人都散发着汗味儿与烟味儿。她本不想拉,这一段没怎么抓拒载,乘客被拒载也不较劲,用投诉的工夫去找下一辆。可上车后,几个小伙子要去的地方是机场。
她不信他们去坐飞机,还怕被引到偏僻地方遭劫持了。现在抢劫出租司机十分不值,再多不过是临交份儿钱时的几千块,可她还是怕。
她想起几年前的一天黑夜,她开车被客人引路到一条死胡同,到胡同口处她问:“能过得去吗?这么窄。”“能,能,可劲儿往里开。”客人说得轻巧。胡同越开越窄,一路轧着胡同边地上的杂物和垃圾,来到一座黑洞洞的、犹如土匪巢穴般的大门前。那客人说那是他家,他回家取钱,“等一下,马上就出来。”表上显示一百多块,她真怕那人跑了,但车头对着死胡同,窄得无法掉头。她连一条钻进鱼口的蚯蚓的蠕动都做不到,车门几乎都难以打开。她任凭那人下车进了门洞,自己在车上等。她把收音机开大,听单田芳的评书,正说到监狱里审问犯人动大刑,她听到“大刑伺候”,四外寂静无声。她吓得关上收音机,但没法静心。平日里在大街上不明显的发动机响成了飞机般的轰鸣。她又熄了车,这下更静了,只有草丛里的蛐蛐叫声反复吟咏,还有隐藏着的蛙鸣。她头一回觉得蛐蛐这么吵闹,小时候为什么爱养蛐蛐?她想不到,她只想到一个无声的世界里。可现实,为了遮盖蛐蛐吵和自己的心跳声,她又打着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