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里,宋小芒窸窸窣窣地穿衣服。闵志翻个身,说还早,我上了闹钟。宋小芒说,你睡吧,我睡不着。宋小芒披着衣服,打开阳台窗户,点着一支烟。两天前,闵志建议宋小芒把烟戒掉,说爸看见会接受不了。这就是闵志的好,只要提起他,都会爸长爸短,喊得比她还要亲近。宋小芒当时抢白了闵志,我为什么要考虑他的感受,这么多年,他可考虑过我的感受!闵志是好心,她不该对他喊,可她控制不住。记不清有多少个失眠的午夜,她就这样叼着烟,站在九楼的阳台上。是谁说夜晚是起伏的波浪,宋小芒不止一次有过纵身一跃跌入这波浪的念头。
高铁接站大厅里亮如白昼。闵志说,有两个出站口,你在C3,我去D3。宋小芒拽住闵志,你也陪我在C3。闵志嘴巴张了又合上,没说什么,使劲地搂了搂宋小芒的肩膀。后来,宋小芒说,我去抽支烟。闵志说,别抽了,还有两分钟,车就进站了。宋小芒又说,闵志我想上厕所。闵志说,不是刚去过,小芒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见的又不是外人。
接站的人不少,宋小芒和闵志挤在最前面。长长的滚梯像个传送带,把一拨拨背包提箱的人从高处的站台送到地面。宋小芒瞪圆眼睛,直到最后一拨人下来,也没看到父亲。宋小芒说,我不会看漏的。父亲高大魁梧,有着华仔一样倒三角式的身材,即便在北方,宋小芒也能在人堆儿里把他一眼认出。闵志说,是我们接错了地方,D3。
两个人转过身,父亲已在远处招手,嘴里喊着闵志的名字。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八年里,在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声音,宋小芒像突然散瞳一般,眼睛无法聚光,泪水也蒙了上来,她看不清父亲的脸,只觉得父亲矮了瘦了,没有了记忆里的高大。闵志跑了过去,父亲也跑前几步,两个人亲热地攥起手互相拍着肩膀。宋小芒傻傻地站在原地,这样的情景,好像也在梦里出现过。
车上,一直是闵志和父亲相互问这问那。宋小芒每次偷偷用眼梢儿看父亲,父亲也都在偷偷看她,两个人的目光总是一撞到就即刻弹开。低下头的宋小芒,目光落到父亲衣服上,黑色薄羽绒服,远看还算时尚,近看就知道不是牌子货。你父亲退休工资很可观的,鬼晓得都花到了哪里。宋小芒想起母亲的话,还想起从前,母亲一直喜欢给父亲穿各种样式的力朗,那时的父亲很有派。
进到家,已是凌晨三点,沙发上的母亲正襟危坐。宋小芒差点笑出声,后来她问母亲,你至于那么严肃吗?母亲说,不知道该咋面对。宋小芒想,父亲可能也是吧,把话都说给了闵志,看母亲的表情始终讪讪的。
对于母亲和父亲的再度见面,宋小芒曾有过N种设想,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她竟有些缓不过神,还好是在她生活的南方C城,有闵志在身边一起面对。八年前那个阳光低斜的午后,父亲摔门而出,撂下过一句狠话,临死时再见一面。以至后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说起父亲,母亲就会提到这句话,继而会捂着胸口难过地把话题岔开。岔开没多久,又会把话题重新绕到父亲身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如果母亲不主动中止,宋小芒会一直做个好听众,陪母亲在父亲的梦魇里无穷尽地循环。梦魇,似乎不该这样说,然而母亲每次回忆里偶尔迸出的幸福火花的确总是很快被父亲离开的痛苦迅速湮灭。母亲对父亲的那份感情,认真地有些偏执。对此,闵志始终不能理解,男人犯错就不能宽恕吗?宋小芒没法解释,即便他是最亲近的人,但关系到父母,很多话终是不能说,也说不清。她比闵志更了解母亲,她亲眼目睹并真实享用过他们曾经甜蜜的婚姻。宋小芒常常会恨自己,觉得自己没用,八年,能打下一个抗日战争,她却没能帮母亲守住父亲的心。
2
宋小芒和闵志的房子将近六十平方米,小卧室只够摆一张双人床。关于住的问题,在父亲来之前,宋小芒跟母亲反复商量多次。母亲执意把小卧室让给父亲,自己睡客厅沙发。宋小芒发愁,客厅里没空调。母亲说,睡在一个房间是万万不可能的,当然我也不忍心让他睡客厅。母亲在乎父亲,此时又多生出几分近似主人的优越。宋小芒拗不过,让闵志又去买台电暖气。
早晨起来,宋小芒看见父亲坐在床边发呆。昨天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怎么不多睡会儿?父亲说,老了,没那么多觉,昨天在火车上也一直睡不着。那就到小区里转转吧,有打太极拳的。父亲说,没事儿,你妈说我开门关门的声音影响她睡觉,也影响你们睡觉。父亲不眨一眼地看着她,轻轻地咳了下,说,小芒,我挺高兴,真的。父亲松弛的眼角已让他显出老态,然而眼神却是暖的。这个冬日早晨的眼神,让宋小芒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她仿佛穿越时空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她甚至不可思议地想到了家乡冬天里的太阳。就为这,她觉得此前一切的伤痛都变得无关紧要,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开心是真的开心,心也一直在悬着。外出办事把手机攥在掌心,不敢放进包,怕母亲或是父亲会突然打来电话听不见。回到编辑部,校对稿子也总是看错行。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宋小芒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奔回家。父母在厨房各自忙着,厨房的门玻璃上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久违的温馨让人想要落泪。再细看,两个人的眼窝儿都是红的,宋小芒想问怎么了,父亲摆摆手。闵志这当口儿也回来了,父亲脸上马上有了笑,像瞬间开出的花,招呼着闵志快点洗手,变戏法一样把饭菜摆满了桌子。闵志从柜子里翻出一瓶霸王醉,父亲说,别开了,这些年我几乎不喝酒的。闵志又找来俩杯子,说咱家团聚了,是高兴事儿,我陪您喝点。父亲笑了,说那就喝点。宋小芒看了眼母亲,母亲也看了眼宋小芒,用中指抠了抠额头。她们想到了一处,信父亲戒饭,都不会信他戒酒。曾有三年左右的时间,都是父亲主动打电话过来,每一次都是在醉酒之后。换句话说,那三年只有父亲醉了,宋小芒才能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在话筒里又喊又叫嘿嘿直笑地存在。
五菜一汤都是父亲做的,没有一盘适口,要么火候不对,要么咸淡不对。蘑菇汤倒是火候咸淡都没问题,面上却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全然不是当年的手艺。喝了酒的父亲,声调高了起来,挽着袖子,讲起话来脸上也有了神采,一遍遍地问宋小芒和闵志,这菜做得还行吗?继而会马上回答自己,我觉得还行。母亲脸阴得厉害,不时递过去一个眼色,父亲看了跟没看一样。宋小芒没怎么说话,倒是闵志又吃又喝,大快朵颐的样子。
晚饭后,宋小芒主动提出和父亲到附近公园转转,父亲欣然应允。一出门,宋小芒问,这一天咋样啊,吵架没?咋还都掉眼泪了呢?父亲说,别提了,你妈整整跟我讲了一天。我跟她说,咱留着过几天再说?不中!一刻没停,陈芝麻烂谷子全讲一遍。宋小芒说,你得理解她,八年没在一起,得多少话要跟你说。父亲说,理解,我咋不理解,是我对不起她,很多话她也只能跟我说。但是理解也不能这样啊,我现在脑袋瓜子还嗡嗡直叫,明天再这样非爆了不可。宋小芒笑,你也是,不能变通下,听不下去的时候,就编个理由,出去躲一会儿。父亲拍着巴掌笑了。
公园中央的小广场上,一群大妈正在《小苹果》的旋律里尽情舞动着腰肢。父亲说,看会儿吧。宋小芒说,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腰比水桶还粗,父亲便没有停下脚步。走得远些了,宋小芒说,我再认真问一次,你这次来是不是真的不打算走了?父亲的声调一下高起来,当然不走了,我既然来了,就是下了决心的。宋小芒嘟囔,你以前也没少下决心。父亲说,那不一样,说到底,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宋小芒的鼻子酸了。
在这之前,父亲多次表示过要回家。第一次是六年前,父亲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想和母亲重归于好。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宋小芒正在校一个中篇。挂断电话,她扔飞手中的笔,冲出办公室。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是觉得开心,整个人像是摇过的香槟,只需轻轻打开盖子,喜悦就能“砰”地一声飞满天空。她像电影《钢琴教师》里那个帅气的男孩一样,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没停歇地跑了两圈,又高高地跳了两下。当然无法跳得那样美妙,但这不重要。做完这一切,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望着雪地上深深浅浅的鞋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母亲对宋小芒的话表示怀疑。宋小芒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屡见不鲜的社会现象,讲到父亲从前种种的好。母亲哭,不松口。母亲说她了解父亲,他根本不是真心悔过。宋小芒又打电话给父亲,还把母亲的伤心添油加醋地多渲染出几分。父亲信誓旦旦,后悔自己的不负责任,要宋小芒一定帮他。宋小芒又趁热打铁打电话给母亲,劝母亲再大度些,少年夫妻老来伴,多想想以后,原谅父亲这一次。父亲是在朋友老郑的陪同下,见的母亲。这让母亲很反感,自家的事,没必要让外人来掺和。见面是在家里,饭桌上,老郑代父亲说了开场白。父亲很快接过话头儿,过去都是我不对,今天我能回来,也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有些话还是当着老郑的面说清楚。母亲没吭声,父亲又说,我回来可以,要有几个条件:第一,过去的事儿让它彻底过去,不能再提;第二,工资卡还是放在我自己手里;第三……母亲气得嘴唇发抖,吼道,你别回来,倒像是我做错了在求你!父亲也吼了起来,老郑你都看到了,是她不让我回来!父亲“嚯”地一下掀翻了桌子,汤汤水水洒了母亲一身。他拉开门,头也没回地扬长而去。母亲哭得凄厉,老郑朝父亲的背影喊,老宋你还是不是个人,你的事儿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了!
母亲很快明白了父亲所谓要回来的动机,没出几日,朋友亲戚的谴责纷纷而至,如一簇簇小箭无情地射向她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在外面找女人的男人多了,哪一个像老宋这么可怜,放在当前,这事儿还能算事儿?!一时间,父亲成了被同情的对象。世人的态度显而易见,父亲的不归,是因为母亲的小气和苛刻。毫无疑问,“风儿”是父亲自己放出去的,言之凿凿,还有老郑作证。母亲百口难辨,气出高血压,宋小芒也病了一场,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从始至终自己似乎都在扮演着“帮凶”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