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到家,屋里是黑的。打开灯,母亲躺在沙发上,两只眼睛肿成了小桃子。还好,闵志加班,要晚回。
母亲问,在哪儿找到的?火车站,我再晚去一点,他就上车了。母亲说,他走了倒好。宋小芒说,你真想他走还给我打电话?母亲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宋小芒耐着性子,听母亲讲了大半个小时,总算弄清吵架的原因。
父亲有了新手机,没再把旧手机带在身上。母亲趁父亲出去买菜,偷偷翻看了父亲的手机相册,照片里满是“外面的女人”,背景有宽敞的房间和美丽的山水。母亲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在她歇斯底里的逼问下,父亲承认———这么多年,钱都花给了她,给她看病,贷款帮她买90平方米的房子,还带她去旅游。母亲用手捶着胸口,真是个大傻逼,自己的女儿还住着小房子,他给人家买大房子,他是不是爹啊!宋小芒胸口一阵发紧,嘴上劝着母亲,他的钱是他的,他给我我都不会要。母亲说,他的钱不全是他的,还有我的,我们还没离婚呢。宋小芒说,你也是,干嘛偷看别人手机,多不好。母亲说,你是缺心眼儿还是榆木脑袋,多亏我看了他手机,要不然我们还像大傻子一样对人家好呢,我这次豁出去了,非跟他搞个鱼死网破。母亲在气头上,宋小芒知道劝也没用。母亲对父亲,又爱又恨,又气又怨,又想决绝又舍不得。每一次有个风吹草动,她都是陪着母亲在说了哭、哭了说中度过。其实,她和母亲都知道,车轱辘话已经说过无数次,眼泪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下一次,她们依旧会用这样的方式共同面对、互相安慰。
平静下来的母亲说,小芒,你就是太善良,当年我不该听你的,要是到他们学校大闹一场,这口恶气早出了。出了又怎样呢?把爸爸名声搞臭,你自己也会尊严扫地。母亲说,这一次也是,要不是你求我,说他可怜不能和你过年,我根本不会同意他来,你不能再这样宽容下去。宋小芒说,没有天哪有地,再怎么说,他是我父亲,我狠不下来的,我忘不了从小到大他对我的好。宋小芒反过来又劝母亲,我们再怎样吵,都是一家人,还有闵志呢,别让他笑话,你们鱼死网破,我以后在闵志这儿怎么做人?母亲最终答应宋小芒,不再跟父亲吵架,忍也要忍到过年,过年后必须让他走。
6
母亲打电话来偏偏又是赶上例会。宋小芒看了眼正讲在兴头上的主编,用手捂住了震得呜呜响的手机。坚持到散会,宋小芒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你爸爸吃过早饭就没影儿了。你们又吵架了?没吵架,我答应过你的。东西在不在?都在,出门时他说去买菜。
一天当中,宋小芒给父亲打了不下十个电话,电话始终是通的,只是不接,这让宋小芒多少有点安慰,至少不需要往太坏的地方想。后来她又不敢打了,怕把父亲的手机电耗光。闵志说晚上加班,宋小芒没敢在电话里提父亲的事儿。对于父亲,闵志已经帮她承受足够多。宋小芒知道,闵志和更多年轻人一样,喜欢没有老人在身边的二人世界;她也知道,他想让她快乐,在享受着母亲照顾的同时,也和她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母亲。
母亲烧的番茄牛腩,牛腩很嫩,火候正好,不过没有留出父亲的。母亲说,他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点心,我这辈子算认了,但他让你操心,我气不过。宋小芒慢条斯理地吃着牛肉,别气了,又不是第一次,手机是通的,应该没啥大事儿。母亲说,我才不是担心他,我就是生气,他始终拿我们的宽容当软弱。宋小芒说,哪个不会斗狠,关键他是我爸,真要把他斗出个三长两短,我亏得更大。母亲说,有个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宋小芒不高兴了,有个杀人越货的爹也是有爹,何况他还没那样。母亲说,现在只求菩萨保佑,他能比闵志先回来。
走在去公园的路上,闵志后悔,不该让宋小芒跟来。宋小芒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闵志说,如果公园也没有,真不知再去哪儿找。公园里黑黢黢的,闵志打开手机里的电筒,向两边的树丛里晃着。闵志说,天冷了,我就是怕爸上公园的时候心脏病发作。宋小芒说,你这样说我倒有些后怕,早知道白天就该出来找。突然,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大鸟,飞得不高,翅膀扇得扑睖睖地响。宋小芒吓得拽紧闵志的胳膊。闵志举高手机四处晃动,一对恋人正在树下热吻,远处隐隐地有几声轻咳。宋小芒小声说,闵志,听见咳声了吗?是爸爸。
树墙后的长椅上,女人的头埋在父亲的怀里,瘦削的肩一下一下地耸着。女人说,我只有你,你不跟我回去,我就在天堂等你。父亲说,我伤了小芒和小芒的妈妈,今天又伤了你,我这种人是不配进天堂的……
树墙这边的宋小芒,也把头深深地埋进闵志的怀里。
母亲正在洗脸。宋小芒靠在卫生间的门上看着她弯起的背影,好似一张小小的弓,蓬起的卷发白了大半。没找到吧?我猜就找不到。宋小芒不说话。母亲抬起头,转过身,怎么不说话?问你呢。宋小芒的脸上淌下两行泪,含着笑的两行泪。妈妈,爸爸这次真的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母亲手里的毛巾“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趴在宋小芒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宋小芒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一下一下拍着母亲的后背,似乎卸下扛了千斤的担。这副担扛得太久,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得很怕,甚至连快乐都怕。每一次快乐来袭,她还没有笑完,就会即刻想到,父亲能在身边分享该有多好,继而陷入无尽的忧伤。在亲戚朋友面前,她总是刻意地挺直胸脯,高昂着头,甚至在嘴角挂上一抹无所谓的假笑。她怕别人窥视到她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自卑,又嫉妒着别人拥有父亲的宠爱。她咬着牙,想把自己修炼成铜头铁臂,只求为母亲能多遮挡一点风雨。这一切总算过去,父亲终于回来,她和母亲的头顶上又重新有了天,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父亲后半夜回来。宋小芒等了一会儿,才敢偷偷溜下床,站在小卧室门口,父母压低的嗓音清晰可辨。
……我胡闹了这么多年,这次是真心悔过。不是我不宽容,你自己说说看,这是你第几次和我说这样的话。
我以前没少骗你,是我不对,我也把话都说绝了,把你和小芒的心伤透了,只求你们重新接纳我,给我机会来弥补。
母亲哭了起来,人的一生有多少八年,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扑通”一声,宋小芒的心一震,父亲动了真格。
淑芬,我上没跪过天地,下没跪过父母,今天我给你跪下。这些年,我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开心,逢年过节,我都会落泪,想念小芒,也想念你……
母亲打断父亲的话,快起来,我答应你,为了孩子,我再原谅你一次。
那一夜,宋小芒睡得踏实、香甜;那一夜,母亲从客厅搬进了小卧室。
7
短短几天之间,宋小芒成了另一个人,没费任何力气地戒掉烟,走路会哼着歌,做家务会哼着歌,就是洗澡刷牙也会哼着歌。宋小芒的天是晴朗的天。宋小芒的天是蓝蓝的天。
宋小芒悄悄为父母报了“畅游新马泰”的旅行团,想为他们打造一个全新的“蜜月”之旅。拿到行程安排,她兴冲冲地跑回家。
屋子里静静的。推开厨房的门,母亲正在剁排骨,菜刀高举,肉末横飞。妈,我爸呢?母亲没吭声。一块红白相间的肉屑,粘在她额前掉下的一绺白发上,正随着上下飞舞的菜刀,有节奏地颤动着。我爸怎么没在家?母亲依旧没有抬头,似乎是从喉咙深处骨碌出一句话,又走了,到阳台上接了个电话,然后就走了。
走时没说什么?宋小芒问。
没说什么,母亲说,我对他说你这次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我想他也没脸再回来。
宋小芒的头仿佛被重重一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