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消夏舞会
没来油田的时候,皮二对油田很陌生,他根据平时的道听途说,然后再调动起自己的全部知识和想象力,很认真地把油田想象了一番: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连棵草也不生,男人穿一身油乎乎的工作服,女人顶一张黑不溜秋的脸。至于石油吗,听说埋在很深很深的井里,是像打水一样一桶一桶往外打,还是用抽水机往外抽呢?皮二想了很久终于不敢肯定。谁知到了油田,皮二很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油田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他看到的男人一个个西装革履,他看到的女人一个个花枝招展。
皮二干活的地方叫作“天鹅湖小区”,传说这里原来是个很大很大的水泡子,芦苇丛生,一望无际,兔走狐奔,鸟飞鱼跃,棒打狍子瓢舀鱼说的是北大荒,这里虽然没有狍子,但钓鱼不用钩,一根绳子拴上只蚂蚱就能钓上来斤把重的鱼却是一点也不虚传。后来水泡子被石油工人填平了,建成了职工住宅小区。但说是填平了其实还保留了一部分,通过合理开挖,成了一条河,这条河把住宅小区分成河南河北,当然河上建了一座桥,叫幸福桥,把河南河北连接了起来。河南叫静园,河北叫怡园。静园已经初具规模,一排排的高楼,有的白墙红顶,有的白墙灰顶,绿树成行,草坪茵茵,工人们已经住了进去。白天静园里真的很静,因为工人们都去上班了,小区里没有什么人;晚上,一排排窗户的灯光就亮起来了,你从楼下走过,会听见葱花在油锅里吱吱啦啦乱响,日子过得美着呢!
皮二他们如今建设的是怡园。
夏天热,蚊子也多,皮二他们睡觉的窝棚晒了一天,到了晚上里面活像个蒸笼,虽然干了一天活又乏又累,但钻进窝棚里没法睡,不是没法睡是根本睡不着。吃过晚饭,皮二就与工地上干活的人到静园去看油田的职工跳舞,油田人叫消夏。舞场在露天里,吃完饭,油田的人就从楼洞里钻出来了,男男女女,三三两两。男人的头吹了风,狗舔的一样顺滑,黑亮黑亮,皮鞋更是擦得一尘不染;女人一律短裙,上面露着半截白白的胸脯,下面露着光光的腿,身上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大老远就能呛人个跟头。不一会,音乐响起来,舞会开始了,男人先从水磨石的凳子上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邀了身边的女子跳起来。
皮二与许多打工仔围着一起看热闹。看着,皮二心里就热烘烘的了,像有个活物在里头拱,忍不住,皮二说这个曲子是三步,这个是慢四,这个叫探戈,说三步也叫华尔兹,是一种圆舞曲,探戈起源于非洲……后来又响起一支叫恰恰的舞曲,皮二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与皮二一起看跳舞的有个叫二松的,听着皮二显摆心里早就不服气了,这时候说,你能,下去跳啊,你看看那些女人多漂亮,还嫩,一掐冒水。旁边也有人跟着起哄,说对啊,跳一个皮二,别光在这里耍嘴皮子白磨牙。皮二说,你以为我不会呀,想当年……话没说完,二松打断他说,咦咦,越说你咳嗽你越喘,越说你胖你越肿,光嘴硬没用,下去跳一个叫我们见识见识,三步四步都中。
皮二不说话了,心里的活物不是拱而是往上撞了,一撞一撞,撞得皮二难受,他真想邀上个女人跳上一曲,也让二松他们瞧瞧,省得他们说闲话了。
在县中学上学的时候,临毕业,学校要搞毕业典礼,让每个班都出节目。皮二的班主任年輕,活跃,在班里挑了四个女生四个男生,别出心裁地要表演一段探戈。那四个男生里就有皮二。班主任从别的班里请来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女教师,每天晚上放了学那个女教师就教皮二他们跳探戈。女教师活泼可爱,高兴了也教他们跳交谊舞,因此皮二高中毕业不仅学会了探戈,三步四步的根本难不倒他。
皮二很想露一手给二松他们看看,可瞧瞧自己哪上得了舞场啊:头发好几个月没理了,如一团乱草,当个老鸹窝简直就是现成的;上身一条背心,湿了干,干了湿,又是灰又是汗的,早就看不出什么颜色了;下身一条短裤,干活干累了什么地方都坐,脏不说,屁股上还磨出来两个洞,露着肉。澡从来没洗过,身上的汗臭有时候自己都恶心。
见皮二不说话了,二松倒挑逗起他来,说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跳舞去啊,油田的女人又好看又洋气,你闻闻有多香,两个手一搂,那肉软乎乎的,跳了今天夜里就别想睡觉了,不睡也值得。
皮二还是不说话,心里头的那个活物却撞得更起劲了。
二松还不算完,又说,不会就算了,不会往后就别吹牛了,再吹说不定哪天就会增加一个新税种,叫吹牛税,到时候再吹牛身上就得带钱了,不然吹了牛人家税务干部执行公务找你要税钱你没有,就成了偷税漏税了。刘晓庆知道不,这么大的腕,偷漏税也照样得进局子。
皮二恨不得给二松两脚。直到舞会结束皮二都再没说一句话,别人往回走,皮二也怏怏地往回走。
这几天特别热,工头发了善心,吃了中午饭没赶着大家马上去干活,而是给大家一个小时的时间让他们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第二天中午,别人吃了饭都找凉快地方睡午觉去了,皮二却不见了,直到干活的时间快到了,皮二才不知从什么地方匆匆跑过来。大家看了都吃一惊。二松嘴快说,哟哟,这是谁呀?噢,皮先生,刚下飞机吧,从哪个国家出访回来?几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皮二洗了澡,还刮了胡子理了发,留的是个分头,左边的头发往左顺,右边的头发往右顺,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皮二没理二松,摸起小车推石子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吃了饭,皮二用水管子连头带身子匆匆冲了个澡,找出平时不舍得穿的衣服,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色牛仔裤,虽然有些旧了,但还算干净,又找出一双半新的皮鞋,皮鞋是他当民办教师的哥穿过后救济给他的,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皮二穿戴起来,冷丁一看,谁也认不出皮二是建筑工地上打工的。二松见了,就喊起来,走啊,看皮二跳舞去啦!起初大伙还不相信,见皮二这身打扮知道皮二是认了真了,就信了。不少人是看过油田职工跳舞的,一男一女,搂抱在一块,恨不能把两张脸贴在一起,开始大伙还有点不大适应,低了头偷偷笑,后来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可皮二去跳舞,工地上只有一个女的,在食堂里做饭,岁数大了不说,腰像个麻袋一样粗,怎么跳得起来呢?就是跳得起来也不会呀,皮二只能去找油田上的女人跳,就有人说,皮二你有这个种,敢去搂抱人家油田的女人?
皮二心里也惴惴的,就没答话。
等着看热闹的人怕皮二打退堂鼓,怂恿皮二说,油田的女人也是人,怎么就搂抱不得?他们油田的人还比咱高级多少不成,不都是两个肩膀扛着头,两根腿插在屎肚子里么?
又有人说,走哇,跳舞面前人人平等。
大家就像簇拥着一位英雄一样簇拥了皮二,过河南去。
天色淡了,橘红色的路灯亮了,舞场上人渐渐多了起来,舞曲响起来了,舞池里就有了人影晃动。二松催促皮二,让他上场。皮二虽然是做好打算来跳舞的,但真要上场了心里却打起鼓来,一来是好久没跳了,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跳好,跳不好怕让人家油田的人笑话;再就是油田的女人一个个都这么洋气,自己一个农村来的打工仔,人家乐意跟自己跳吗?若是人家不跟自己跳,多丢人啊,二松他们还不把自己笑话死?本来只是想让小范围的人也就二松几个知道,这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那丑可就出大了。可要是不跳,也真显得自己太没种,二松他们就抓住话把了,说自己根本就不会跳瞎吹牛。再說,皮二从心里想跳,非常想,不只是想在大伙面前显摆显摆,而是从心里想跳。为了心中的这个愿望,他耽误了一次午休不算,又是洗澡又是理发的,花了不少钱。
舞曲换了一支又一支,二松他们不停地催促皮二上场,说什么话的都有,酸的辣的带刺的。皮二没上场已经出了不少汗,那是想上场又有些胆怯的激动紧张和兴奋造成的。这时候从外面又进来一个年轻女子,个头不高,绿色短袖衫,杏黄色短裙,黑色高跟鞋,进了舞场就在水磨石凳子上坐了下来。皮二看看,见那女子长得倒不算耀眼,就有了几分勇气。这时候,正好又一支舞曲响起来,别人都有了舞伴,那个女子没有,仍然一个人在那里干坐着,显得是那样孤独。皮二终于豁出去了,站起来朝那个女子走去。有人为皮二捏了一把汗,担心那女子不理皮二的茬,让皮二难看,也有人等着看皮二笑话,你小子吃豹子胆了,人家跟你跳才怪呢,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也不撒泡尿当镜子照照自己。
谁知,不等皮二走到那女子跟前,那女子倒先站了起来,看来她早已是急不可待了,这让二松他们对油田的女子小瞧了几分。不等大伙看清楚,皮二就搂着那个女子跳了起来。这让不管是为皮二担心的人还是等着看皮二笑话的人都感到有点失望,皮二的表现虽然略显生硬,但一招一式都满像那么回事。二松忍不住喊,皮二你好小子嘞,还真有两下子啊!有人喊:皮二,有种!也有人小声嘀咕,再搂紧点,再搂紧点。一边说,大伙就一边坏笑。
一曲跳罢,皮二没有回到大伙这边来,而是与那个女子坐在了水磨石凳子上了,这时候正掏出手绢来擦脸上的汗。二松喊皮二让他过来,皮二好像没听见,一边擦汗一边与那个女子说着什么,这让大伙感到心里酸溜溜的,好像皮二背叛了他们。
当舞曲再度响起来的时候,皮二便主动去邀请那个女子,那个女子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跳着,那女子问皮二,先生贵姓?那女子喜欢跳舞,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舞伴,每次来跳舞只能是碰到什么样的算什么样的,有时候会长时间坐冷板凳,有时候会有个老头子请她跳,这都是她不乐意的。见皮二个子高高的,长相也说得过去,舞跳得也凑合,就希望认识一下,往后能做个长期舞伴。皮二说我姓皮,叫皮二。小姐你呢?皮二问。那女子说,我姓刘,叫刘艳艳。又跳了一会,那女子问,皮先生你在哪个单位上班,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你?皮二想随便说个油田的单位,什么这个处那个处的他也知道一些,但又怕人家继续问下去露了馅,不回答又不行,想还是实话实说吧,就说我是来这打工的。开始那个女子还有点不相信,说你真会开玩笑,打工的还会跳舞?单位是不是保密啊?皮二说我说的是实话,我们就在怡园施工。那女子停下舞步说,打工的?干什么?皮二说盖房子。那女子突然松了手说,我说怎么老是闻着一股臭味。不等皮二反应过来,那女子已经扔下皮二走出了舞池。皮二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舞池里,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感到无地自容。
皮二灰溜溜地回到他的伙伴中。跳舞的人稠,像下饺子差不多,大伙没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问皮二为啥不跳了,皮二正一肚子气就说了。这一说,大伙也来了气。二松说,怎么,盖房子的就低人一等么?这小骚货非收拾她一顿不可。大伙也纷纷为皮二不平。刚才大伙见皮二跳得这么潇洒,都眼热得不得了,一个个跃跃欲试,打算回去请皮二做老师,学会了往后也来跳舞的,没想到打工的竟这样被人瞧不起。好一会,大伙没做声,空气沉闷得像要爆炸了一样。
走,睡觉去,皮二说。一伙人就呼呼啦啦挤出了人圈。
二松悄悄拉住皮二,说被那个小骚货白白侮辱了一顿就这样便宜她了?皮二也觉得有点窝囊,就看二松的脸,看他有什么好主意。二松说,刚才那小骚货来的时候,我看见她自行车放哪里了,把她自行车气门芯拔了,让她骑不成,穿着高跟鞋走路我听说过那滋味。
这时候,一伙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皮二还有点犹豫,二松说,这怕啥,走咱俩一块去。皮二这才有点不大情愿地跟着二松向前走。虽不大情愿,皮二是觉得刚才确实有点窝囊,但这种手段却不光明正大。走到一辆红色坤车跟前,二松说就这辆。二松说着,就弯腰将自行车上的气门芯拧了下来。自行车发出一声很响的放气的声音,车带很快就瘪了下去。好在这里离跳舞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再说那边舞曲正响得紧,舞也跳得如火如荼根本没人注意。他们正要走,两道手电光刷地照了过来,一道打在二松脸上,一道打在皮二脸上,照得他们睁不开眼。
偷车贼,看这回你们还往哪跑!不由分说,二松和皮二就被几个保安用手铐铐了起来。听说抓住了小偷,不少人都过来看热闹,有人认出了皮二,说这小子刚才还跳舞了呢,人五人六的,怎么想到会是个偷车贼呢?这个小区的自行车经常被偷,人们对偷车贼就格外恨,有人说揍,揍他们一顿。有人向他们啐唾沫,见一个人啐,就有人跟着啐起来。
皮二和二松分辩说我们不是偷车的,但没人相信他们,围观的人喊,抓住了还不老实,欠揍。接着就有人对他们动起手来。后来他们被带进一间房子里。房子很黑,他们一进去,门就关上了,两个保安对他们一阵拳打脚踢。等他们被打得趴下了,灯亮了,他们这才看清这是一间木板房。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接受审讯。皮二把刚才的经过详细告诉了那两个保安。两个保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编得不错,编,继续编,我看你比赵本山还能忽悠。你们真不是偷车的?二松说不是,我们只是想报复一下那个女的,再说我们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是把她自行车上的气门芯拔了,如果我们想偷车怎么会把气门芯拔了呢?拔下气门芯就骑不成了。
两个保安又相互看了看,想想他们说得有理,笑了笑说看来是真的冤枉你们了,也只好冤枉你们了,走吧走吧。皮二和二松揉着屁股走出来,天已经很晚了,小区里早已经没有了人影,他们来到那座连接河南与河北的幸福桥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月圆之夜
皮二高中毕业,17岁多点,18岁不到,没考上大学,不甘心在家修理地球,便跟着村里的人出来打工,给油田盖大楼。油田的楼很高很大,皮二他们出了很多力,流了很多汗,受了许多冻,也熬了许多热,从夏天到秋天,一直被蚊子欺负着。油田的人有钱,油田的蚊子都肥,一个个小蜻蜓样大小,咬一口身上起个坟头大小的包,好几天下不去。好不容易一座大楼盖起来了,油田却不给钱,油田的人很牛地说,东南亚金融危机你们知道吗?厄尔尼诺现象你们知道吗?东南亚金融危机使资本家腰包里的钱缩水了,我们生产的石油卖不出去,卖出去的石油也收不回錢来;厄尔尼诺现象使地球变暖,天一暖和石油用量就减少了;国内市场受到进口石油冲击,销售不畅,如今,我们的储油大罐都满得要流出来了,国际环境,这没办法。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人家欠着我们十几个亿呢。这叫三角债。
乖乖,十几个亿,这是个多大的数目呀,天文数字!难怪人家油田的人牛。
不过,皮二他们不管金融危机不危机,也管不着什么厄尔尼诺姓啥叫啥是公是母,他们只知道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干了活就得给工钱。听了这话,皮二他们就比着放臭屁,他们住的那个用杂木杆和破帆布搭起来的窝棚里噼里啪啦一阵响,比过年还热闹,不一会就臭不可闻了。
在这种臭不可闻的空气里,垒墙抹缝的匠人们吵吵嚷嚷:
日,坑死人不管埋嘞,这活不能干了!
操,卷铺盖走人,谁再干是大姑娘养的!
头说,都给我把臭嘴闭上。皮二他们就很听话地把臭嘴闭上了,只留下鼻子眼喘气,耳朵眼听事。头说,东南亚金融危机还能危机一辈子?厄尔尼诺现象还能现象一辈子?石油是什么?不可再生资源,只要有石油还愁卖不出去?一个国有特大型企业还会赖我们一个小小建筑队的工钱?笑话!没听说人家欠着油田十几个亿呢,十几个亿啥概念知道吗?是我们那个县10年的GDP。GDP知道是啥东西吗?就是生产总值,包括工业农业商业服务业,连妓女卖肉的钱都算上了。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接着说,谁走?谁走?快报名,我立马就批,要走现在就滚,滚了就别再来。头说完就找人喝酒去了,头知道没人会走。
果然就没人吭声了,一个个面袋子似的东倒西歪在地铺上,抽烟的抽烟,不抽烟的想家想老婆想孩子去了,今天是中秋节。吃晚饭的时候都说要弄点酒喝喝,但是没钱,临来油田的时候从家里带的那点钱早贴进去了。皮二本打算中秋节领了工钱回家看看的,给四妞买什么都想好了。皮二想家,更想四妞,四妞是皮二的恋人。皮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家,干了大半年活一分钱没领到,想家连买车票的钱也没有,皮二很想哭一场,后来还是忍住了。忍住哭后皮二开始给四妞写信,皮二的处境很现实,但皮二的信写得很浪漫:四妞,这会儿你在干啥呢?想没想我?我可想你了,天天都想,昨天夜里做梦还梦到你了呢,和你那个啥……我不好意思说,反正干了我想干的事。我们已经盖好了一座大楼,这座楼可真高啊,我们干活在楼顶休息的时候,常常有鸟从身边飞过去,有时候我真想让自己变成一只鸟,一眨眼就能飞到你身旁……油田的人可有钱了,他们也真会花,头上脚上的,油田的小妮子打扮得一个比一个浪,叫人看了睡不着觉,我们睡的那个窝棚里天天夜里都“闹鬼”。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呢?等我挣多了钱也把你打扮得像油田的小妞,只是你不准浪……
皮二写好信,找出从家里带来的信封,装进去粘好,贴上邮票,就走出他们住的窝棚去发信了。
从皮二他们住的地方到邮局有好几里路,要穿过一片油田职工住宅区,还要穿过一大片空地和两条窄街。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又大又圆,它的光像水又像银子,从天上很均匀地撒下来,大地,树木,建筑物和他们住的窝棚,就都笼罩在一种朦胧的水和银子的混合物中了。
皮二走着,突然想喝酒,皮二觉得奇怪,因为皮二长这么大从还没喝过酒。干建筑是个累死人的活,干一天活师傅们到了晚上就想喝两盅,刚来油田的时候,师傅们喝酒有时候也喊过皮二,皮二推辞说自己不会喝,其实他觉得自己一个小工,不给师傅买酒怎么能再喝师傅的酒呢?有时候他也被那酒的香味折磨得直咽口水,只得强忍着。皮二想,等领了工资,一定买两瓶好酒孝敬师傅,可盼了一月又一月,每到领工资的时候,头都说没钱,让他们耐心等着。皮二虽然不知道醉酒的滋味,但他想,醉酒的滋味一定不孬,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呢?在学校里他听老师讲过,说李白喝醉了酒连皇帝老儿都请不去。像神仙?像吸毒?像孙悟空腾云驾雾?像跟女人睡觉?皮二胡思乱想着,腮帮子那儿一鼓一鼓地冒酸水,他就不停地把冒出来的酸水吞咽下去。
到油田来的时候刚过完春节,皮二去四妞家与四妞告别,四妞是皮二的高中同学。四妞家就四妞一个人在家,皮二说了自己要跟着村上的人去油田打工,四妞听了很高兴,说男人家就得到外面闯闯,看看外面的世界,长长见识,整天憋在家里算什么男人?皮二见四妞高兴,就捉了四妞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四妞的手虽然不算太白,但嫩嫩的,软软的,放在手里很舒服,真有一种过电的感觉。过了一会,皮二不满足,就想抱过四妞来啃两口,被四妞推开了,皮二就有一种很失落的感觉,还要往四妞跟前凑,四妞说早晚啥都是你的,但是现在不行,你急也没用。皮二知道四妞的脾气,就老老实实的了。四妞就说出去了不比在家,要皮二注意这注意那,说完了,又说家里有酒呢,我给你送送行。皮二说,送行还用喝酒吗,我又不会喝。四妞说,不懂了不是,人家古人送行都是要摆酒席的,没读咱们学的课文上那首诗: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皮二是个浪漫的人,倒是喜欢读点古诗词什么的,接上说,还杨柳岸晓风残月呢,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四妞说,是柳永的《雨霖铃》吧,我也看过。说着,四妞就去拿酒,可就在这时,四妞的娘回来了,把这事给搅黄了。
如今,皮二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幸福得如喝醉了一样,只是四妞家的酒没能喝上,让皮二遗憾万分。这会儿,皮二走过那片住宅区,走到了那一片空地上,皮二见四下里没人,就唱起那首流行歌曲来:又是九月九,重阳节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皮二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悲怆,唱着,皮二终于忍不住,泪水像决了口子的水渠直往外涌,皮二也不去管,任它们流了个痛快。
邮局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路灯高傲地亮着,街上人来车往,汽车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酒店里飘出的卡拉OK声,把个大街弄得很繁华很热闹也很有诱惑力。皮二把信投进邮筒,见那信还能看见一点白边,不放心,又用手指往里捅了捅,直到那信咕咚一声掉了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放心。时间还早,皮二就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在大街上乱窜。大街两旁很多卖夜宵的,他们的摊子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蔬菜、切好准备下锅的红红白白的肉,还有各种海鲜,摊子下面堆着啤酒还有白酒,液化气炉子吐着蓝莹莹的火苗,上面的炒锅滋滋啦啦地响着,把浓浓的香味撒了一街。皮二悲伤地走着,因为他兜里没有一分钱,而且是在干了整整大半年之后。不由自主地,皮二把眼睛直往地上瞅,他想,这么多人说不定就有粗心大意的,大财不敢想,够要两个菜一瓶酒的钱就足够了。后来,皮二眼都看疼了,连个钢蹦也没捡着,肚子却咕咕叫起来。今天晚饭皮二他们吃的是馒头和炒土豆丝,还有一大碗稀饭,那土豆切得像脚后跟一样粗,一块老大,一点油水没有,吃进去早随着一泡热尿出去了。皮二就更加馋肉馋酒,走到一个卖宵夜的小摊前,皮二简直走不动了。皮二在摊子前站了一会,人家问他要点什么,皮二这才尴尬地离开。
时间渐渐流失,街上的行人少了,皮二知道时间不早了,想起明天还要干活,只好疲惫而无奈地往回走。夜里睡不足觉,第二天干活就没精神,让头看见肯定没好果子吃,再说也容易发生危险,现在他们正在进行那座大楼的收尾工作。路上,皮二又把那首流行歌曲唱了一回,越唱皮二心里越悲伤。酒味飘远了,香味也飘远了,等待皮二的是那个臭哄哄的窝棚。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把个大地照得亮晃晃的,那千种风情呢?皮二想,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又走进那一片住宅区了,万家灯火这时候大多数已经熄灭了,只有少数人家的窗户还亮着不太明亮的灯。皮二在一幢幢大楼间穿行。无意中,皮二一抬头,见一个二楼的窗子上放着一瓶酒,月亮照着那个没拉窗帘的窗户,把那瓶酒照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盛酒的漂亮的纸盒,纸盒上面已经揭开,皮二想,这瓶酒原来肯定是放在那个纸盒里的。皮二的脚步一下子像是被什么吸住了,牢牢地粘在地上。皮二朝四下里看看,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皮二不放心,走到一个暗影里解开裤带撒了一泡尿,皮二尿得很放肆,因此尿得声音很响。尿完了,皮二再朝四下里看看还是没有一个人影。皮二突然感到一阵紧张,胸口那儿像有一台拖拉机发动着,突突直跳,但这一点也没影响皮二的行动,皮二麻利地一步蹿上二楼的空调器,一探身就抓住了二楼窗户的窗台。窗户是塑钢推拉式的,皮二用手一推,就把窗户推开了,只要踮起脚尖一伸手,皮二就可以把那瓶酒据为己有了,谁知皮二拿酒的时候,不小心把那个盛酒的纸盒碰到了窗户里面,皮二只拿到了酒没拿到那个盛酒的纸盒。纸盒跌落地上的声音虽然不大,但皮二听起来还是够惊心的。皮二趴在窗户上,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什么都没发生,皮二这才放下心来。他想,拿着一个光光的酒瓶回去,人家说连包装都没有,肯定是偷的,如果连纸盒一块拿回去,就说是自己买的,就没人怀疑了,明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请师傅们喝上一杯,当然自己也就可以过过酒瘾了。皮二想到这里,就想从窗户里跳下去把那个纸盒拿出来。他趴在窗户上听听,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人肯定是睡熟了,就放心地跳了下去。谁知道他脚还没落地,就被人拦腰抱住按倒在地上。皮二没有反抗,很快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抓皮二的是父子俩,不知是父亲还是儿子往什么地方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就有穿警服的人骑着摩托车来了,做父亲的向警察夸耀:今天过节我们爷俩喝了几杯,一整瓶下去我还想喝,这不包装都打开了,儿子怕我喝多了,没让。躺下睡了一会,我觉得口渴,可困得睁不开眼,挣扎着爬起来去喝水,听见外面有动静,探头一看,窗户底下鬼鬼祟祟站着一个人,我觉也没了,酒也醒了,知道不是个好人,悄悄叫醒我儿子在屋里观察他的动静,果然是个贼。
警察把皮二推上摩托车,带到一个房间里,开始审讯,人家一问,皮二就什么都说了,开始警察不信,以为皮二是狡猾抵赖,审来审去,就知道了皮二的确是初犯,而且偷的只是一瓶酒,就可憐了他,让他自己在房间里待着他们去睡觉了。到了天亮,警察打电话把皮二的头叫了过来,说了皮二犯的事。皮二的头先打了皮二一个耳光,还要打,被警察拦住了,说,不管如何,人是不能打的,皮二的头就掏出烟来请警察吸,警察说不会,说念皮二是初犯就不追究刑事责任了,领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就让皮二跟头回去了。
皮二坐着头的摩托车往回走,突然就哭了起来,因为他觉得委屈,但是又想不出究竟委屈在什么地方。头说哭什么哭,丢人。快到工地上的时候,头停下摩托车从上面下来了,说没想到你还是个三只手,我这里是不敢留你了,世界大着呐,你另谋高就吧,良禽择木而栖嘛。皮二愣了愣,领会了头的意思,说我不干了,我回家。头说,好哇,你就回家吧。皮二说,我这事求你千万不要给别人说,更不能给我家里人说。头说,好哇。头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子,一张50的,一张10块的,给了皮二,说这是车票钱,够了吧?从现在起咱们算两清了。皮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咽了下去。
皮二回到工地上的时候,别人都出工去了,皮二卷了自己铺盖,用头给他的钱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兜里还剩下两毛钱。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