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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可东来到市政府大楼时,他的办公室门外已经站着三个等候者。三人中带队的是市纪委一位室主任,迟可东认识,另两位陌生人,听介绍才知道其中一位是市纪委干部,另一位是从县里抽来参加办案的人员。
迟可东让他们进办公室,说:“蔡塘书记给我打过电话了。”
两天前蔡塘曾给迟可东打电话,提出有件事需要配合。当时周宏副省长正在高速公路上匆匆而来,迟可东只能与蔡塘约定另找时间。周宏的轿车忽然转向,终未光临,蔡塘那头却已经做了其他安排,因此拖至今天才得以“配合”。
正如迟可东估计,三位干部是为李金明案而来。他们告诉迟可东,他们所办理的李金明索贿受贿案中有一些具体问题,需要找迟可东核实一下。
迟可东点头:“说吧。”
他们要了解李金明把通用厂那块地卖给石清标的过程,其间李可向迟可东汇报过。
“如果是问汇报,他不需要向我汇报。”迟可东说。
迟可东已经不是县委书记,在市里也不分管这方面工作,因此李金明无须向迟可东汇报此事,这是常理。李金明在处置过程中,也确实没有具体汇报过该事细节。
“他从没向迟副市长谈过这件事吗?”
迟可东说:“谈过。”
他注意到那三位顿时警觉,如发现重大线索般下意识地握紧记录笔。
迟可东告诉他们,石清标在县里搞工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当年他在县里当书记,处理石清标旗下水电站问题大坝时,主要依托李金明冲锋陷阵。从那以后,涉及石清标的事情,李金明会向他谈及,他听到什么时也会向李了解。因此他知道石清标竞标通用厂那块地。在他的印象中,这块地的出让似乎是公正的,石清标的出价比竞争对手高出许多。至于李金明在其间如何索贿受贿,他没有听说。
他们说,根据他们调查,那块地的竞标貌似公正,其实做了手脚,其间石、李二人曾多次接触,石之所以竞得那块地,得益于与李的私下交易。石清标拿到地后,设法通过关系改变用途,获得巨额利益,其间也存在巨大利益输送。李金明获取的仅是其中一部分。按照领导要求,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必须查明。李金明本人与石清标原有很大矛盾,为什么会去帮助石清标拿地牟利,其后边有什么因素,是否同样存在利益输送?需要一一弄清。
“迟副市长对李金明有过什么指示吗?”他们问。
“李金明交代了哪些指示?”迟可东问。
那三位均缄默。
迟可东笑笑,称自己只是开个玩笑,他知道该情况不能随便透露。他需要说明,就这块地的具体处理,他不能对李金明做指示,因为没有那个权限。记得他确实给李金明打过一次电话,表示过态度,认为应当一碗水端平,不宜出于旧怨把石清标拒之门外。这个态度应属公正。他本人从头到尾与石清标没有直接接触,也没有任何利益输送,这个问题他得说清楚,请几位记录下来。
他们谈了半个来小时。迟可东毕竟是领导,并非调查对象,三位询问者只能客气相询,提问不曾太尖锐太深入。从他们的问题看,李金明确实交代出迟可东,讲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尽管三位询问者彬彬有礼,仅从他们直接找迟可东核实情况就别具意味,有如暴雨骤降前雨丝飘落。疑问显而易见:迟可东与石清标当年为那条电站水坝的交锋众所周知,为什么翻过脸却为石清标背书,真的没有人民币在其中润滑吗,除了人民币是不是还有其他?
当天上午还未深入到这一层次,来者调查的是李金明,迟可东这一级别干部不在他们的办案范围。他们需要核实迟可东怎么跟李金明说,迟可东本身的为什么不由他们负责追索。他们做了笔录,走之前带队的那位把笔录交迟可东过目,迟可东浏览一下,写上“情况属实”四字,签上自己的名字。
当天晚饭时,迟可东在机关食堂小厅见到了严海防。严海防心情很好,一见面就话中带刺损了迟可东一句。
“迟副市长作案未遂,白费一番工夫。”他调侃。
迟可东回答:“严书记四两拨千斤,不费吹灰之力。”
严海防大笑:“你现在才知道啊?”
周宏视察未竟已过两天,由于严海防陪同全国人大视察组客人到县里跑,两天里与迟可东没打照面,此刻才在小厅邂逅。时过境迁,严海防情绪依旧很高,一见面就拿该事调侃迟可东。迟可东明白,严海防所谓“作案未遂”指的是他组织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往腾龙,半道上灰溜溜撤回,劳而无功。当时迟可东为什么不能横下一条心干到底?因为即便执法局那一队人进入腾龙中心,只要严海防一个电话命令撤离,没有谁敢不听,哪怕迟可东坚持,严海防也会直接给执法局长下令,迟可东无法与之抗衡,那时就非常被动。只有一个情况可有胜算:如果周宏在场,态度明确予以支持,迟可东就能把事情办下去,严海防不至于想跟周宏顶着干。这就是迟可东把周请到现场的一个主要考虑。可惜周宏意外转身,被所谓“意外事项”调回省城,迟可东白费了一番工夫。周宏的“意外事项”发生得太恰巧,太蹊跷,会不会是严海防运作的结果?从严的情绪看,可能性相当大。严海防有办法,没有他做不到的。
迟可东端来自己的饭菜托盘,坐到严海防的面前。
“迟副市长像是心里有点事?”严海防语带双关。
“我没事。谢谢关心。”迟可东说。
“他是他,你是你。”
他似在暗示李金明。迟可东不跟他说那个:“还是想跟严书记谈谈腾龙。”
“姓庄的猪招惹你了?”
迟可东说那些猪招惹了很多人,其中最不该的是招惹了市委书记。这件事情如果闹出问题,最受伤害的人是迟可东吗?不是。这个观点他已经一再表达过。
严海防语带戏谑:“迟副真贴心。”
“严书记这么英明,心里很清楚的。”
“迟副市长绝对不比谁傻,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迟可东说:“人总有一点心愿。”
“让河水干净一点?”
迟可东称这件事除了关乎河水,也关乎公正。他知道世事纷繁复杂,却依然相信世间还应当有公正。无论作为理念,还是作为行事依据,都是需要的。
“迟副就这个不好,务虚。”严海防说。
迟可东不认同,说为人行事要有理念,那不是务虚。严海防有魄力有能力,人称劳模书记,号称一周工作七天,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大小事情掌控手中,诸多项目强势推进,让人吃不消也让人佩服。但是他还想继续建议严海防多一点情怀,从更大角度考虑问题,避免受制于个人情感,给予某些猪过分关爱。
有位领导端着托盘凑过来,似有事要跟严海防说。严海防摆摆手,让对方等一会儿再说:“我跟迟副还要谈谈。”
他不谈猪,讲的却是上午的笔录。显然事态在他掌握中。
“听说你给他们签了字?”他问。
“情况属实。”
“他们说迟副很配合,提供了新线索,可以帮助突破案件。”
迟可东吃惊:“我还为办案做贡献了?”
“我看未必。”严海防说。
“严书记觉得哪里有问题?”迟可东问。
严海防说,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需要拿眼睛看,用鼻子一嗅就知道对不对头。迟可东不是相信公正吗?那块地的事情如果确实公正,怎么会弄成一个案子?这里边的公正是不是很可疑,不可相信?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很值得追究:迟可东这样一个优秀领导,怎么可能忽然跳出来替牛鬼蛇神石清标主持公道?这不是见鬼吗?
“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为什么不做说明?”严海防一针见血。
迟可东笑笑:“严书记亲自办案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利不起早。是这回事吗?”
“严书记说呢?”
严海防称,从当前现实情况看,类似现象通常是因为有足够的钱在发挥作用。如果在这个地方居然看不到一点钱的影子,那么肯定另有因素在作怪。
“严书记觉得那是什么?”迟可东问。
严海防认为此事有意思,可以拿来竞猜。他判断事情的后边还藏着一个人,对不对?迟可东听从了这个人。这个人是谁?他干什么的?他拿了多少?迟可东知道吗?
“听起来严书记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迟可东说:“这就好办了。”
“好办什么?”
迟可东俯过身,低下头,压低声音说,回头他即给调查人员打电话做补充说明,请他们直接去找严海防。因为事情背后的情况严海防全都知道。
严海防不禁恼火:“开什么玩笑!”
迟可东笑笑:“调侃。”
严海防突然问:“李金明蘑菇种得怎么样?”
迟可东说,李金明是食用菌技术员出身,当年蘑菇种得确实不错。
“小伎俩还差一点。”严海防说。
严海防提起一件事:有一天中午,也是在这个小厅,迟可东端着饭盘走到他面前,挤走马琳,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报称李金明的妻子过世了,提出放李金明出来处理,还强调这样有助于办案。如果李金明借机通风报信,只要监管到位,就能知道他找谁了,通了些什么,这就让涉案人露出马脚,新线索得以暴露。这些话有吧?
“我记得。有的。”迟可东说。
严海防说,根据迟可东等领导的提议,他跟蔡塘商量后,决定允许李金明出来治丧。李金明再三表示感谢对他的关怀,保证严格遵守纪律,绝不做不该做的事情。治丧期间李金明不声不响,不与无关人士发生任何接触,老实得像朵蘑菇,其实却是假象。在监管人员密切注视中,李金明居然暗中通过他人,偷偷向外发出一条信息,涉嫌通风报信,订立攻守同盟,破坏办案调查,性质非常严重。
迟可东立刻想起那四个字:“放心小心。”
严海防问:“迟副想起什么了?”
迟可东说:“感觉很惊讶。”
“迟副是不是刚好收到什么很特别的短信?”
迟可东称,时下电信诈骗高发,他不时会收到一些从陌生号码发出的来电、短信,相信严海防本人也会有些经历。他一向掌握一条,对陌生号码高度警惕,原则上不予理睬。来电不接,短信删除,这样省事。
严海防说:“它已经被记录在案。就好比当时迟副所说,有涉案人露出了马脚。”
迟可东自嘲:“看来我对本案真有贡献。”
严海防笑笑:“那天我说迟副很可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说错了吗?”
迟可东回答:“真是错了。除了建议严书记关心死者,确实没有其他打算。”
彼此没再多说,迟可东起身走开。
他心里颇受震动。当初收到那条奇怪短信,迟可东就曾怀疑与李金明有关,现在得到证实。以迟可东对李金明的了解,他干得出这种事,奋不顾身孤注一掷,于他不是第一次。李金明当然清楚一旦败露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为什么还要那么干?他发出的那四个字可以说没有任何内容,却又内涵丰富。如果外界传闻准确,李案已经突破且李在寻求立功,何须有这条短信?难道这个案子还另有玄机?
有个人再次提供了帮助,却是马琳,她回来了。
马琳离开本市后,全力参加调研组活动。他们在本省的调研任务已经完成,将返回北京汇报,而后还将赶赴下一站陕西,继续开展重点区域调研。由于还有个人物品寄放于本市,离开前马琳驱车从省城回来打包收拾,准备运回北京。
她给迟可东打了一个电话,当晚迟可东赶到市宾馆跟她见了一面。
她问迟可东:“听说他们去找你了?”
迟可东告诉她,办案人员确实已经找他了解过情况。关于那块地有两个基本事实,一个基本事实是他曾经打电话过问过,如果他没有干预,事情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另外一个基本事实是,在他这个环节上没有任何利益输送,没有丝毫的钱权交易。
她也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呢?”
“有一些特殊原因,我无法拒绝。”迟可东说,“具体的我不好多说。”
马琳看着迟可东,好一阵不说话。
“如果案子发展,”未了她说,“你不可能一直回避。”
迟可东说:“我知道。”
她讲了一个情况:上次她离开本市前,曾自告奋勇去找严海防,建议让李金明出来为其妻治丧,严海防接受了。这一回严告诉她,李金明胆大妄为,居然利用机会违规给相关人发短信通风报信。她听了非常不安,怀疑牵连到迟可东。确实如迟可东所说,严海防对李金明早有看法,相当不好。严海防没有提及具体原因,却提到了迟可东,说李金明谁都不放在眼里,只听迟可东一个人的。那块地明明与迟可东有关,迟可东本人都承认打过电话,李金明却拒不交代。自己的事可以说,别的再大的官也可以说,唯独不涉及一个“迟”字。这不能帮助迟可东开脱,反而越发引起怀疑。
“你知道这个情况吧?”她问。
迟可东摇摇头。
他没有说什么,表情没有异样,心里却震惊不已。如此看来外界传闻确实有误,李金明可能供认受贿,却没有拿迟可东去立功减罪,并未交代迟可东打过的那个电话,该事实实由迟可东自己向办案人员提供。所谓“迟副很配合,提供了新线索,可以帮助突破案件”,应当就指这个。在迟可东提供情况之后,办案人员或能据此证明李金明没说实话,以之为突破口,去打破李的顽抗,进一步深挖。
“我很替迟副担心。”马琳坦承。
她相信迟可东谈到的基本事实,认为迟可东不会让石清标把套子套到头上。但是李金明这个环节出的问题,或者是迟可东不愿谈及的另外一个环节出现的问题,迟可东都有责任。也许没什么大事,处理不好也可能非常麻烦,这一点迟可东肯定比她清楚。她的基层经验无法与迟可东相比,具体情况也掌握不多,不可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唯一想提醒迟可东注意的是与严海防的沟通与协调。她能感觉到严海防对迟可东的不满,特别表现在流域综合治理工作方面。为此她更觉不安,因为是她把迟可东扔进高炉里。她建议迟可东注意缓和与严海防的关系,必要的话,可以在成为矛盾焦点的腾龙中心问题上先退一步,日后还有机会处理。
迟可东说:“谢谢马副好意,我会认真考虑。”
他告诉马琳,他清楚那块地是他必须面对的一大问题,也清楚严海防的态度相当重要。严海防曾质疑说,如果确实出于公正,那块地怎么会弄成一个案子?这里边的公正是不是很可疑,不可相信?严的质疑让他很有感触。或许本不该有李金明涉案,不该有他本人遇到的麻烦,如果他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可能什么事都不会有。想来感觉沉重,自知确有责任。但是他并不认为公正不可相信,问题在于是否真正公正。或许发生的这些事,包括石清标的跑路,相关人员的涉案,以及他心里的沉重,恰都表明了公正的存在,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无论他本人还要承受什么风险,无论世间有多少人多少事变得令人怀疑,他始终认为依然有些东西可以相信,例如公正。
他没有提及腾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