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记-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她不能容忍任何成双成对的东西,简直到了厌恶的地步。两只一模一样的手套,总要被她处心积虑地丢掉一只,直到买了新的来,再拼成杂色的来佩戴。她不能容忍它们是喜气洋洋的。对,无心无肺的一对,亲亲热热的一对,她简直厌恶它们是一对,她的世界不是这样的。更要命的是,她还有破坏欲,像从骨头里长出的瘤,不是一两天的事,这事情谁也不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骇: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到了这个程度?
其实,事情早就露了端倪。七岁,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她去乡间祖母家,村庄的四合院,养着猫狗,葡萄架下垂着丝瓜、豆夹、外植数丛月季、栀子,花花草草,一派田园风光,看上去现实安稳,一切都可期待。可事情不是这样的。母亲很快就交了男友,搬出去住。那人是镇上小学教师,长着一张温顺脸,可与母亲交好的条件是不要她——对,不要她。她是拖油瓶,是让人厌恶的存在。
母亲高高兴兴地开始新生活,置办新衣,请客吃饭,周末欢天喜地地来看她,带来零食,带来新衣,带来一颗赎罪之心,她竟躲着不见,死活不见。等母亲走后,她抱着那堆东西哭,祖母也哭。祖母一哭,她就不出声了。她跑回房间,把门锁起来,连祖母也不理。直到祖父去世,她才与祖母示好,以此表明她们是一对。患难与共的一对。
邻居家有个男孩儿,文弱腼腆,常跑来与她作伴,常常是他在旁边看着,只有看的份,而她呢,独自玩乐。她毫不理睬他,也不在意他的存在。那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下左右棋,左手与右手配合默契,似乎它们原本就是附属于两个肉身。上学的路上,她在前面走,那个男孩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她知道他跟在后面,她就是不跟他说话。有一次,她看见草丛里探出一条蛇,被吓住了,杵在那里,她忽然猛掉转身子,狂奔。男孩蹿至她面前,唬走了那蛇。她似乎朝他咧了咧嘴,她不确定自己的表情,她想笑,可是作出的样子似乎在生气。其实她不是生气,她敢肯定这一次绝对不是。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不知道明天如果他要和她说话,她该不该理他。她想得头疼,还是想不好。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头都歪得酸了,还是不见他来。第三天,第四天,都如此。他转学了。获知他转学消息的那一刻,她跑到一处僻静地,让自己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流进嘴角里,有点咸津津的。她不知道眼泪的味道竟是这样的。从此之后,她不允许自己哭。
母亲与那个男教师分手后搬回家来,她掩饰自己的欢喜,给母亲捶背揉肩,分担家务,重修旧好,她不知道自己的高兴所为何来。三口之家,三个女性,三辈人,祖母、母亲和她。这是铁三角,此外不需要别人。所有关于另一半的谈论都是可耻的。她的高兴没维持多久,母亲再次撇下她和祖母,另寻男人栖息。母亲在男人身上情谊用尽,却没有换来一纸婚姻,这也是命运使然。她在几个男人之间来来往往,却毫不怯场和厌倦,她乐于这样的游戏。
母亲喜欢和男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她。这是她成年之后逐渐看透的。从此之后,她也看淡了这份母女情谊。她努力使自己的世界富足,以自保。
现在,她都三十五岁了。祖母和母亲都死了。祖母死在孤单里,母亲死在另一个男人的想望中,她们都各得其所。她活着,还是活在祖母和母亲都在的时光里。这青天白日底下的世界,每过一日就少一日,可这是她的日子,属于她一个人的,多么好。
当然,她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早几年,围着她的人还是很多,关于婚姻,他们替她着急。可现在,他们不再找她了,认定她不可救药,她不要男人的誓言在单位里出了名。实际上她也谈过几个,暗落落地恋爱和分手,没有什么问题,她只想尝试一下有男人与没男人的日子到底有何不同。结果是,她再也不想要男人了。
她只有一个朋友,与她一样待字闺中,她叫素芬,长相一般,身有痼疾。人家是真的等待,而她是不待。可这不影响她们之间的情谊,她似乎找回了与祖母、母亲在一起时四合院的日子,那些宁静如落花的日子。她们亲如姐妹,有话必谈,结成坚固的同盟,这个同盟的宗旨就是,她们是单身。她们是一个浑然的圆,可以永远把尘世的纷争挡在外面。她们住在一起。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几年,她以为会一直这么过下去。虽然她不要男人的陪伴,但还是需要朋友,和她一样孤单的人,越多越好。
这天素芬带了一个男人回来,介绍给她,掩不住的喜气。她竟然背着她去结交男朋友,她无法忍受这一点。凭良心说,这个男人不错,挺顺眼。男人走后,她们在灯下闲谈,素芬眼里有泪,她说,我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难得的是他不介意我……她明白,素芬说的是疾病。因为疾病,她的婚姻一直碰壁。她恨素芬的妥协,多年的同盟,竟然被轻易瓦解。
这一刻,她很惘然。原来素芬的单身是因为无奈,她明知道如此,可还是不敢确认。她不是,她是真的不要婚姻,连男人也不要。
她鬼使神差地去打听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原来竟是赌徒,赌输了一份产业,前妻带着孩子跑了。这样的男人,她竟然也要!她去告诉素芬这一切,她义愤填膺,她要让她擦亮了眼睛。素芬却说,这一切他都告诉我了呀,我知道他。这最后一句,几乎让她眼里含泪。
这样的男人你也要?她怒目圆睁,恨其病急乱投医。
素芬笑笑,说,我相信他能改。她眼里含着爱意。竟然是爱。天哪,他给她施了什么迷魂术?
她寝食不安,为好友可能要落入的圈套忧心如焚,或许,她真正担心的是,他们都成群结队,而她是单飞,她不甘心。
这之后的事情,凭借一个三十五岁女人的智慧轻易地解决了。那个男人在她面前流泪。这张流泪的脸,一直在她脑海里晃。她一直在说,对自己说:我这是为她好啊,我不想她被骗,那是个骗子。
那个中午,素芬叫来搬家公司,把所有她的东西搬走。她低声下气,一再挽留。素芬垂首抽泣着,你把我的生活给毁了,我完全想不到,我会栽在自己人的手里。
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栽坐在地板上。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多年的心病此刻忽然赤祼呈现。她完全不敢相信。她是有病的人。素芬害怕她,她要躲她。
素芬终于走了,窗户大开着,屋子里静极了,只听见一个女人的抽泣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停止了哭,疑惑地四处张望。她听到自己对那个男人说,你离开她吧,即刻离开,她得的是绝症,好不了的。
她瘫坐在椅子上,身体好像挂在树梢的斜阳,越压越低,往下坠,无尽地坠落,坠落……她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