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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你看牡丹
多年前，林楠问沈灵去过他的老家洛阳吗，沈灵说没有。林楠顿时露齿而笑，一口白牙。要命的是，他的脸居然比他的牙齿更白，很好看，很真诚。
林楠得意地说：“我们那儿的牡丹非常好看，来了带你看。”沈灵说：“好啊好啊，洛阳牡丹天下闻名，武则天最爱赏牡丹了，不是吗？”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心。沈灵在山西的平遥吹风，城池太古老了，一千多年，令人敬畏。大队大队的旅客，登上城墙，拍照，再离去。来来往往，都是游子，游荡到了这里，就聚上一刻。
沈灵跟林楠是在早晨遇到的，各自逛着逛着，在卖假文物的摊贩前遇到了。她买了一只犀牛角杯子，林楠买了一把扇子，他们探讨了一下假货，然后就分道扬镳。日落的时候他们又碰头了。沈灵对林楠说：“看起来咱们有点缘分呀！不如一起去喝酒吧！”林楠一口答应。
他们找了个小酒吧，喝到打烊。酒劲上头，沈灵滔滔不绝。
然后他们回到古色古香的灯笼下，在客栈里继续喝。他们住到了一个房间，没有床，只有巨大的炕。在炕上沈灵摇头晃脑接着林楠的话头说：“我一定要去洛阳，找你带我看牡丹，那可是国色天香，不看抱憾终生啊！”
可是抱歉啊！这世界有点假，沈灵也有点假，其实，她对牡丹毫无兴趣。她这个人虚虚实实，自己也有点拎不清自己。
后来，沈灵醉倒在炕上。醒过来以后，她无声无息闪人了。
重逢于《牡丹亭》
沈灵也没想到，自己会急不可耐地返家，像个思乡病严重的患者。返回武汉差不多是下一个黄昏，途中她经过了风吹得很厉害的太原，再经过了郑州，在火车站，沈灵买了一只河南特产道口烧鸡，一个人啃到骨肉分离，然后拿鸡骨头玩拼图。
最后她拼出了一只仰天长啸的兔子。在她去方便的时候，列车上打扫卫生的乘务员扫荡了小桌子，清理的干干净净。
看来，她要忘记这个偶遇的人了。
这天，沈灵找朋友弄了门票，去武汉大学看戏。看白先勇的《牡丹亭》，青春版的。这戏演给学生看，沈灵在年轻的人堆里嗅着特有的青春味，好几次想晕过去。那是汗水淋漓的新鲜肉味，熏得人欲生欲死。坚持了两个多小时，她挺不住了，为了吸口干净的空气，她开始拼命往外挤，挤着挤着，她就站住了。
汤显祖在戏里说“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而沈灵的对面不是谁，正是他。舞台上脂正浓，粉正香，春梦有点长，沈灵有点做梦，痴痴地愣了。她问林楠：“你这么会在这里？”隔着两个人头，林楠费力地对沈灵笑，手压在嘴巴旁说：“真热闹啊！”沈灵回答：“是啊！”
没来得及多问，他们才重逢，戏就散场了。人潮一冲，各自散开。沈灵挺想找到林楠的，但她没找到，夜里的珞珈山东西南北难辨难析，她放弃了大海捞针。况且她还得赶回去，对着电脑写稿，新闻凌晨十一点截稿，明日必须见报。
然而，她真不相信这世界有这么小，林楠居然也来看《牡丹亭》。
兔子的尖叫声
还记得吗，之前沈灵说她用鸡骨头玩拼图，拼出了兔子。兔子当然不会仰天长啸，兔子沉默，不语，像动物中的君子。除非逼急了，才会尖叫。沈灵属兔，她保守秘密。
有年夏天，沈灵跑回了母校。一路熟悉，闭着眼也找得到教工宿舍。在一栋老旧的楼房下面，她看见每一层的阳台上，都有内衣、内裤在风中摇晃。男的、女的、小孩的，泾渭分明。她看着四楼的倒数第二户，看了很久，这家晾晒的衣服团团圆圆，有大有小，像张全家福。
不好意思，沈灵没搞师生恋，也没有爱上有妇之夫。她只是在那一户住过半年。那半年里，她听说有个善良的女老师，走路走着，楼上风一吹，一家的花盆砸下来，砸死了那个老师。她听到隔壁的一对老夫妻闹离婚，一把年纪了忍无可忍，分崩离析在所不惜。她听说楼下的副教授骂楼上的院长，凭什么领导分到最大的房子，要跟不公平的社会制度拼命。还有得了白血病的不幸学子、双双跳楼殉情的情侣……
这些事看多听多了，还经历了那么一点点，沈灵变得很哀伤了。
有天晚上沈灵做梦了，梦境险象环生十面埋伏，自己是一只难逃虎口的兔子。于是第二天，她被敲门控诉了：“还让不让人睡觉？深更半夜鬼哭狼嚎的。”原来她不止在梦中尖叫。惊觉真相时，沈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万分羞愧地搬家逃离了。
她辞职玩失踪，走走停停旅行散心，花光一点积蓄，地道文艺范儿。
这些过去，沈灵一贯不向外人道。可是那个晚上，她跟一个陌生人统统道了，像垃圾车倾倒在垃圾场。陌生人也没有厌烦地收容了她，像垃圾场收留了垃圾。
一负十年
在那天熹微的晨光中，大梦初醒的一刹那，沈灵惊慌失措。
她居然记得跟林楠倾诉的每个细节。她说得太多了，而她又对这个人充满好感。她忽然不知道清醒时如何面对他。
她后悔了。
她要跟林楠说：“我是个一直自持的女孩吗？我幼年好学聪明乖巧吗？我博取名校亲友夸口吗？我留校任教很有前途吗？我洁身自好很傻很天真吗？”
但她实际上的种种行为，都分明是个轻佻随便的浪荡子，女版的。纯了太多年的小孩子，一旦更弦改辙看破世相，是有点穷凶极恶。可她从此以后，以何面目再去自处？更是难与他相处了。
之后沈灵轻手轻脚穿好衣服鞋子，收拾背包，带上房门，闪人了。她辜负了林楠的邀请，一起看牡丹。
光阴倏忽，一负十年。
洛阳的雪菜
后来沈灵谈恋爱了，跟一个长得像浣熊的男生。这个男生有点胖，摸起来很有手感，靠在身上，是一张可挪动的沙发。她找了一份面向宣传的旅游内刊工作，她的头儿是个女的，这位大姐带着她，照顾她。浣熊很放心她跟着头儿跑单子，拉项目。
而他们只要凑在一起，就合谋算计拿了年假去哪儿旅行。好吃懒做贪玩的浣熊是个小康之家的独生子，性情平和，小富即安。房子不大，但父母早就备好了，薪水不高，但加上沈灵那份，足够他们躲进小楼成一统，春夏秋冬耍到底。
沈灵当然不再是别扭的年轻女孩了。人生何其短，吃喝恒久远。他们求菜谱，做实验，小厨房日日飘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他们注册共用的微博，他们晒恩爱，秀美食——浣熊跟兔子的美好生活其乐无穷。
在六月酷热的夏日，浣熊求正宗雪菜做鱼。有人私信索取了地址，立马快递奉送上一把雪菜。
其实就是一把黯然销魂的酸菜。口腹之欲满足到爆，沈灵扭头冲浣熊说：“这个网友好热心。”回过头她翻了翻浅黄色包装纸，这把雪菜始发地是洛阳。
如果在洛阳有一个故人，那只能是他。只是时过境迁，她无以为报。
沈灵悄悄地联系上了林楠，在马路旁边的公共电话亭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那把雪菜真是他的一番心意，物轻，情长。
沈灵说过，自己无以为报。
所以她在今时今日的电话中，劈头盖脸疾言厉色痛骂了林楠一顿：“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聊啊，都时过境迁了那么多年，还来骚扰个什么啊！好烦啊！”电话那头林楠说：“喂喂喂……等一等……”
沈灵没有等，她不会等，她绝不等。骂完之后她迅速挂断电话。这件事，就此了结最为妥当。林楠的一把雪菜，晚于她跟浣熊拿证。对待自己的洛阳故人，沈灵没有一片冰心也不在玉壶。这就是她还给林楠的报答。
她的事他知道的太多了，就当不成恋人了。他不计较，沈灵计较。
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永远不会在一起
跟浣熊拿证的前一天晚上，浣熊在打鼾，沈灵彻夜未眠。夜里的七个小时，恍恍惚惚回忆了她有生之年的二十七年。脑海里的仓库堆了太满，她逐一检点，点到林楠的时候，她牢记当时，他躺在自己的身旁，仔细听她全部的醉话。
这世界有点假，可沈灵莫名爱上了林楠。一天之中，她见了他三次，十年之内，她见过他两次。她不知道他这些年的故事，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拼图。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总有蛛丝马迹，他猜得中她的家乡，知道她的喜好。
在武汉大学剧场之内，林楠隔着人群，冲沈灵说：“真热闹啊！”
是啊，看戏的人真热闹啊！
热闹过后，各回各家。
这些年的寂寥省悟，她必须终结在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恋人上。浣熊对沈灵的所知，不多不少，足够相亲相爱。
而对于林楠，她把小半生的满腹纠结，当做垃圾，赠送给了他。也许沈灵就是在等着撞上这么一个人，然后全盘托出，然后顿悟，然后新生。
沈灵酝酿了很久，选择了骂他，驱走他。他们永远不会一起去看花，看洛阳的牡丹花。
隔了这么多年，沈灵想，只能怪他有一张眉目太过清晰的脸，铭刻在了自己的心田。
你来看花时，心与花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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