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难忘

时间:2022-02-16 19:29:20 

王淼

甜榛认识汤斯特,是因为汤斯特来她工作的推拿店。那天甜榛穿着一件中号的白大褂,显得她格外瘦小。上班时甜榛从不化妆。本来就做了边缘行业,常常让人误会,如果再花枝招展,难免让人产生不良之感。

昨天玛克尔来说,圣劳巷那边,警察一夜间就收了七所按摩店,加拿大政府扫黄决心很大。都是有些新移民不自重,搞得蒙特娄越来越不像话了。老玛克尔生气地说。

玛克尔一生气就脸红,一脸红,两颊上就显出两块红印,就是人们常说的“英格兰烙印”。玛克尔有鲜明的英国民族性,严肃认真、不苟言笑,一口英国腔,有点大舌头。春夏秋冬,天天都穿着西装。

甜榛最听不得的,就是人们把推拿店与某些色情场所连在一起,又牵进自己这样的新移民,忙解释说:做不好事情的还是少数人,我的店就没有……话还没说完,玛克尔就说:没有,我知道你是好的,不好的只是一些人。但到底有些人做。十几年前,哪有这样的事!那时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人们不做这种桌子下面的事情。

甜榛就想起木心的诗:那时的人们多认真,认真勾引、认真失身。她很想翻译给玛克尔,可惜英语有限,又怕产生歧义,把本来好玩的事搞得复杂了,就住了口,一本正经地点头,表示赞同。

玛克尔是棒球肘,在甜榛这里只治疗三次就很有效,这让他对甜榛和她代表的中国医学刮目相看。甜榛在国内是中医推拿科班出身,别看长得小巧玲珑,手上却有超人的劲道。这些年的字词混淆得太多,甜榛极不甘把正规的中医与某些障眼的名词等同,又没办法,只好叹气。

玛克尔走后,没有别的病人,甜榛就坐在那里,有点生气,又有点郁闷,好像什么东西不对劲,又不知在哪里改正。正在发呆,听见楼道里有很重的脚步声传上来,知道来人是个大块头的男子。急忙端正了身子,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庄重表情。

门一开,甜榛刚好抬眼望去,见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多的壮年人走进来。白人,金发,鼻梁高挺。甜榛就打招呼说:Bonjou,hi!这是蒙特娄特有的服务业开场白,因为不知对方说英语还是法语,就一句话把两种语言都说了。这该是英法字典里的新说法了吧!新词替代老词,让字典常新。甜榛一边想着,一边等着那人回答。

那人站在甜榛面前,整齐的头发和衣着,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局促不安,想说什么又不知怎样说的样子。甜榛坐在小柜台里,眼睛望着对面的人,身体却慢慢地收紧,后背挺直,双肩也耸起来,好像一只随时反击的小刺蝟。

那人一看甜榛的样子,好笑起来,说:别紧张,我只是问问你,我能在你的诊室里睡一觉吗?

甜榛一听,这还得了!开业三年,还没人进来问想睡觉的,脸一沉说:我们是正经的中医推拿师,没有特殊服务。你可以走了。

那人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要特殊服务,我是真的想找个地方睡一觉。真的睡觉,就我一个人。

甜榛听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人见甜榛不说话,忙说:我付钱,付的跟推拿一样多。你只要给我一间房,把门关上,让我睡一觉就行。

甜榛这才明白。这世界上的怪事有千万种,今天让她遇上了。就问那人:名字?那人忙说:汤斯特。

甜榛沉吟一下说:去三号房吧。一号郑医生、二号张医生,都在工作呢!

汤斯特就往三号房走,高大的身材有点疲惫的样子。

甜榛见他进去了,回手关了门,才放下心来。回过神来,继续做账。

一个小时过去了,三号房还是没动静。甜榛有点害怕,脑子里立刻飞速转动,所能想到的惊恐都涌上心头:不会是找个地方自杀的吧?要么是在里面干坏事?再不是个通缉犯,要藏在这里躲避警察?甜榛越想越害怕,想过去听听,如果没有声音,就要叫警察了。

甜榛从凳子上滑下来,轻手轻脚地来到三号房前。还没等她站稳,门就开了,汤斯特走出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汤斯特低下头,俯视着甜榛。原来你长得这么小。他说,回头望望柜台又说:那里边该是个高高的凳子吧!

甜榛就笑起来。甜榛本来是个爱笑的女人,一笑起来眯着眼睛,还有两个小酒窝。他们一前一后来到柜台,汤斯特掏出信用卡,把钱付了,然后说:谢谢你,我今天真是太累了。你这里很好,以后我能再在这里睡觉吗?见甜榛很好奇的样子,就指着窗外的马路对面说:我就在对面银行工作。

甜榛这才舒一口气,说:好呀,欢迎你来睡觉。说完,两个人都笑了。汤斯特一笑,两只蓝眼睛亮亮的,好像还有孩子气。

汤斯特转身向外走,走到门前,一只手扶住门框,回过头很鬼祟地说:郑医生和张医生还在工作?甜榛就笑,用力地点点头。

从此汤斯特成了甜榛的固定客人。几乎每周两次,汤斯特会来睡觉。甜榛不明白,汤斯特为什么看起来总是很劳累。一个银行职员又不是银行家,需要日理万机。但甜榛不会问什么,她知道西方人很重视隐私,她又是那么一个乖巧的人。

这天汤斯特来了之后,照例去三号房睡觉,甜榛照例做账。楼下却传来脚步声,一脚轻、一脚重,也没有节奏,甜榛听得好奇怪。

门开了,见一个高个子削瘦的白人男子站在门前,一件风衣挂在身上,好像挂在衣架上一样,只管迳直走上楼。这人有很高的颧骨,衬得两腮很小,两片嘴唇像凹在一片盆地里。两眼里有一种病态的亢奋。

我是高更,他说。甜榛眼前就浮出“画家”两个字。高更,梵高同时代的画家、梵高的朋友。梵高,《向日葵》的创作者。

甜榛说:我能帮你什么?

那人说:我要按摩,特殊的按摩。他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尖细嗓音,让甜榛很不舒服。

甜榛就说:我们没有特殊服务。然后和颜悦色地说:你若要特殊服务,请去别家店。做这样生意的很多,我们是一间专业的中医推拿。

那人就说:那好,我就要专业的中医推拿。

甜榛只好告诉他去二号房换服装,等待医生。

甜榛开门时很惊骇。那人站在一盏昏黄的照影灯下,赤身裸体,细瘦的身体苍白无力,就像一个冬天都没见到阳光的某种软体动物。他进来时整齐的头发如今蓬乱着,像一窝黏黏的鸟巢。

甜榛立刻说:请你把衣服穿上。那人说:为什么?甜榛说:我们不做特殊服务,我已经告诉你了。

那人两眼直直地看着甜榛说:为什么没有特殊服务?甜榛有点紧张,但依然保持着冷静,说:请你穿上衣服,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甜榛退出房间时,心扑扑地跳。还好,过了一会儿,那人出来了,没说话,迳自打开门走出去。甜榛注意到,他走时翘着一只脚,关门的手用报纸包着。

甜榛跳起来,飞快地把门关上。然而,当她开二号门时,她惊呆了。

二号房里一片狼藉。鹅毛枕头被撕开来,满天的鹅毛飞舞。镜子裂成碎片,让甜榛一望之下吓了一跳,镜中的自己,脸被分成了好几片。甜榛忍不住大叫起来。

怎么了?身后传来的是睡神汤斯特的声音。

是的,在那一刻,脆弱的甜榛扑到汤斯特的怀里,是那时唯一可能发生的事情了。

男女之间很奇怪,但凡有了一点肌肤之亲,关系就会绝对信任,与同性大有不同。只是甜榛对外籍男人的原则,是只可远观,不可近亲。也就是说,口头上说西人帅哥多美、多帅都行,真的要生活在一起,还是喜欢国男。这个就是甜榛的叶公好龙。跟朋友们去夜泳,人人都在黑夜里裸泳,只有甜榛不干,任她们大笑调侃也不干。甜榛是个表面开放、内心保守的女子。

甜榛那时生活里有点小问题,用法国人爱说的话,她正在通往离婚的火车上。丈夫周小山因为不喜欢蒙特娄孤独平静的生活,自行回国去了。周小山本来是个读书人,学的是经济管理,先前在日本佳能在中国的公司干得好好的,因为甜榛要看世界,才来到蒙特娄。来了找不到工作,谁会要一个满口日语的人?日语在加拿大,同中文一样,是家庭和社区语言。

周小山就去打工。本来是个简单的体力活,却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惹出事来。

他去的那家公司是做书包的,经常招打短工的工人。很多暂时没工作的学生和失业者都去工作。周小山也去做工。

周小山是个农村孩子,小时在家乡放羊的,所以吃饭时呼噜呼噜地吃,就是说,吃相难看。甜榛刚认识他时,就指出他吃相难看,能不能改改。周小山瞪大一双圆眼睛,问她怎么改。甜榛说要没声音,要闭着嘴嚼食物。

周小山说:吃饭怎么能没声音?没声音的饭一定是不好吃的。吃饭又怎能闭着嘴嚼?又不是牛羊,要磨来磨去。甜榛说:你是受过教育的人,受过教育,就要吃相文雅。

周小山为了爱情,也曾试过改正。只是手脚无措,样子十分可怜,饭都不会吃了。甜榛只好随他意。后来还爱上了他满头大汗吃面的样子。那时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只是在蒙特娄,西方人不这样想。工厂午休时吃饭,有人嘲笑周小山吃饭像猪。

周小山打了侮辱他的人,然后抱着他的衣服,辞工回了家。

“不干了?”甜榛问。

“不干了!”周小山答,“他们欺负我。”

这件事之后,周小山再也不想在异乡生活了。他很怀念他小时家乡的山,在山上,想吃什么都行,想怎么吃都行。周小山得了乡思病。

周小山一心想回国。那段时间,周小山还经常骂骂咧咧的,甜榛说:你怎么这样?好歹你还是个大学教授。周小山说:现在我是个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就应该骂骂咧咧。

甜榛就闭嘴。跟一个骂骂咧咧的人说什么?甜榛很苦恼。

同甜榛熟悉了,汤斯特才说出来诊所睡觉的原因,原来汤斯特的女朋友是个性欲很强的人。汤斯特说这个时,很难为情,但他说爱玛很需要帮助。她是个好律师,他说,她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她近来很急躁。甜榛这才明白,汤斯特为什么总是睡不醒。

甜榛说:这个要节制,多了很伤肾的。汤斯特说:我也不想,但爱玛想。她需要放松。甜榛想了想说:你们应该有个计划,让生活更健康、更有规律。

汤斯特就小鸡叼米一样点头,看大师一样看甜榛。

晚上甜榛刚刚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就接到汤斯特的电话。

汤斯特对着电话说:这是甜榛说的。爱玛就大叫起来,去他妈的甜榛!她骂道。

第二天汤斯特来,很沉重地对甜榛说:这会儿更复杂了,爱玛怀疑我爱上了你,不爱她了。

那又怎么样呢?甜榛的脸上荡起一片春潮,让汤斯特很着迷。

汤斯特说:爱玛很想见你,你愿意去见她吗?甜榛本想说不去,转念想:谁怕谁!我又没做亏心事。

甜榛当然是气宇轩昂去的。去之前,穿上牛仔裤、白色衬衫,衬得甜榛纯洁明亮。

约在Second Cup的咖啡店里,甜榛先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地等爱玛来。环顾四周,只有自己是亚裔,还有一对老夫妻,在一个角落里消磨时光。

甜榛想,自己绝对是暴露在枪林弹雨之中的,于是就猜测爱玛的模样。不用说,肯定是个河东狮子,只是不知是红头发还是棕色的,是高大威猛还是臂力过人。这样想着,竟联想起很多电影中的凶猛之人,不禁出神。

正在出神时,眼前掠过一个苗条纤细的白人女性,甜榛马上就排除了她。这么可爱,肯定不是。甜榛自己摇摇头。又看到进来一个高大的红发女人,甜榛想,就是这个高大的,我也不怕。这样想着,就挺一挺胸,好像坐在她的小柜台里面,早就练好的舞台动作,然后平静地抬起头。

你就是甜榛?甜榛愣住了,站在她面前的,竟是那个苗条纤细的女人。最不可思议的是,高大的汤斯特站在她身边,好像泄了气的皮球。

甜榛一直以为爱玛是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恶妇人,不然怎么能把汤斯特欺负得日日睡不够?没想到竟是这样娇小玲珑、眉清目秀的小女人,一时不禁目瞪口呆。

爱玛怎样一个聪明人,只微微一笑,对汤斯特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甜榛,你的保护神?汤斯特就点点头。

甜榛这时却突然不想演这出戏了,张口就说:我是他的医生,除此再没任何关系。

甜榛走出咖啡店时灰头土脸的,很恨汤斯特,也恨自己去蹚这潭浑水。

昨夜一夜没睡好,甜榛是挂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工作的。来的病人很胖,用不信任的眼神俯视甜榛。甜榛早已习惯这种眼神,并不介意。只是很专业地吩咐病人换衣服,做准备工作。甜榛虽然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但她坚信只要拿出专业精神,就会得到病人的信任。所有人最吸引人的时刻,都是在他的专业里发光的时刻。这是甜榛的名言。

病人躺倒之后,甜榛一边开始给他推拿,一边想着心事。

自从书包厂事件之后,周小山一溜烟跑回国,一跑就是两年。两年了,他们的关系一直是早Hello、晚Hello,每日两次。周小山不说回来,甜榛也不说回去。

本来甜榛是准备分手的。兔子跑了,要有足够的脚力才能追回来,甜榛是个小女人,力量有限。甜榛自嘲是乌龟,与兔子赛跑,还没练成那飞天的功夫。

早年甜榛是中医大学老师,来了加拿大,才改行成了推拿师。照周小山的话说,好好的大学老师,华丽转身,成功变成按摩女郎。同周小山的爱情,也很浪漫过,如今却成往事,想想都嫌费时间。加拿大的时间贵,甜榛想,与其想那没有未来的过去,还不如看个病人。

甜榛用力按着三阴穴。病人是个痴肥,怎么按也没知觉。甜榛只好弓着身体,把后脚跟紧贴着墙,借着墙的力量,把全身的力量压上去。

她一边用力、一边自嘲地想:好,给我自己抻筋了。筋长一寸,寿长十年。我该给他付费的,我却还挣他的钱。世上哪来这等好事,我真是幸运到家,日子不要太好过。这样想时,心情好很多,脸上居然还挂上笑容。这样自我陶醉了一会,手指丝丝地痛起来,忍不住骂自己,就是一个现代版的阿Q。

下午没病人,甜榛就在这条玻璃街上淘宝。她现在已经淘了很多,诸如英格兰的小盘子、日本的清酒壶、德国的小银勺子。每淘到一件,她都很认真地上网查来历。一旦发现有来历的,难免得意洋洋,给自己倒一杯红酒,以示庆祝。甜榛用黄芪之类的中药泡红酒,做为犒劳自己的奖品。

电话接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要来看颈椎病。那声音有点耳熟,甜榛问她来过没有,回答说没有。甜榛就给了她最快的时间。

时间到了,甜榛开门迎客,没想到来的是爱玛。

甜榛不知对方来意,脸上挂着一层霜。她说:我都不让汤斯特来睡觉了,你也不用来找我。我跟他真的没关系。

没想到爱玛笑意盈盈说:你那牛仔裤同我一样就罢了,白衬衫也一样。所以我们很有缘,我要同你交朋友。

她们就相约去酒吧,两个女人坐在酒吧里,开始一杯一杯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说心事。甜榛一激动,就把周小山的故事讲给爱玛听。爱玛很唏嘘,因为她们的男朋友都是十八岁时相识的。认识这么久,还在一起、还在吵架。甜榛就收了爱玛做病人,给她扎针,还教她做瑜伽和冥想。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竟真的成为好朋友。

有一天,甜榛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家,都上了楼,还朝楼下张望。爱玛的小汽车早跑没了影,甜榛还一个劲儿地挥手告别。最让甜榛不懂的是,她还没把钥匙插进门孔,怎么门就开了呢?

甜榛更没想到,来开门的居然是周小山。

周小山说:我走了,你就不会生活了?还淘宝、还喝酒,快变女酒鬼了吧!甜榛大舌头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周小山就说:接到爱玛的电话了,她说你怎么还不回来,等着甜榛去找你吗?

现如今人们都不喜欢大团圆的故事。有人对我说:写小说,还是要悲惨些的、深刻些的,你这样欢天喜地的,小心别人说你媚俗。可惜我身边还是喜剧多于悲剧,或者有些人,最终把悲剧变成喜剧。

周小山终于从中国回来,把甜榛从淘宝的痴迷中解救出来,爱玛也回到汤斯特身边。十八岁的初恋是如此剪不断、理还乱,甜榛和周小山、爱玛和汤斯特,还是要边吵边闹地在一起消磨时光。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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