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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办公大楼十层是市长们的办公楼层,安排有市长、副市长的办公室,一间值班室和一间会议室。迟可东与马琳的办公室分别在走廊两端,迟挨着会议室,马在另一头,与市长的办公室相邻。市长办公室原归严海防用,前些时严提任书记,接替因故离任的原书记孙统,搬到市委大楼那边办公。由于上级一直未确定新任市长人选,严海防还兼着市长,这边的办公室暂时轮休,关门静待新主。
迟可东进了马琳办公室。马琳一边请他坐下,一边推一下门把它关上。
“跟迟副谈件事。”她说。
迟可东问:“看起来很严重?”
她笑笑:“可能是。”
她打开办公桌上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纸递给迟可东。是一纸公文,省委文件。迟可东一看大吃一惊,即感觉大事不好。
这份文件其实与他无涉,是《关于马琳同志免职的通知》,内容只有一行:经研究决定,免去马琳市委常委、副市长职务。
“这怎么啦?”迟可东询问。
原来事情已经酝酿若干时日了。数月前,马琳所在国家部委因准备为中央起草一份重要经济政策文件,组织力量开展重点区域调研活动,马琳名列其中。马琳下来挂职时间为两年,已经过了大半,仅余数月,采用临时抽调方式出来参加调研,她在市里所分管的工作安排其他领导代管,时间暂定三个月。马琳才去一个来月,严海防即分别找到省里、部里领导,提出目前本市暂缺市长,常务副市长马琳承担重要任务,希望上级大力支持,让马琳回来帮助工作。马琳挂职身份犹在,地方主官的请求不能不考虑,经领导协商,同意她先回市里应急,调研任务也未取消。她回来后才知道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严海防要求迫切,主要是考虑流域综合治理工作。这项工作被省政府列为今年一件大事,本市主要任务是整治牲畜养殖污染,外界称之为“拆猪圈”,本由她分管,她走后由迟可东代管。迟可东与严海防意见相左,特别是执意抓住腾龙中心不放,让严海防很不高兴,决意把马琳请回来,让迟可东自然退出。回来这段时间里,马琳尽量安排好工作,把力所能及的事先抓起来,但是以她的具体情况,也难顾及长远。部里领导要求她尽快处理好地方事务,及早投入调研与文件起草工作。她考虑挂职时间所剩不多,办不了什么大事,与其两头兼顾,两边贻误,不如脱开一边,保证一头。上边领导赞同她的意见,相关部门经过研究,决定免去她在市里所挂职务,让她全力参加调研组工作。挂职关系移到省委组织部直到期满。
“这个变动可能影响到迟副。”马琳道,“所以想提前通个气。”
迟可东问:“不会又让我去拆猪圈吧?”
她点头说,严海防很不愿意她走,但是也知道留不住。她向严海防提了建议,她走后,流域整治这一块工作,最好还是让迟可东接回去,请严海防考虑。
迟可东感叹:“这又把我扔进高炉里了。”
刚才马琳让迟可东看文件时,迟可东感觉大事不好,原因就在这里。迟可东与马琳工作交集不多,比较特殊的关联只是代管流域综合治理,即所谓“拆猪圈”。这件事不久即交还马琳,迟可东尽管劳而无功、心有不甘,客观上也松了口气。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本能地不希望在刚刚放手之后忽然又来接手,该事务于他确实炉火熊熊,何止一千五百度。刚才一看到那份文件他就心生不安,因为即使马琳不作建议,让他吃回头草显然最合理顺畅,没有哪位市领导比他更适合扔进高炉里。
马琳承认:“我也很矛盾。”
她清楚迟可东与严海防之间的分歧。回到市里后,她听说这一段时间是市委副秘书长秦健配合迟可东抓整治工作,特地把秦健叫去了解。涉及领导之间的问题,秦健吞吞吐吐,不敢说太多,她还是听出了一些情况。
“感觉迟副市长很不容易。”她说。
迟可东略作说明,称自己并不觉得与严海防之间有什么个人问题,工作上有些不同意见很正常。他作为副手,一向很注意摆正位置,不争权不争利,但是不会没有自己的看法和理念。严海防优点很突出,却也容易受制于个人好恶与情绪化。严为人强势,喜欢身边人唯唯喏喏,迟可东不觉得那样就好,以他的个性也学不会。“拆猪圈”这件事,没让管他不插手,让他管必得按自己的认知去做。总有些事不能考虑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于对方高不高兴,只能是该说要说,该做要做。他觉得这才是对工作负责,也是对严海防负责。
“我这人的毛病严书记很清楚,就好比我清楚他。”迟可东自嘲。
马琳坦言,她到本市挂职后,严海防对她非常看重,多有关照;她对严海防的魄力、能力和工作精神也十分钦佩。但是在“拆猪圈”这件事上,她觉得迟可东正确。她不好直接对严海防这么说,推荐迟可东来接手,实际上表达了她的看法。她也知道这么推荐是勉为其难,迟可东未必高兴,却感觉不能不说。
“我特地去腾龙中心看了看。”她告诉迟可东。
马琳以往没到过腾龙中心,只听说过一些情况。她曾问严海防这家企业该如何整治,严海防让她“不急,稳妥点”。他会亲自掌握,她也就不过问了。这一次马琳用“微服私访”方式,让农业局畜牧办一位技术人员带着去现场,不声不吭像是一个随行防疫实习人员。由于主要坐在车里,加上她挂职到来后出头露面不算多,基层一些人对她不熟悉,因此得以顺利进入现场,没有引起注意。在腾龙中心走了一圈,她感觉沉重,确实不整治不行。这项工作省里非常重视,地方上具体情况却比较复杂,以她的挂职身份和能力,实在难以完成。谁可以承担这一重任?想来想去要靠迟可东。某种程度上,是这次腾龙中心的实地考察让她下决心脱开本地事务。
“听说迟副有一句名言:让河水干净一点。”马琳说,“我听了很有感触。”
迟可东表示那就是一点感言。别说让不让他做,让他做也未必做得到。
“我感觉严书记会让你接。”马琳说。
刚才小厅“午餐会”时,严海防像是有意提及那些事,例如称自己的汤罐里装着“猪下水,迟可东牌”,还谈起腾龙中心庄振平高考落第跳河的故事。看来都不是随意而谈。迟可东本以为严海防是在调侃他盯住腾龙却只能中途熄火,现在看来是因为马琳离开这个因素,严海防需要考虑相应安排。
迟可东对马琳说:“这件事我不能再干了。”
为什么呢?关键在于严海防的态度。养猪业是本市一大产业,严海防历来非常重视,他对省里划红线搞整治的规定心有保留。严为政老到,公开表态必定高调,实际操作另有主张,按照他的真实想法,这件事下有对策,走走过场,过得去就可以了。腾龙中心是严全力扶持的企业,他偏爱有加,容不得他人伤害。此刻严海防是老大,不按他的意思办不行,按他的意思办又有违迟可东的心愿,所以不能再干。
“可是河水怎么办?迟副最是真心关注它的。”马琳说。
“心里很矛盾。”迟可东承认,“感觉特别无力。”
他说,前些时候代管“拆猪圈”事务,接手工作的同时就碰上李金明被“双规”,一时工作压力和心理压力都非常之大。他自认为不是一支玻璃瓶,曾经承受过挫折,有抗压能力,从不轻言放弃,眼下却感到力不从心。
“我印象中迟副从来不会消沉。”
“免不了也会失望,主要对自己。”
“因为李金明吗?”
迟可东表示不仅为李金明。面对腾龙无能为力,感受确实不佳。
马琳不太了解李金明的案子是怎么回事。马琳是挂职来的,属于局外人,对内情所知不多。迟可东告诉她,目前只知道李案似乎与该县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房的出让有关。该厂房由一位叫石清标的老板竞标得到,而后改变用途开发成房地产项目。石是省城来的开发商,有背景,他卷入一起高官腐败案,案子从北京查下来,石本人跑到境外躲藏没有到案。李金明涉案的情况外边有些传闻,据说他拿了石清标一百万元,还说他入案之初态度顽固,后来也承认受贿,交代出背后的一些人,其中涉及迟可东。
“有这回事吗?”马琳问。
迟可东笑笑:“你看呢?”
马琳摇头:“我不能相信。”
迟可东说:“我也不愿意相信。”
两人的所谓“不相信”有点区别。马琳的意思是她不相信迟可东会有事,而迟可东则是不愿意相信外界关于李金明的那些传言,提法略有保留。
“这件事我真是有些疑问。”迟可东坦承。
“你一直想弄清楚?”
“目前无从得知。”
马琳问:“听说还有一个鸿远公司的事情,那怎么回事?”
迟可东简要介绍说,那件事情主要牵涉一起库存炸药爆炸案,是一起安全事故。根据他了解,李金明可能负有连带责任,问题不是很大。也有反映李与该公司已去世的前老板关系特殊,但是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问题。
“严书记是不是很重视李金明这个案子?”
“严书记在案发之前就很重视这个案子。”
马琳听出迟可东话外有音,瞪着两眼看迟可东。迟可东没多谈,只讲了个大概,说从一些迹象看,严海防对李金明像是很看重,早在石清标案件发生前,就借调查鸿远公司安全事故,安排查李金明,当时也查了通用厂旧厂房,并未发现问题。
“严书记为什么对李金明这么看重?”
迟可东摇头,对此真是不得而知。
“这也是我心里一个疑问。”他坦承。
“听说迟副一向也很看重李金明?”
迟可东说,李金明确实是他一手用起来的。当年迟可东从省发改委处长任上下到县里任职时,李金明还是乡农技站的一个食用菌技术员。那时有过一些接触,让迟可东感觉李金明正直,很难得,可以相信。因此一听说李供认受贿,他感觉特别失望,既对李金明本人,也对自己。他一向很自信,相信行事应当公正,相信自己对人的判断。难道现在连自己对人对事的认识与判断力都不可相信了?
马琳问:“以往迟副没有察觉李金明有那方面的问题?”
迟可东摇头。
“即使他拿了人家一百万元,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与迟副并没有关系,是吧?”
迟可东点头。
“那为什么要给自己心理压力呢?”
迟可东抬起右手,在胸脯轻轻敲了两下。
“很好,没了,压力消失。”他笑笑,“感谢马副。”
马琳看着他,也笑笑,没再说什么。她当然知道迟可东是在掩饰。事实上她已经问到要害:如果迟可东与李金明的事情毫无关系,蜘蛛丝都粘不上,他何须担心?
迟可东告辞。马琳把他送到门口时,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中午在小厅吃饭,迟副跟严书记是谈李金明的事吧?”
“是他妻子的事。”
迟可东把情况告诉她。她的反应竟与严海防略同:“感觉有些奇怪啊。”
“为什么?”
“迟副不是想找机会跟李金明本人直接接触,弄清那些疑问吧?”
“可能吗?”
她说,无论迟可东是什么意图,他出面说这件事都显得可疑。除了因为所传李金明拿了人家一百万元,也因为迟可东可能还被李拿去立功减罪了。
迟可东“哎”了一声:“失望归失望,该说还要说。”
他称自己确实恨不得立刻找李金明当面问个明白,只不过那不太现实。他出面找严海防更多的还是因为于心不忍,毕竟人家的老婆死了。人总会有些东西放不下,尽管心里也清楚,他出面未必有用,严海防未必肯听。
“需要我帮助做点工作吗?”马琳问。
迟可东不禁一怔,而后立刻回答:“那当然好。”
她开玩笑,说自己抽身走人,却把迟可东扔进高炉里,得设法做点弥补。
没想到竟是她解决了问题。当晚八点,迟可东收到她一条短信,只有两字:“好了。”一小时后便有消息报到迟可东这里:李金明被送回县城家中。
隔日上午,秦健来到迟可东办公室,报告了一个最新情况:李妻的葬礼定于当天下午三点在县医院殡仪厅举行,按要求仪式从简。结束后李金明将立刻被送回归案。
迟可东问:“他的情况怎么样?”
据说状态很差,人显得瘦,脸黑,情绪低落。
迟可东问:“哭了吗?”
“没有。”
李金明可能已经麻木,其妻因车祸瘫痪多年,数次濒死,早有思想准备。李本人正在被调查,或许已经欲哭无泪了。
秦健消息灵通,他一如既往提供了若干情况。据他听到的消息,李金明受贿情况似乎相当复杂,李本人时有反复,拖延了办案时间。据说李的立功交代很直接,但是办案人员感觉棘手,因为涉及市里重要领导的事情他们无权处理,需要请示上级。
迟可东问:“情况可靠吗?”
秦健一摊手:“应当有点依据。”
迟可东显然有怀疑,秦健自然也还不敢担保所听无误。秦健曾经在迟可东手下当过县委办主任、县纪委书记,联系面和信息渠道比较特殊。只是案件高度敏感,不可能传出多少,秦健更多的应当还是通过间接途径,听到的最多也就一鳞半爪。仅从秦健谈的这些看,内容已经相当可观。如果该案果真涉及市里重要领导,人们不需要对着电视新闻画面点数排座次,无疑都会立刻认定那不是别人,肯定是迟可东。
秦健问:“迟副市长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迟可东可以让秦健悄悄安排一部车,掐准时间,赶去出现在李妻的葬礼上。那种场合未必能与李金明谈几句话,但是只要有若干交流,哪怕是一两个眼神,不言中就能传递出很多消息,即使不能完全解开迟可东心里的疑问,至少能凸显出迟可东的存在,供李金明在打算拿哪一位领导深入立功时谨慎三思。如果这种接触显得冒失急切,那么也可以让秦健安排一个花圈,写上迟可东的名字,摆在葬礼显要位置,同样能显现存在。如果不想公开张扬,还可以委托某个可靠的人去葬礼上悄声代为致意,亦有同样效果。李金明的老婆死得真是时候,让李金明意外得到个出来的机会,这种事无法人算,只能天算。迟可东怀所谓“不可告人之目的”,亲自出面找严海防,才促成机会的出现,这种时候能不紧紧抓住?
但是迟可东只对秦健说了三个字:“不需要。”
“这个,这个……”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需要。”
“明白。”
没有任何举动。事实上迟可东只能这样。
秦健报告了另一个情况,令迟可东大吃一惊:昨日晚间,严海防签署了一份文件,以加强领导为由,确定调整本市流域综合治理领导小组,严海防以书记兼市长的身份亲任组长,迟可东为副组长。领导小组办公室仍然把“两办”都纳进去,市委副秘书长秦健和市政府办一位副主任为办公室正副主任,两人都是原来迟可东用的班底。
严海防就是这种风格,事先勿需通气,变换突如其来。他签署的这份文件已经在市委办打字室里。秦健作为市委副秘书长,有机会于文件印制之前掌握情况。
“马琳副市长没在名单里,好像是要走了。”秦健说。
迟可东没有吭声。目前的问题不在马琳,而在迟可东自己。秦健报告的这份文件还未正式下发,如果迟可东立刻找严海防,坚辞不干,或许还有改变余地。
秦健离去后,迟可东立刻给严海防挂电话。电话尚未挂通,他的手机收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放心小心。”
短信发自陌生手机,没头没脑有如暗语。
迟可东立刻想起百余里外那座县城。此刻有一个亡者的丧事正在那里准备,亡者之夫戴眼镜,身材单薄个子不高,他叫李金明。据说他拿了一麻袋贿赂,并且立了功,此刻则状态很差,情绪低落。
难道他还会发短信?
迟可东立刻把那条短信删除。
他没再给严海防挂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