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雄
文家姐嫁到文家咀那天,没有什么娶亲迎亲仪式,文家姐像是一个走亲戚的,细雨中撑一把淡紫色的油纸伞,一身桃红柳绿,莲藕臂上挂一个碎花布包袱,黝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旧时的髻,近前,她的眉目和神情,也极像一个旧时的书斋女子。多少年过去了,那个俏娘,她现身的场景,文家咀的老辈人还在谈及,甚至叹息。特别是那把纸伞,习惯了蓑衣斗笠的乡下人,他们只相信土坷垃能长庄稼,哪知纸也能遮风挡雨。走在行人如织的马路,或者细雨蒙蒙的田埂,它的脱俗,它的暧昧,洋气,它的阴影,真像天空飘动的一朵详云,时聚时散,时隐时现。那些年,文家咀出嫁的女子也争着要家人当嫁妆一样置办一把这样的纸伞。当然,顽固的家人宁肯花钱多置一个脚盆,一只水桶,一口木箱,或者一床棉絮,也不会去买一把伞的。伞:散,再开明的家人,也不敢送去这样的祝福。你看那些床单、帘子、箱子上的图案,哪个不是莲花、蝙蝠之类,哪个不想祈个百年好合。
文家姐是有名字的。只因她当家的是文先生,湾里老的少的都叫她文家姐。按辈分,我们得叫她文家婆婆,可那时我们不谙人世,跟在大人后面起哄,也顺嘴叫她文家姐。文家姐和我们,怎么说呢,总有纠缠不清的事情。这从我们一出世就注定了,至少我们这一茬人是这样的。她给我们断脐带,从母亲身体里分开,然后洗净。有时为了我们的第一声啼哭,还用她的呼吸,为我们续上母体外面的第一口空气。她像一个使者,我们被她迎接、抚摸。然后,把我们清清爽爽地带到人间。我出世闹白日哭,文家姐每晚都过来给我打伞收惊,祖母说只有在文家姐的伞下,我才变得安静。小孩子受了惊吓才哭闹,用伞可以收走,这土法子比在电线杆上贴《夜哭郎歌》灵验。那把打满补丁的油纸伞,给多少幼小的心灵遮风挡雨过,大人们不说,我们也无从知晓。在我记忆里定格的是,文家姐就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妪,驼背,走路扶着一根拐棍,总是低头,像是想从地上找回丢失的光阴。我们叫她文家姐时,她脸上的皱纹一样会开出花朵。
文家姐是文先生的二房,这是个事实。文家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大户,我们的湾名现在还叫文家咀。我们这儿靠水边的湾名都带咀字,石家咀、彭家咀、罗家咀、张家大咀,很多,水一漫上来,咀里的水就把它们连成一片,最远可以接通长江。可是,文家到了文先生这一辈儿就破败了。据说,文家的先人是捡了一船四川的楠木发的家。木比黄金,老辈人都这么说。这船楠木传说的版本很多。有人说是文家先人杀人越货,抢来的。有人说是发大水,文家先人乘人之危得来的。还有人说,文家先人就是四川的,鲸吞了东家的一船楠木,藏在了这个偏僻的咀上。这些传说只是传说而已,都没什么凭证。但是文家祖屋很多人是见过的。我祖父说他在文家当放牛娃时进去看过,他还说,现在九真区的政府礼堂都没得文家祖屋气派。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豪宅了。门前蹲着一对比人还高的石狮子,云纹雕花石门槛,楠木立柱门框,两扇桐油浸过的琥珀色楠木门,一对虎头铜门环。四周青砖箍的桶子,青瓦罩着,四处流廊飞檐,里面全木榫卯结构,光立柱就有六十八根,里面房间很多,可供几代同堂都没问题。堂前屋天井的光线把里面照得通亮,对着天井的地面青石条围成一个地井,承接天井下来的雨水,排水的阴沟直通屋外。这种构造的房子,我们老家叫“四井口”,现在早已绝迹,如有,该是文物了。
文家祖屋“四井口”应该是文家咀的标志性建筑了。按说,文家咀也是个有几十户人家的大湾,可是姓文的只有一家,艾香姑姑出嫁后,姓文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只是在一块坡地上剩下了一个偌大的文家坟。这几十户人家全是靠文家讨生活的,给文家做长活月活,长活是做长工,月活就是打短工。靠勤扒苦做,慢慢地也能置几亩薄地,起个土坯屋,成家立业,繁衍各自的姓氏。可惜,这么好的老“四井口”,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烧了。文父文母还有姨母也和祖屋一起化为了灰烬,文先生的大房在逃命途中被日本兵的乱枪打死。很多年以后,我们在县文化馆的一次革命传统教育展览会上得知,我们湾就是“文家咀惨案”的发生地。抗日义士在柳河场割了日本小队长的头,日本兵四处搜寻。日本兵追到文家咀,眼睁睁地看到抗日义士消失在一片茫茫的芦苇荡里,个个龇牙咧嘴,叽哩哇啦一阵后,顿时文家咀陷入一片火海。祖父说,文家咀那场劫难中活下来的人很少,他是在外地做月活,文先生也不是跑出来的,他不在家。
文家先人立下规矩:男丁要识文断字上学堂,女娃儿要纺棉织布绣花。到了文先生这一代,就他一男丁,姐妹都没得一个。文老先生倒也娶过几房,也没给添丁加口。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只让文先生往死里读书,别的一概不与他相干,梦想他能金榜题名,兴旺文家。文先生养尊处优惯了,加之世道混乱,心性变得怯懦又懒散,与世无争、得过且过,书也就读了个半罐子。成婚以后也是这个样子,反正不为稼穑,不为柴米油盐,只是借读书之名在城里逍遥快活。一场大火后把文先生烧得从天堂掉到了地狱。走投无路之时也真的在一个私塾里当过一阵先生。
文先生在祖屋的废墟里扒拉了几天才找到那个装地契的坛子。他留了近处的几亩薄田,其他全部贱卖了。在老屋基上盖了一间简陋的土坯房。文家姐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关于她的来历,曾给这个荒凉的文家咀上带来过热闹。有的说她是被摸胡子摸来的,摸胡子就是人贩子。因為她的外地口音,再就是没人见过她回过娘屋,可能是摸胡子下了迷药,文家姐不知道自己娘家了。后来,有人还说文家姐是县城夜夜春的窑姐儿,是文先生花了大价钱赎出来的。窑姐儿就是妓女,妓女不能生养,文家姐几年了,肚子还没动静。
文家姐水灵秀气,大方得体,这个只有戏文里说过的美人,无论别人怎么说,她也不恼,不气,和所有人都是友好地相视一笑。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嚼舌头了。和同龄的媳妇姐妹在一起,就数她主意正。还没解放呢,她说天要变了,她把自己的小脚偷偷放了。她说一双大脚好下地干活啊。后来,不少小脚女子,也都收起了裹脚布,也学着文家姐的样儿,下到地里插秧割谷。
文先生没做过农活,对农事也不上心。这当儿也不是少爷了,要自食其力啊。一个庄户人家,一个乡下男人,对一个家庭的重要,不仅仅是传递香火。谁不知道犁耙耕种的事,有几个不懂得二十四节气,不擅长使牲口赶车,不会点泥巴手艺。文先生到死都没弄清这些。开始文先生也下力费劲地学了一阵,只是留了一堆的笑料。在耙地的时候,文先生在耙上还没站稳,就开始吆喝牲口,顺势还给了牲口一鞭杆,牲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着了,文先生倒在土坷垃上喊救命,牲口拉了个空耙跑了。那会还是祖父有贵赶来帮他掣住的牲口。在地里锄草,草没锄掉,苗倒锄掉不少,一听到虫鸣鸟叫倒是来劲,扔了锄头去寻,面对这个老也长不大的男人,文家姐气得直跺脚。再就是堆稻草垛,别人家的男人都堆得有模有样儿,文先生堆不成器。好不容易快堆完了,他从垛顶上摔下来摔个半死,稻草垛也散架了。这个扶不起的男人,后来文家姐也不指望了,干脆自己上阵。犁耙耕种这些男人的活都是文家姐做。按说,女人家哪会这个,文家姐不到一年工夫,牲口也听她使唤,犁耙耖子使得风生水起像模像样。文先生永远像个没长大的娃儿,凡事围着文家姐转。犁地时扛犁,耙地时扛耙,播种时取种。文家咀的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看惯了这样的场景,就像他们看惯了犁耙水响一样,一切农事都在季节里顺理成章。田里的男人们,我猜想,也有怜香惜玉的,比如祖父有贵。然而他们也不敢贸然前来,帮文家姐一把,他们站在远处,看着一个女人围着牲口转,暗地里替文家姐捏一把汗。不过,文先生猫在家里还是学会了两个活路,一个是揪要子,就是用稻草拧成一根米把长的草绳子,用来捆稻穗的。再就是割缆子,就是选上好的稻草,经过捶软,再一股一股,一般是三股拧在一起,缆头做成一个口子,缆尾稍细,2至4米长,抬重物用。这两个活计不用去屋外风吹雨淋的,关起门也可以做,和上学堂差不多。但这些东西家里用得少,多是闲着。
文先生毕竟是上过学堂的人,和别的庄户人家比,他就是识文断字有学问的人,闲时也爱咵白,咵白就是嘴上不用把门,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有时偶尔也露几手,比如他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节,文家咀一带家家户户的对联大都出自他之手,包括对联上的文辞,大都是他编的。文先生最拿手的是一手楷书,尤其是樱桃小楷,个个端庄清秀,所以他的字不管在哪里出现,乡人都认得出“文体”。就是这一手好字,加上他咵白的本领,很快,他就从文家少爷成了“文先生”。说实话,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搞不清“文先生”是对文家少爷的褒义还是贬义,这里边到底有多少尊重和戏谑。现在我回老家,乡人还在讲文先生和文家姐的故事,我从乡人嘴角的轻慢中已经看出了他们对文先生的不屑。也为养家糊口吧,后来文先生也的确做过一阵“先生”,张家大咀一个末代私塾缺先生,文先生堂而皇之地去执过戒尺。
生艾香时文家姐来文家咀已经第四个年头了。早上文家姐踩着露水去割了艾叶,放在屋门口,再泡上糯米和粽叶,打算包粽子。这时小艾香就在文家姐肚子里闹腾了。很多年了,文家姐还在说艾香出生的事。这事的确值得一说,因为小艾香的到来改变了文家姐的命运。文先生急得到处找接生婆,方圆四五里唯一的一个接生婆病得起不了床,文先生急吼吼地带回来一个兽医,还是男的。说男兽医也偶尔给人救救急的。等文先生回到家里,小艾香已经拱在姆妈的怀里吃奶了。文家姐不知在哪里学的接生知识,她忍住阵痛,把断脐带的剪子放水里煮,刃口又在火上掸了掸,等着小艾香出来。很快,文家姐给自己接生的事传遍了文家咀,连邻湾的人都知道了。
小艾香两岁的时候,徐队长来到文家咀,徐队长来的第一天就在文家姐家吃了荷包鸡蛋和粽子。按说,徐队长和文家很有些渊源的。文先生还是少爷的时候,有过两个陪读跟班。第一个替文先生背书包进学堂的陪了文先生十年。按说,娶了媳妇就算成人了,那时文先生有了大房,文老爷还是给文先生又找了个跟班有娃,服侍文先生。文家咀惨案后,有娃也不见了,据说去参了军。有娃就是现在的徐队长。徐队长一见到文家姐先是一惊,接着就在心里盘算开了,这种旧社会的残渣余孽怎么没去接受改造?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风水轮流转,文先生和有娃现在完全颠倒过来了,昔日的陪读跟班,现在威风凛凛,文先生简直就是有娃手中的一只蚂蚁,稍微一捻就粉身碎骨。除了跟班的身份,有水有贵有福有娃穿开裆裤时还学着大人的样儿拜过把子的,文先生小名叫有福,有福还因此被文老爷斥骂过,说你是文少爷,你们不是一路的。徐队长没有念及旧情,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凡事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硬得像块死铁。
原来一些被文先生父亲呵斥过的长工短工出来指证,说文家是漏网的大地主,文老爷子在世时有几百亩地。文家咀惨案那天,有人看见抗日义士到过文家祖屋“四井口”,可能是想躲避日寇追击,遭到文老爷子拒绝,后来抗日义士只好跑进了芦苇荡。还说,日本人横行时,文先生在区乡公所出没过,还给日本人抄过告示。说文先生是漏网的汉奸,文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也有人出来说:我给文老爷家放牛时,文家姆妈每天早上还冲炒米给我吃。说这话的是我祖父,他不知道什么阶级觉悟,他在世时总要我们记得感恩,说是文家让他活下来的。
徐队长心里清楚,要坐实这条漏网的鱼,不能光凭几个人这么一说就算数。徐队长派人在文家姐家里搜,还让人在文家祖屋基上到处挖,折腾了好几天。不过他们还是收获了一坛子大洋,清一色的袁大头。这个坛子文先生真不知道,但也说不清了。接着徐队长还弄来了一大叠证据——文家的地契,文先生傻了眼,那不是我卖掉了的地契吗,怎么家里埋的还有?文家姐和文先生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怎么解释和求情都没用。看来,这条“漏网之鱼”是怎么也逃不掉了。每次祖父给我们说起这档子事,总是唏嘘再三,有福太胆小了,只要挺一挺就过去了的,还落下个“畏罪自杀”的名声。文先生就是用他割的缆子吊死的,缆子太结实,祖父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弄了好一阵才把文先生的尸体取下来。人间的苦难,文家姐又添了一桩。面对亡夫,文家姐伤心、绝望,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和文先生一起虽然生活艰辛、无助,好歹日子过得去,没有了往日的屈辱。文先生虽然懦弱胆小又懒散,扶不起来,可也是给了自己新生活的人。她感激。文家姐抱着小艾香一直哭着给文先生送了终。
文先生一死就有人指着文家姐的脊梁骨,说她是个不要脸的窑姐儿,还说是亲眼看见她接客了的。丈夫文先生不过是她的一个嫖客而已,她就是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马,她的男人多得数不清。说这话的就是徐队长。文先生死后,徐队长装着关心的样子去过文家姐家几次,开始还说有福怎么这样想不通啊,我是吃公家饭,只能照章办事。文家姐还没有从丧夫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对徐队长的敌意可想而知。后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直截了当说,小叶子,你隐藏得够深的。后来干脆打起了文家姐的坏主意。你不就是个窑姐儿吗,跟谁不是跟,只要你识相,我可以保护你们娘俩儿。说着就动手动脚。我是小叶子不假,但我是有福的人了,是文家姐。几个夜晚徐队长摸黑只走到了文家姐门口,被黑暗中的几闷棍打跑了。徐队长也搞不清是谁打的闷棍,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也不敢声张。徐队长吃了哑巴亏,就在文家咀到处散布流言。文家姐大白天走在路上,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神色怪异。但她为人本分善良,有良知的倒是骂了那些搬弄是非嚼舌头的人:文家姐刚死了男人,你们还在她伤口撒盐?
死人的事惊动了上面的大官,县委胡书记亲自来到了文家咀处理此事。胡书记走到祖父跟前拉起祖父的手,说有贵啊,你还活着呢。祖父一惊,这不是好兄弟有水吗。胡书记就是当年文先生的第一个陪读跟班有水,割柳河场日本小队长的头就是他领人干的,文家咀惨案那天他确实进过文家祖屋“四井口”,他不是去躲避的,他们早已计划好了撤退方向,他是去告诉文老爷赶快逃命,日本人来了。胡书记拉着祖父的手不放,说我和你,还有有福有娃儿时的四兄弟,现在只剩仨了,我们没有被日本人打死也没饿死,可有福却这样不明不白死了,冤枉啊!重新复查后的文先生名下只有二亩来地。那些假地契,纯属杜撰。至于汉奸,也就是公告上的字迹很像文先生的,再说文家咀大惨案,文先生也是受害者。这些事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三年,文家姐也在大悲大喜中煎熬了兩三年。还是最后胡书记帮着出的头,摆平了此事,还了文家姐一个公道,对文家姐的风言风语也暂时停息了。胡书记后来就选在文家咀“蹲点”了。“蹲点”是那个时代的专有名词,干部下到基层,和老百姓吃住一起,干活一起,进行革命和生产的调查研究。
胡书记总说文家姐是个苦命人,也夸她是个能干、细心的好媳妇,胡书记还决定文家姐去县里上了接生员学习班。这里的老接生婆去世后,哪家媳妇生娃都来找文家姐,文家姐開始很为难,大家都说,你都能够给自己接生,怎么不能给别人接?大家一起找到胡书记,希望胡书记能说动文家姐,文家姐说我这半斤八两怎么能行啊。赖不住胡书记如此软磨硬泡,文家姐答应试试。还真是的,开始接二连三都很顺当,第四个是难产,娃儿生出来都没气了,怎么办,文家姐急中生智,含住娃儿脏乎乎的小嘴呼吸,反反复复,一会娃儿面色转红,慢慢地接上气了。人命关天啊!这次以后,无论胡书记怎么说也不干了。产妇要到十里外的邻村请接生婆。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胡书记和村里干部商量决定派文家姐去县医院学习接生。
原来文家姐接生空着手,和自家一样断脐的剪刀家家有。现在可不一样了,呵呵,连称呼都改了,叫接生员。学习班还给发了个药箱子,其实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把不锈钢专用接生剪刀,剪刀的尖尖带弧形,向上翘的那种,再就是一卷纱布和一瓶红汞。这是一个积德的活儿,也是一个苦差。白天无论在干什么活,只要有人来请,丢下手中的事就跟人走。晚上更遭罪,孕妇发作可不分白天和黑夜,甚至夜晚发作的更多。文家姐睡眠很浅,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寒冬腊月也是的,来人只要敲一下门,或者第一声喊,她就会应的。拿起药箱和那把用旧的油纸伞就跟人走。放了裹脚布的金莲小脚,现在派上了用场。自从当上这个接生员,文家姐像换了一个人,连往日的优雅也不见了。有事没事总是一脸惊慌,接生不接生,走在路上都两脚生风,像飞一样。人命关天啊,她总是说。经她手迎接来到人世的人究竟有多少,她也搞不清了,反正我们一群小伙伴,个个都是文家姐接生的。她把我们个个出生的年月甚至时辰都记得非常清楚,好多忘记自己娃儿出生时间的姆妈,只要一问,文家姐脱口就会说出来。文家姐很快成了文家咀一带最受尊敬的人,育龄妇女都乐于把自己和自己的小生命托付与她。
县委书记蹲点那是当地百姓的光荣。我祖父有贵更是当仁不让地把有水请到了自己家里,祖父不是想沾有水的光,祖父说有水是我兄弟,兄弟回来当然是住在自己家。那时我父亲才上学,很多年后我父亲老与我们提起他第一次见到小汽车的情景,说那一阵我家还真是风光,一辆很旧的小吉普车,油漆都快脱光了,有水叔坐在上面,好多乡邻来围观。其实我祖父有贵是另有想法的。有水兄弟至今还是条光棍,他得有个媳妇有个家啊。每次祖父给他说这事的时候,有水总是置之不理。下地干活就说农事,闲时聊天谈古论今,就对成家说媳妇不感兴趣。那时祖父祖母也没少托人说媒,还强迫他和几个女娃见过面。这么年轻有为的大官,谁不想高攀啊,听说一些老首长都想把自己的千金嫁给他,有水都没应下一个。慢慢的,祖父也知道了有水的心事。公家发给有水的粮票布票啊什么的,这些在当时异常紧俏的票证,几乎都分给了我家和文家姐。
有水是文家姐的大恩人,文家姐心存感念那是自然的。加之有福和有水有贵是拜把兄弟,请有水和我祖父有贵吃个饭也是常理。但她每次都要我祖父应下了才叫有水。那时祖父有贵一定和有水一起,一人捧一口笊,下到咀边水里,笊回几条鱼。论捉鱼,无论笊、下网还是赤手摸,有水有贵都是出了名儿的。如遇雷雨天,用个撮箕都可以在一个漫水的口子里捉一篓子鱼。每次去文家姐那吃饭,祖父有贵和有水手上总是拎去些鱼儿什么的。黄瓜茄子,红薯芋头,韭菜鸡蛋,花生豌豆,都自家东西,文家姐做得可口好吃。鱼的花样就更多了,清炖红烧,清蒸粉蒸,味道鲜美无比。水边的人都好酒,每次在文家姐家,有水都没有分寸,总是喝得烂醉。开始几次只是嘴里还不停地说有贵我还能喝,艾香妈你真好。到后来,有水说的一些醉话祖父听不懂了。每到这时,文家姐总是催促祖父快把胡书记扶回去。
在农村,靠一个女人支撑门户,日子真的不好过。文家姐都习惯了。男人能做的农活她不怕,靠自己的劳动可以养活娘俩儿。何况还有有水有贵的照顾,日子也不比别人过得差。可是她还不到三十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她的心,她的身体,都无法成为空洞。她需要有人来慰藉,需要有人来给她支起另一个天空。尤其是去接生的路上,总想着家里的小艾香,尽管小艾香很懂事,母亲不在的时候不哭不闹,一个人守在家里。如果家里有个大人,尤其是在晚上,她就更放心了。很多好心的姐妹都劝她再找个人,文家姐也不是没想过,但不知为啥她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这样一个曾经的风尘女子。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阵的文家咀,现在又热闹起来了。这个被品头论足的对象又是文家姐。说她迟迟不嫁人,是想和更多的男人睡。说城里的夜夜春现在开到了文家咀。说文家屋外每天晚上有猫叫,还看到有人翻过墙头,加上那些夜里来请文家姐去接生的男人都不放过,还说有一些陌生男子自称是文家姐的旧相好,也找上了门。甚至把我祖父有贵也搭进去了,说他是近水楼台。文家姐开门,不时看到门口扔的死泥鳅死黄鳝,在老家,泥鳅鳝鱼常拿来比作男人的生殖器。还有一个好吃佬说,他在文家姐门口捡回一条牛鞭,牛鞭也是吃货啊,还是补品,但要慢火煨炖,才能烂糊,才好吃。他说文家姐门口这条牛鞭实在厉害,把他家的罐子都煨得胀破了。乡下人最怕这个,什么是唾沫星子淹死人?这就是。日子总要过的。繁重的农活,忙碌的接生,还有这些纠缠不清挥之不去的污语秽言,文家姐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乐呵呵地过着每一天。碰到谁都是笑脸相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真心想娶文家姐的有一个,他就是有水——胡书记。这个连我祖父祖母都有点搞不懂,这么一个大官,还是个童男子,怎么喜欢上一个乡下寡妇?究竟为什么,这个秘密恐怕只有有水知道,那时连文家姐本人也不一定很清楚。可是,有水还没来得及向文家姐倾吐,一个电话就招回去了。有人说胡书记高升了,也有人说胡书记犯了错误,反正胡书记一去便杳无音讯了。有水有贵有福有娃,这儿时的四兄弟,在文家姐的生命里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他们有爱,有情,当然也有恨。就像命里注定。
和艾香姑姑同龄的女娃儿都在家帮姆妈带弟弟妹妹,学做农活和女工。她却混在哥哥弟弟们中间上学去了。文家姐说,就艾香一个宝贝疙瘩,我要把她当男娃子养,按老文家的规矩读书。艾香姑姑和我父亲一般年纪,他们一同上学放学,像亲兄妹一般。祖父早早就在心里盘算,希望他们长大后能成一家人,将来可以就近照顾孤苦伶仃的文家姐。我祖母心里不乐意,她也就我父亲这个儿子,舍不得啊。当所有人都以为文家姐要留小艾香在家招养老女婿了,文家姐把小艾香养大、读书,最后还是把她嫁出去了,而且嫁得很远。文家姐说不想让艾香接着承受她的痛苦,她的苦难就背在她一个人身上。
关于文家姐接生的故事很多,多年以后还在乡间流传。一说是给母牛接生。牛是乡间最主要的牲口和劳力,犁耙耖地样样农活都少不了它。不像现在,有了机械,牛蜕变成了餐桌上的佳肴。一头母牛生产,只出来两只小牛犊的腿,母牛哞哞直叫,难受得在禾场上打转,半天产不下来。旁观的人看得实在心疼,就去喊了文家姐。文家姐挽起袖子,净了手,拽住小牛犊的腿,只一下就产下来了。文家姐说牲口与人一样,生产的时候也要有人帮一下。后来,哪家的牲口生产,也把文家姐叫去。还有就是给邻家的女娃接生。没有出嫁要在家生孩子,这为世人所不齒。现在看来算不了个啥,避孕、流产,只要你身体吃得消,管你结婚没有,没人说你。那个年月可不行,乡间多少女子死于未婚先孕。待婴儿出世,女娃姆妈准备了一桶水,私娃儿不能养啊。文家姐不让,这也是一条命啊,你不养可以偷偷送人也不能害了性命。听说这孩子长大出息后还来文家咀造访过恩人文家姐。讲的最多的也是最惋惜的是给文家姐自己女儿艾香接生。
艾香的头胎是文家姐亲自去接的生。自个都敢给自个接生,给自己的女儿接生顺理成章了,何况文家姐早已今非昔比,好口碑好身手尽人皆知。可就是这一次,让文家姐葬送她一生的好名声,也从此结束了她的接生员生涯。那是一个春末初夏时节,屋外的柳絮把地上都铺了一层绒毛,虫子青蛙也开始在田间地头躁动,男人女人都在地里忙乎插早稻秧苗。艾香说离预产期还有几天,就下地插秧去了,不曾想动了胎气。依文家姐的经验,也不算问题的。当时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也没人说清楚。很多年后,我听大人们说,文家姐在破羊水的时候,错把男婴的睾丸剪破了。如果是现在该是重大医疗事故,但一边是自己的女儿,一边是自己的母亲,怎么说呢?艾香倒是没有当面指责埋怨,说自己还年轻,还可以生。可文家姐愧疚得不行,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双手剁下来。这事对文家姐的打击很大,之后,整个人没有了精神气,像霜后的叶子,人也愈发迟钝、苍老。就连打伞收惊之类的事她也住手了。连自己女儿都遮不住,她这把伞实在身心俱疲漏洞百出了。后来,艾香又生了二胎、三胎,文家姐也去了,却只能躬着身子给一个更年轻的接生员打下手。
很多年后,文家咀来了一个疯子,戴一顶很旧的破草帽,像一堆稻草支楞在头上,腋下夹一把破伞,生怕人抢走似的,浑身脏乱不堪,说话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瞪着眼很诡异地打量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小孩子见了害怕都远远地躲开,年轻人也绕道行走。偶有老者靠近问询,也不知个所以然。祖父有贵却看到疯子见他时满眼眶都是泪水。祖父试着取下那把伞看看,怎么也不成。祖父想起了一个人。祖父再三询问,疯子除了疯疯傻傻地咿咿呀呀,什么也说不清楚。
那时文家姐已经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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