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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可东感觉裤口袋里似有动静。掏出手机一看,不禁一怔。
手机屏幕显示,他的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各有三条,分别来自不同人员,报的是同一件事:“李金明副县长之妻抢救无效,于上午十一时在县医院亡故。”
上午会议讨论市境内一条省道改线施工问题,迟可东把手机调成静音。可能因为讨论比较激烈,他的注意力全在会上,以致来电、短信的振动提示都未能及时赶上,直到午餐桌边。当天中午吃宾馆自助,迟可东面前摆着饭菜,已经吃上了。
他没有马上做出反应,收起手机后依旧坐在餐桌边,拿筷子夹了点菜放进饭碗,好一会儿,他把筷子放下,拿出手机把短信又看了一遍。
确切无误,李金明的妻子到底没能救活,终于还是走了。她要是早一点走,或者晚一点走,情况可能都会好一些,可她没有挑一个适合远行的黄道吉日,就是选了这么个特别不宜的凶时仓促走人。当然这不是她自己可以挑选的,大约只能归咎于命运。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迟可东曾经多次关注过这个人的病况,到了她一朝离去之际,于迟可东而言似乎已经无须知晓了。
但是他心里依然还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或许李金明的妻子其实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候?
迟可东思忖片刻,起身走到一旁打电话,找市政府大院机关食堂的管理员。
“迟副市长有什么交代?”对方客气询问。
迟可东问:“严海防书记在小厅吗?”
对方回答说,严海防还没到。严的秘书曾打过电话,说中午严会到机关食堂吃饭,让管理员给留一碗炒米粉,严喜欢吃那个。
“我也要一碗可以吗?”迟可东问。
对方吃惊:“您没在宾馆会议用餐?”
迟可东说:“我喜欢你的碗。”
他匆匆离席,没跟围在同一张餐桌的局长、主任们多说,只讲有件急事需要处理。他们给他临时叫了一辆车,上车离开宾馆直趋机关大院,一直开到机关食堂大门边。
迟可东进了小厅,看见严海防已经端坐在他的位子上,谈笑风生。
所谓“小厅”是市机关食堂餐厅的一部分,用几面屏风隔出一块空间,摆着几张小餐桌和餐椅。时下干部交流力度大,许多市领导都是只身赴任,如果不是开会接待,多半都到机关食堂就餐,没有谁独自在宿舍厨房冒充厨娘。市领导们到了食堂,或者自己点菜打饭,或者让管理员帮助拿饭拿菜,大都会端到小厅这边,围坐餐桌吃饭,边吃边谈。食堂餐厅吃饭座位不像主席台或者宴会厅那么严格,却也相对固定,例如靠窗对着墙上一台电视机的那张餐桌,通常归严海防用,哪怕严没有到,位子轮空,其他领导一般也不把饭盘端到那里,侵占书记待遇。严海防号称“劳动模范”,是个工作狂,工作安排非常紧凑,会议没完没了,吃饭时间也常被他拿来开会。严氏餐会的特点是主角单一而配角走马灯一般,严海防想跟谁开会就把谁叫到自己这张餐桌,谈完后该同志自觉端饭盘走人,让严海防叫下一个上。该餐桌成为中心,众领导众星捧月,端着饭盘围着它在小厅里走来走去。
迟可东到达小厅时,严海防正与马琳副市长开午餐会。马琳穿白衬衫,蓝西裤,衬衫下摆塞在裤腰里,在位子上坐得笔直,看上去清爽干练。
迟可东走过去瞧了一眼,注意到严海防面前的托盘里几个小碗,分别装着菜,其中果然有一碗炒米粉,还有一个汤罐。
迟可东打听:“严书记今天喝什么汤?”
严海防回答:“浓汤。猪下水,迟可东牌。”
迟可东说:“现在是马琳牌。”
马琳笑着插嘴:“迟副市长有事找严书记吧?”
迟可东点头:“我先报名签到,等马副谈完再说。”
马琳即站起身,称她的事情已经谈完了,迟可东可以接着上。马琳戴眼镜,为人温文尔雅,虽然是国家重要部门下来的挂职干部,私下里被戏称“国家领导”,人却很谦和。她比迟可东小了六七岁,级别却比迟可东高,同为常务副市长,排名在迟可东之前。马琳在市政府班子里很有人缘,除了形象好,还善解人意,总有人喜欢跟她开玩笑,称她是本市形象代言人。迟可东不太跟她打哈哈,偶有机会聊聊,感觉挺谈得来,她对迟始终很尊重,客气有加。
马琳起身走开,严海防却未做表示,看样子似乎还没轮到迟可东开会。迟可东不管,马琳一走,他就坐到马的那张椅子上。
管理员用一个托盘给迟可东端来饭菜。迟可东把盘子推到一边,先谈事情。不谈猪下水,却讲李金明。他告诉严海防,一个多小时前李妻在医院去世。
“他自己呢?还活着吧?”严海防问。
迟可东说,此刻李金明是死是活他不清楚,估计严海防应当知道。
“他老婆死了,你着急什么?”
迟可东说:“我着急没有用,得请严书记关心。”
“要我关心谁?李金明?”
“活的不能麻烦严书记,死的才需要。”
迟可东说,李妻瘫痪多年了,这一走也算解脱,无论对死者本人还是家人。现在的问题是人死了不算了结,还需要办丧事,这件事得由她丈夫去操办,别的人再着急也代替不了。李金明是他当年当县委书记时一手重用的干部,因此有人把李妻过世的消息传给他,可能是希望他设法关心。虽然感觉这件事不好管,也已经没必要去管了,心里还是放不下,毕竟有人死了。考虑再三决定找严海防,因为总得有人出面反映。估计此时此刻,除了他没有谁敢跟严海防提这件事。
严海防从他话里挑出一句追问:“为什么你觉得没必要去管了?”
迟可东不做正面回答,只说他听到一些传闻了。
“李金明的案子很大很严重,你该清楚的。”
迟可东称自己并不清楚,只有一点点道听途说。凭心而论,无论李金明的案情如何,碰上死老婆这种事,特殊处理一下也应当。恐怕得请严海防出面关心,让李出来办这个丧事,需要的话可以派人监管,可以限定时限,完事了再继续审查。
严海防看着迟可东,忽然说一句:“有些可疑啊。”
“说我?”
“迟副恐怕有个什么目的?不可告人?”
严海防语带戏谑,却不全是开玩笑。迟可东也回以戏谑:“是啊,不可告人。”
“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不可告人。”
这些话实不轻松。李金明被市纪委调查,已经采取“双规”措施若干时间,外界传闻纷纷,都说案情重大。根据迟可东听到的传说,李案似已突破,李承认了受贿,数额达一百万之多。传李还交代出涉及迟可东本人的问题,以求立功减罪。这就是迟可东所谓“没必要去管”的缘由。李妻死亡,让李出来治丧似有理由,但是假使李利用此机会暗中行事,给案情相关人例如迟可东通风报信,或者被迟暗通攻守策略,岂不是严重影响办案?离开规定场所,谁能保证监管措施足够严密?万一发生逃跑、自杀等事件,谁来承担责任?难道是迟可东?迟可东身为副市长,没有插手纪委调查的权限,他以“心里放不下”为说法,出面游说放李出来,会不会是“贼喊放贼”?难道没有利益相关,想争取机会设法与李接触,施加影响之嫌?
迟可东说:“其实严书记可以换一种思路,或许有助于案件突破。”
他称案件办理攻心为上,这种时候让涉案者出来一下,可以表现人道,也能让其感受关心,促成心理转变,更好配合办案。如果涉案人不思悔改,还想利用机会通风报信,不妨让他去试试,只要监管到位,就能知道他找谁了,通报了什么,让涉案人露出马脚,新线索得以暴露,是不是有利于案件的推进?
“原来迟副的目的是协助办案。”严海防说。
迟可东说他无意为办案出谋划策,那不是他可以做的。以他对李金明的了解,实在不愿意相信李会出大事,但是也清楚李被调查肯定事出有因。他与李金明的关系众所周知,李金明出事后,外界议论纷纷,有人对他也持怀疑。通常这种时候他应当避嫌,躲在一旁甚至主动切割。他觉得没那必要,李金明是李金明,迟可东是迟可东,是不是一回事,时候到了自然清楚,相信世间应有公正。
“那东西是不是有点虚啊?”严海防摇头。
“其实很实际。”迟可东回答。
他再次强调,由于以往那些情况,李金明的案子他不能发表意见,李妻亡故这件事却感觉不能不说。即便李金明确实犯有大罪,不可饶恕,老婆死了,也该让人家回去见上一面,这是人之常情。
“你应当去跟蔡塘说,他是纪委书记。”严海防道。
“蔡书记还得请示你。”迟可东说,“请严书记考虑。”
严海防说:“要我看,不行。”
“建议严书记再考虑一下。”
严海防用力一摆手,不说话。迟可东心知此刻无法再谈,即站起身,端着托盘想走开,却不料严海防还不放过:“这就走了?”
“严书记还有事跟我谈?”
“没事就不能谈吗?”
迟可东又坐下来。
严海防不谈李金明,却谈炼铁。严海防说,曾经有一回他向迟可东讨教,了解炼铁高炉里温度有多高,记得迟回答好像是一千五百度。假如温度差不多了,眼看要炼出铁水了,这时忽然停电熄火,那会炼出些什么?
迟可东说自己当年大学学习以及毕业后数年冶金从业经历未曾遇到过这类情况。严海防的假设可能有所误会:高炉靠焦炭燃烧,不是靠电炉丝加热。高炉炼铁当然也要用电,比如开鼓风机。停电风断,情况会很严重,处置不当有可能造成重大事故。如果是探讨炼制过程中断,炉料会变成什么,以他推测,那些料会报废,凝结成一团铁疙瘩,好比当年“大跃进”大炼钢铁时,人们拿土高炉炼出的那些个块块。
严海防表扬:“瞧,确实就是专家嘛。”
他进一步深入探讨,说假设咱们不拿高炉炼铁,拿它炼猪圈,比方把腾龙中心的那一山坡猪圈拆了扔进去炼,准备烧它一千五百度。中间停电熄火了,那会炼出些啥?
迟可东建议请马琳副市长来探讨这个问题,现在“拆猪圈”是她的事。
严海防问:“跟迟副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迟可东承认:“还有间接关系,比如喝汤喝水就遇上了。”
严海防告诉迟可东,几天前他到省里开会,见到了周宏副省长,两人一起探讨过腾龙综合开发中心的问题。周在本市当过书记,情况还是很了解的,清楚腾龙中心是农业领军企业,其养殖基地在全省都摆得上位置,生猪存栏量大,对稳定全省生猪供应有功劳。他向周提出,这家企业多年来一直受扶植,现在遇上流域整治给划进红线,具体掌握还是应当有所区别。整治河流减少污染当然是对的,具体情况也需具体对待。腾龙这种大型企业可以靠科技手段减少排污,还有国家和省里的科技课题在支持,其他养猪户不可比,有理由另做考虑。周宏副省长表态说这个问题让具体部门去研究一下吧。省领导这个态度可以作为市里的把握依据。
迟可东说:“这个情况严书记一定跟马琳副市长传达过了。”
“你就不需要听听传达吗?”
迟可东称具体操作已经不归他管,他也就是听听精神而已。他不讳言,这方面他还是有些自己的想法。
严海防笑笑:“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讲了当年他在区里当副书记时的一件事。有一回下乡,他的车给一群人堵在一条乡村土路上。他听到河边一棵榕树下有女人哭号,感觉奇怪,下车看看究竟。只见树下坐着一个年轻人,吐了一地水,旁边哭号的是一个中年农妇。一问,才知道年轻人刚从小桥上跳到河里,幸而及时被人从河里拖上岸来。一旁哭号的中年妇女是他母亲。围观者说,年轻人父亲早逝,寡母费尽千辛万苦拉扯他,节衣缩食供他上学,指望他读书成才。年轻人虽然努力,却高考落第,家人让他复读一年,不料再考还是没考上,得到消息后一时想不开,年轻人忽然就从桥上跳下河去。其母闻讯赶来,坐地大哭,还好人没给淹死,要真死了,看老母还怎么活。严海防一听大怒,上前一把抓住那年轻人,朝脸上用力就是一巴掌,年轻人给打蒙了,一旁围观者也都大惊失色。严海防当众大喝一声:“没出息的小子!跟我走!”
“知道这小子是谁吗?”严海防问迟可东。
“难道是庄振平?”
“迟副好头脑。”
跳河的小子果然就是如今腾龙中心老总庄振平。从一个高考落第生到赫赫有名的民营农企老板,这段路程不短,其中每一小段都有严海防的名字留在上边。为此严海防非常自豪,当众宣称过那比自己升官还要得意。
迟可东说:“我感觉眼下严书记还可以给庄振平一个新机会,拆除现有的养殖基地,或许还能促成这家企业转型提升。”
“严书记是妇女儿童,可以让迟副这么拐卖吗?”严海防不屑。
“我多嘴了,这是人家马副市长的事情。”迟可东说。
午餐会差不多该结束了。迟可东站起身,端起自己的托盘,离开前再次建议:“严书记,李金明那个情况还请再考虑一下。”
严海防一摆手,什么都没说。
迟可东转身走开。刚坐到旁边一张餐桌上,就听手机“嘀”的一声,有短信到。
却是马琳,内容很简单:“饭后回办公室吗?”
迟可东抬头看,小厅已经不见马琳身影。她吃得少,早早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