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杕
自打进入1958年,桃园公社大桃园大队第一生产队的社员李老犟,就越来越犟不下去了。
这当儿,他正拿一张报纸在抽自己的脸,是真抽,左一下,右一下,啪啪的。这张报纸是他刚刚从大队书记张大锤手里要过来的。
“老犟,你这是干嘛?抽坏了你的脸事小,抽坏了报纸事大。”张大锤赶紧把报纸夺了回来。
哄的一声,满屋的人都笑了。
“老犟,还不服?不服——喂猪。呵呵呵……”
刚才,张大锤给大家伙念那张报纸来着。那是张人民日报,上面有一则新闻,说湖北麻城水稻亩产达到36956斤,还配了一张照片,上面有四个小孩,站在密密的稻穗上跳高,嬉戏。
“老犟,这回服了吧?《人民日报》,还有照片,真真儿的。”张大锤说。
“服了,真服了。不过,他奶奶的,亩产三万多斤,怎么捣鼓的?”李老犟挠挠头皮,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叫科学,懂吧?不服?不服——喂猪。”
又是哄的一声。李老犟那张锅底样的黑脸,红了,咧开大嘴叉子,跟着一起笑:“科学就是厉害,不服不行。”
不服,是李老犟的口头禅,不管什么事,无论青红皂白,到了他那里,上来就先给一句“我不服”,久而久之,李红旗就成了李老犟。
因为不服,他吃过大亏。1956年春,桃园公社推广种植玉米新品种。在大队会上,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能有那么高的产量?吹牛B,我不服。我就信老祖宗留下的法子。用咱自己弄的玉米种,放心。”
“这是科学,懂吧?科学!不服不行。”张大锤说。
“科学?科学能当饭吃?我就是不服。你们爱谁用谁用,反正我们一队死活不用。”
“你个李老犟,真拿你没办法。不过,你敢立军令状吗?”
“谁不敢立,谁是婊子养的。”李老犟底气很足。
那年秋收一结束,李老犟就灰头土脸地去了大队养猪场,当了一名猪倌。一队的玉米产量,亩均比其他队低了一百五十多斤。他悔青了肠子。
刚才,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错误。
“不服?不服——喂猪。”从那以后,人们见了李老犟,都这样取笑他。
李老犟种地是好把式,喂猪也是好手。那二十来头母猪,让他给调理得一个个腰肥腚圆,膘厚体壮,下起猪崽来,就跟拧开自来水龙头似的。尤其是那头二花脸,一胎就能下十五个崽,还上过县里的报纸,是远近闻名的母猪王。
但,烦恼还是来了,因为二花脸又要生产了。那天,张大锤来到养猪场,忧心忡忡地对他说:“老犟,你知道吗?林家村公社的一头母猪,一胎下了二十五只小猪崽。”
“我不服,扯淡,二十五只,猪肚子能装得下吗?”
“不服不行,这是科学,报纸上登着呢,有照片,真真儿的。”
“真邪门!”
“老犟,咱这二花脸可不能落后啊。昨天,公社王书记跟我谈了,说加把劲,一定得把这个第一名夺回来。你好好想想办法,只要能把第一名夺回来,你还回去干一队队长。”
“大锤,看来靠猪是不行了,实在不行,要么我上,再给二花脸加把火,看看还来不来得及。”
“别他娘的没正形,你能比猪厉害?这得靠科学。”
最终,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数日后,二花脸生了,还真争气,十六只,创了桃园乡母猪产崽新纪录。不过,李老犟高兴不起来,因为张大锤给他定的目标是三十只,差着一半呢。那天,还有两头母猪也生了,每头八九只的样子。
一天上午,他出去拉饲料。一回来,就发现不对劲,门口停了好几辆车,进进出出的都是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二花脸的猪圈,人最多,挤成一团,咔嚓咔嚓一片响,忽闪忽闪一片亮。在人堆中,他发现了公社王书记和张大锤。张大锤没搭理他。
“我的天!简直是奇迹,一胎产三十三只小猪崽,这下可破了全国纪录了。”有人操着一口京片子,连声惊叹。
李老犟挤不进去,赶忙去看另外两头母猪,却发现小猪崽都没了,两头母猪很困惑、很恐惶地瞪着他,正等他拿主意。
三天后,李老犟醉醺醺的,手拿一份报纸,轻轻地拍着二花脸的脸,说:
“伙计,知道不?这下你出名了,连中央都知道了。不过,你要明白,你能下几个猪崽,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科学说了算。懂不?是科学。不服?不服——喂猪。”
就在这时,门响了,进来一个人,也是醉醺醺的,是张大锤。他一屁股坐在一摊猪粪上,说:
“老犟,我有罪啊!我欺骗了党,欺骗了群众啊。”
李老犟没吭声。
“可我也没办法啊,全国,全省,全县,都在大跃进,咱不能拖桃园公社的后腿呀,咱不能拖全国的后腿呀。”
李老犟还是没吭声。
“怎么办呀?老犟。怎么办呀?老犟。”
“大锤,你也别太难过。你怎么知道别的地方没有作假?”李老犟有些不忍心。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全国人民都作假?党和报纸都成傻子了?这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张大锤这么一说,李老犟也犹疑起来。
“要么这样吧,咱明天去找公社王书记,先认个错,然后出去取经,回来后加把劲儿,将功补过怎么样?”
“嗯,这倒是个好办法。”李老犟紧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
那天夜里,两人一直商量到很晚才睡。
张大锤没有回家。老哥俩挤在养猪场的那盘炕上,睡得特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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