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难者

时间:2022-02-17 07:17:36 

晓苏

1

小斗满五七的第二天,就有人来给柳絮说媒了。狗日的,比我还急呢!

在我们油菜坡这地方,死人要过三个节,三十五天叫满五七,一百天叫满百日,一年叫满周年。头一天,在小斗的五七节上,烧了小斗的灵屋后,我悄悄地跟我老娘说,小斗死了,我想把柳絮娶过来。老娘瞪了我一眼说,急啥?小斗刚满五七呢!哪想到,有人比我还急。

来说媒的是个女人。她染个红头发,嘴也涂得红赤赤的,像个鬼。她刚从土坎那边走过来,我就看见了她。

当时是上午九点多钟,我正坐在我家门槛上拔胡子。说来也怪,我是个瘌痢头,脑壳上只有稀稀拉拉几根毛,下巴上的胡子却多得不得了,好像头上的都跑到下巴上了。我拔胡子用的是一个铁夹子。我喜欢用铁夹子拔,拔一次能管十天半个月。本来我有刮胡子的刀片,可我不愿意用刀片刮。刀片刮的长起来快,隔两天就要刮一次,不然就长得像野草。

我以前见过那个女人。她是老垭镇上的,在十字街那里开了一个花圈店。小斗坟前竖的那个花圈,就是我从她那儿买的。看见这个女人,我感到很奇怪,不晓得一个卖花圈的跑到这村里来搞啥。那会儿,我一点儿也没想到她是来给柳絮说媒的。

卖花圈的女人很快走到了我的土房子门口。她停下来,转身面向我。

我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村里只剩下了我一个戴帽子的人。女人看见我戴帽子,眼神怪怪的。其实,我一年四季都戴帽子。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瘌痢头,就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头,我快四十岁了还没娶到老婆。有时我想,下巴上的胡子要是都跑到头上去,那该有多好。

卖花圈的女人盯着我的帽子看了好半天,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打算起身进屋。可是,我刚要从门槛上站起来,她突然向我打听起了柳絮。

请问柳絮住哪里?女人翻开她的红嘴问。

我没想到一个卖花圈的还会做媒,连想也没朝这方面想。我又拔了一根胡子,然后指着坎下的石头房子对她说,噜,就住下头。

从坎上到坎下有一串石头垒成的台阶,十几步,两尺多宽,很陡,像一把梯子搭在土坎上。女人打听到柳絮的地方后,马上扭头走了,连谢谢都没跟我说一声。不过,我也没住心里去。我又接着拔胡子了。我把胡子找出来,一根挨一根摆在手心里。我想先集中起来,等到拔完后再用嘴使劲一吹.把它们一起吹到天上去。胡子往天上飞的时候很好看,有点儿像风中的蒲公英。

卖花圈的女人还没走下台阶,我就听见老娘在上房子里喊我。小斗死后,老娘大病了一场,声音比猫子还要虚弱,她喊了好几声我才听见。

老娘有气无力地问我,大斗,刚才那个人找柳絮做啥?

不晓得。我说。我这时又拔出了一根胡子。手心里已有几十根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

老娘叹了一口长气说,唉,小斗昨天才满五七呢,今天就有人来找她了!

听老娘这么说,我猛地打了个冷战。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卖花圈的女人是来给柳絮做媒的。我再没心思拔胡子了,猛地从门槛上弹起来。狗日的,比我还急呢!我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扔下铁夹子就往坎下跑。

我没走那串石头台阶,直接顺着土坎往下溜,好像坐了个滑板车。速度太快,溜到半路时,帽子从我脑壳上掉了。它跟在我屁股后头往下滚,像一只受惊的黑刺猬。

溜到坎下,我从地上一爬起来就往柳絮的堂屋门口冲。冲出去好远,我才发现帽子没捡。我本想光着脑壳冲进屋的,但又怕柳絮看见我的瘌痢头。要说起来,当年媒婆本来是把柳絮介绍给我的,可她嫌弃我的瘌痢头,这才嫁给了小斗。要不是我的脑壳生得丑,柳絮早就是我的老婆了。

后来,我还是先回头捡了帽子,戴好后才去柳絮的門口。

2

说媒的女人走到我堂屋门口时,我正在卧室里换衣裳。打从小斗在煤矿上出事后,我一直穿着一件灰布夹衣,整整穿了三十五天。小斗满了五七,我想也该换一件衣裳了。我刚把一件红颜色的春装穿到身上,那个女人就来了。

开始,我压根儿都没想到这个女人是来给我说媒的,进堂屋坐下后,我给她泡了一杯茶,她才对我说明来意。我很不高兴,板着脸对她说,你也太快了吧?我男人昨天才满五七,你要是早一天来,我手膀子上还戴着黑箍呢!

我以为我这么一说,那个女人就会知趣地走开。可她没走,看来她是一个很不知趣的人。她喝了一口茶,然后突然跟我说起了她的表哥。原来,她要给我介绍的男人就是她表哥。

她说她表哥是一个开棺材铺的,一年前老婆得急病死了,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本来就不高兴,一听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卖棺材的,就越发不高兴了。

我马上站起来进了卧室,拿出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运动衫。这是我儿子谷雨的校服,破了一条口,一直没工夫给他缝补。我没再答理说媒的女人,只顾低着头缝补儿子的运动衫。

说媒的女人真的很不知趣,我不理睬她,她居然还要往下说。幸亏在这个时候,大斗突然来了。

大斗本来也在河南挖煤,和小斗在一个矿上。小斗死后第五天,大斗就从矿上回来了。小斗的骨灰盒,就是大斗给我抱回来的。他还给我带回来了二十万块钱的赔偿金。大斗打算还回矿上去,定好等小斗满了五七就走。我想,他可能是临走前来跟我打声招呼的。

可是,大斗没说回矿上的事。他站在门口,神色显得很慌张,好像是察觉到了有人来给我说媒。他没有进门,却把头伸到堂屋里东张西望。他先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把眼睛死死地盯在了我对面的女人身上。他的目光红彤彤的,仿佛眼睛里充了血。

说媒的女人看见大斗,暂时停止了说话。但她没停多久,只喝了一口茶,又开始说了起来。她不晓得大斗是谁,也没把他当回事。

女人望着我说,你别看我表哥是个开棺材铺的,可他有钱得很,你不知道,卖棺材可赚钱呢,卖一口少说赚五百。他每个月都要卖七八口。不是我吹牛,他在信用社的存款就有十几万。

说媒的女入这时停了一下,好像在等我说点啥。但我啥也没说,连嘴巴也没张。我扭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大斗,发现他的脸也有点儿红了。

过了两分钟,女人又说,我表哥不光有存款,还有一栋楼房,上下共三层,装修得跟宾馆似的,光客厅的一盏吊灯就花了两千多呢。床上垫的是席梦思,人睡在上面,稍微一动就能弹起三尺高来。

说到这里,女人又一次停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像是很希望我能说点啥。然而,我还是啥也没说。不过我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没张开,没发出一丝声音来。我看见大斗的脸越来越红了。

见我不吱声,说媒的女人又接着说,我表哥还有一辆皮卡,就是那种人货两用车,从后头看像货车,从前头看像轿车。棺材铺有生意的时候,他用皮卡拉棺材;没有生意时,他就用它拉客。在老垭镇上,只有我表哥有一辆皮卡,好多人都眼红呢!

说媒的女人一说到皮卡,我的眼珠陡然亮了一下。我曾经在公路上见过这种车,但我一次也没坐过。有一次,我沿着公路回娘家,正好碰到一辆皮卡,就伸手拦了一下,想少走两步。可那个开皮卡的人不仅没停车,还扭头对我冷笑了一声,同时把一个烟屁股吐在我面前,我当时差点儿气死了。

女人见我眼珠发亮,立刻兴奋起来。她以为我的心被她说动了。其实她的感觉没错,说实话,一听说她表哥有皮卡,我的心确实动了一下。

我的眼珠一亮,嘴唇也跟着张开了。

大斗看见我张开嘴唇,顿时显得非常紧张。我想,他可能也看出我的心被说媒的女人说动了,害怕我一口答应下来。大斗的心思,我心里很明白。事实上,小斗死了没多久,我就看出他的心思来了。他肯定不愿意我嫁给别人,做梦都想把我这个弟媳变成老婆。

不过,我没有马上答应说媒的女人,虽说我觉得她表哥条件不错,但我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再说,小斗尸骨未寒,我不能这么快就考虑改嫁的事。

说媒的女人见我张开嘴唇半天不说话,就焦急地问,柳絮,你认为我表哥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会儿说,他的条件嘛,倒是蛮好的,但我说过,这太快了。小斗昨天才满五七呢!再快,也要等到他满了百日再说。

大斗听我这么说,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可是,说媒的女人却缠着我不放。她突然换了一种口气问我,你看这样行不行?我问,怎样?女人说,你先去镇上和我表哥见一面,交个朋友,至于结婚的事嘛,等你男人满了百日再说。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大斗一步闯进了堂屋。他事先捏好了一只拳头,一进门就伸到了女人的眼皮底下。说媒的女人一下子蒙了,马上站起来,一会儿看大斗,一会儿看我,脸都白了。我也愣住了,没料到大斗会这么冲动。愣了片刻,我对大斗说,有话好好说,别这样发脾气嘛!女人听我这么说,很快镇定下来了,她小声问我,这个人是谁呀?我说,是我男人的哥哥,叫大斗。

说媒的女人听我这么一说,赶快出门走了,像一条被闷棍打了的狗。

我本来想送一下说媒的女人的,但发现大斗气还没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大斗原来不是个有脾气的人,一下子发这么大的火,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在小斗死后这段日子里,大斗一直很关心我,大事小事都帮我张罗。他对我这样好,显然是想让我改嫁给他。但他一直没敢开口。现在,突然有人抢在了他前头,他肯定非常恼火。

说媒的女人走后,大斗没马上离开我家,他靠在我堂屋的墙壁上,眼睛不时地望我,好像要对我说点儿啥。但他最后啥也没说,待了五分钟的样子就默默地走了。

3

大斗本来定好等小斗一满五七就回矿上去的,可他还没来得及走,就有人来给柳絮说媒了。我感到情况不对,就拦住了大斗。我让他缓两天再走。

这天早晨,我一起床就安排大斗杀鸡。我对大斗说,你快点儿把那只老母鸡杀了。大斗的脑筋反应慢,问我为啥要杀鸡,说那只老母鸡正下蛋呢。我说,我想中午把柳絮请上来吃顿饭。大斗还是没反应过来,问我为啥清柳絮吃饭,还说一不过年二不过节。我说,我想在吃饭的时候跟柳絮说句话。大斗的脑筋真是笨,我把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大斗愣愣地问我,老娘,你要跟她说啥?

我伸出指头在他脑门上使劲戳了一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说,说啥?我让她肥水莫流外人田!

大斗歪着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总算琢磨出了我话里的意思。他顿时兴奋起来,马上去屋后鸡笼里捉鸡。走到屋角转弯时,大斗还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肥水莫流外人田!他说。

说句心里话,我真有点儿舍不得杀这只老母鸡。眼下正是下蛋的季节,它每天都下一个。它下的蛋比其他鸡下的蛋都大,别的鸡下的蛋十一个才一斤,而它下的蛋,九个就有一斤。但是,为了大斗,我只有狠心把它给杀了。

大斗一眨眼就把老母鸡捉来了。他看上去也舍不得杀,一个劲儿地说它正在下蛋。我一咬牙说,下蛋也要杀,不然肥水真要流到外人田了!我一边说一边把刀递给了大斗。大斗接过刀说,是的,那个卖花圈的女人昨天就来了!

门口土場上有个树蔸子,大斗蹲在树蔸子边杀鸡。他正要下刀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了他。

大斗,你等一会儿。我看着他头上的帽子说。等啥?大斗回过头问。我说,你先把帽子取下来,等到把鸡杀好了再戴。大斗有些不情愿,皱起眉头问,为啥?我说,杀鸡是要见血的,到时候鸡一扑腾,鸡血肯定会溅到你帽子上。要是帽子上染了血,你过一会儿怎么去喊柳絮?

这回大斗反应还算快,我的话刚说完,他就把帽子取了。大斗的瘌痢头的确有点儿难看,像一个葫芦瓢。

看着大斗的瘌痢头,我这个当老娘的,心里直是不好受。我不晓得我为啥给他生了这么一个头?要是大斗的头跟小斗一样,也长一头好发,那柳絮早就是他的老婆了。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媒婆把柳絮带到我家的情景。柳絮一看到大斗的瘌痢头,扭身就要走。我当时一急,赶紧把小斗喊出来,问柳絮觉得小斗怎样。就这样,柳絮成了小斗的老婆。

这些年来,大斗一直都在为他的瘌痢头伤脑筋。去年,他在老垭镇的一根电线杆上看到一个广告,说宜昌有家医院能种头发,种一头五千块钱。大斗看到那个广告后兴奋坏了,还把那张广告单撕下来带回了家,不久,大斗就去河南挖煤了。他说他要去挣钱,挣了钱去宜昌种头发。可是,矿上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大斗挖了一年多的煤,也没挣到几个钱。

只用了一袋烟工夫,大斗就把鸡杀好了,还给鸡褪了毛。大斗把杀好的鸡交给我后,转身就去把帽子戴上了。

上午九点多钟,鸡的香味刚从沙罐里冒出来,我就让大斗去坎下请柳絮。

可是,大斗刚一去就回来了。大斗回来很不高兴,脸上阴沉沉的,见到柳絮了吗?我问。见是见到了,可她不来吃饭。大斗勾着头说。我连忙问,为啥?大斗嘟哝着说,今天是星期五,谷雨要从学校回来,她说要陪谷雨吃饭。我说,你让谷雨和她一起来嘛!大斗说,我说过,可她还是不来。我叹了一口长气说,唉,看来只有我亲自去请她了。

我到坎下时,柳絮正在用干稻草堵石头房子上的几条大缝。

这栋石头房子还是小斗和柳絮结婚那年砌的,石头中间缝隙大,每年春末都要用干稻草堵,不然就会有蛇爬进去。他们早就想建一栋楼房了,但一直没有钱。小斗去河南挖煤,就是想挣钱回来建楼房。哪想到,楼房还没建起来,人就死在矿上了。好在矿上还算大方,赔了二十万块钱。

柳絮看见我,愣了一下问,你怎么下来了?我说,大斗请不动你,我只好亲自来了。柳絮苦笑一下说,看你说的,我是不好意思去吃饭呢。我说,一家人,有啥不好意思?柳絮转了转眼珠说,按说我应该请大斗吃饭的,你看,小斗出事后,他不光给我抱回了小斗的骨灰盒,还帮我要到了二十万的赔偿金,操了多少心,出了多少力啊!我还没请他,他却要请我,我怎么好意思吃呀?

我虽说老了,但脑筋还没糊涂。柳絮这番话刚一出口,我就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很显然,她已经猜到了我和大斗请她吃饭的目的。我还听出来,柳絮不愿意嫁给大斗。

但我没打退堂鼓。我想,老母鸡都杀了,这顿饭柳絮想吃得吃,不想吃也得去吃!其实,我早已料到柳絮是不会轻易嫁给大斗的。不过,这也不能完全由着柳絮。作为她的婆婆,到了节骨眼儿上,我还是要站出来说话的。

柳絮还在往石头缝里堵稻草。我朝她走近一步说,你干脆早点儿用那笔钱把楼房建起来,以免每年都堵。柳絮认真地说,那笔钱可不能动,要留给谷雨读书呢。我没想到柳絮会这么说,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她。

愣了一会儿,我用命令的口气说,你中午一定要上去吃饭,到时把谷雨也带上。说完,我不等她回答就扭身走了。

柳絮还算给我面子,一到吃午饭的时间就老老实实地来了。谷雨也一起来了。他今年才八岁,在村小学里读二年级,个子不高,紧紧地跟在柳絮屁股后面,像一条尾巴。

午饭开始一阵子,我们都说了一些客套话。柳絮说,不该杀鸡的,又不是外人。我说,要是外人,我还舍不得杀鸡呢。大斗没怎么说话,只顾着给柳絮和谷雨夾菜。他把两只鸡腿给他们母子一人夹了一只。但柳絮却坚决不吃,转手夹给了我,我也没吃,夹到了大斗碗里。大斗也没吃,最后都给谷雨吃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我问柳絮,听说镇上有人来给你说媒了,是吧?柳絮停下筷子说,是的,可我没答应。小斗刚满五七呢,我想再急也要等小斗满了百日再说。我赶忙问,小斗满了百日,你有啥打算?柳絮想了一下说,我还没啥打算,时间还早着呢。停了一会儿,我把嘴凑到柳絮面前说,有一句话,我想说出来,你考虑一下。

啥话?柳絮看着我的嘴问。

我说,肥水莫流外人田!

大斗当时正在夹菜。我话音未落,他的筷子猛地从手上掉了一支,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接下来,大斗就弯下腰去捡筷子。

就在大斗弯腰捡筷子的时候,柳絮突然把她手上的筷子放到了桌子上。接着,她就站起来了,好像立刻要走,我有点儿慌张地问,你怎么啦?柳絮说,吃好了,我要带谷雨回去写作业。她说着就拉住了谷雨的一只手。

柳絮说走就走了,头也没回。

4

小斗满五七的第三天,我又到河南矿上去了一趟。不过,我这次不是去矿上挖煤。小斗一死,我就决定不再挖煤了,矿洞里太危险,每年都要死好多人。老娘也不同意我再去挖煤。她只有两个儿子,小斗已经死了,我再不能死了。老娘说,要是两个都死了,那她死的时候连埋她的人都没有了。我这次去矿上,主要是去要钱。

开春以后,我在矿上挖了三个月的煤,却只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我要去把那两个月的血汗钱要回来。我一直都想挣一笔钱,然后去宜昌种头发。如果两个月的工资都能要到手,那我种头发的钱就差不多够了。我想,我一定要赶在小斗满百日以前把头发种起来,这样柳絮就不会嫌弃我的瘌痢头了。

这次去矿上,我来回只花了一个星期,路上用了四天,在矿上实际上只打住了三天。

我是下午回到家门口的。当时老娘不在屋里,门上挂着锁。我到屋后菜园里去转了一圈,也没见到她的影子。我出门时没带钥匙,进不了门,只好坐在门口等老娘回来开门。可是,我一连吸了两支烟,老娘也没回来。

第三支烟吸到一半时,我猛然想到了柳絮,心想她可能晓得老娘到哪里去了。我决定到坡下去一趟,找柳絮打听一下老娘的去向,正好,我还要把一个小黑包交给她。这个小黑包是小斗遗留在矿上的,矿长让我带回来转给柳絮。

我很快去了坎下。可我没看到柳絮。石头房子的大门上也挂着锁。

在坎下待了十多分钟,我只好又拎着小黑包回到了坎上。

后来,我忽然想到了小斗的坟。我怀疑老娘是去小斗的坟上了。小斗的人样子比我强,脑袋瓜子也比我聪明,还读过一年高中。老娘最喜欢小斗,把他看成了心头肉。我把小斗的骨灰盒抱回来时,老娘当场就昏死了。我拼命地掐她的人中,掐了好久才醒过来。埋了小斗以后,老娘隔两天就要往小斗的坟地上跑一趟,一去就在坟前坐半天。

我抬头看了一下天,日头还老高。老娘要是真的去了小斗的坟上,那她不到日头落山是不会回来的。我想,我干脆到小斗的坟上去找老娘。

一个人往小斗坟地走时,我禁不住又想起了小斗在矿上出事时的情景。小斗出事这回,煤洞子里没发生瓦斯爆炸。以往出事,十回有九回都是瓦斯爆炸引起的。这回是透水,一股水突然之间就把洞子给淹了。那天我也在洞子里,不过我不在洞子最里面。当时,我和另外一个人正推着一车煤往洞外走。洞子最里面只有八个人,他们正在挖煤。我们两个快到洞口时,洞子里面猛然有人尖叫,说透水了。接着,我就看见有人朝外面飞跑。我和那个人也马上丢下煤车,慌慌张张地跑出了矿洞。

洞子最里面的那八个人,最后只跑出来三个,另外五个都死在里面了。

透水发生的时候,小斗其实不在洞子最里面。他那天和我一样,也在往洞子外面运煤。和小斗一起推车的是个河南人,他们那辆车还在我们的车前头,差不多已出洞子了。可是奇怪得很,那聲尖叫一传出来,大家都在发疯似的往洞外跑,而小斗却一个人扭头往里面跑。当时,每个人都只顾着逃命,除了我,没有人注意到小斗。我看见小斗往洞里面跑,就扯起嗓子喊他。可他根本不听我的,看也不看我一眼,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后来,小斗也死在洞子里面了,一共死了六个人。

小斗埋在一片松树林里,离我家的土房子有两里路。我走了半个钟头,就到了松树林边上。我老远就看见了小斗坟前的那个花圈,上面的彩纸已褪了色,只有那个奠字还是那么黑。

老娘果然在这里。我看见她呆呆地坐在小斗的坟头,像一个榔树疙瘩。我很快跑到了老娘身后,轻轻地喊了她一声。老娘听见喊声,慢慢扭过头来。我发现她脸上淌着泪水。老娘看见我,突然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我这么快就从矿上回来了。临走前我跟她说过,这次出门少说也得半个月。

钱要到了?老娘开口就这么问。

我苦笑一下说,只要到了一半,另一半要不到了。

为啥?老娘问。

我又苦笑了一下,不晓得怎么回答她。

这次去矿上,我的运气还算好,第二天就找到了矿长。以前,矿长经常不到矿上来,我们这些挖煤的,十天半个月也难碰上他一次。我一见到矿长就找他要钱。矿长看我是小斗的哥哥,对我还比较客气。他说,我只能给你一个月的工资,多的钱我一时半会实在拿不出来了。我问,为啥?矿长说,这回一下子死了六个人,光赔偿金就花了我一百二十万,我眼下已身无分文。

不过,我没有就此罢休,打算过两天再去找矿长要。可在第三天,我正要再去找矿长,与小斗一起推煤车的那个河南人突然拦住了我。他劝我不要再找矿长要钱了。我问他为啥。他说,你弟弟小斗本来可以不死的,是他自己要往洞里面跑。他要是不死,矿长就会少赔二十万。我愣了一会儿问,你说这话是啥意思?那个河南人冷笑一下对我说,没啥意思,只是劝你要知足,要是矿长知道了小斗是自己往洞里跑,他肯定会把那二十万收回去。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心虚了,再不敢找矿长要钱了。

老娘一直等着我回答,见我半天不吱声,又问,那一半工资为啥要不到了?老娘这么盯着问。我没办法,只好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我一说完,老娘猛地把她的头垂了下去,好像有人在她脖子上砍了一刀。过了好久,她才抬头问我,小斗为啥要这样?我说,我哪里晓得?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感到小斗很反常。

老娘脸上的泪水还没干。我这时问她,你怎么又哭了?我刚一问,老娘就激动起来,颤着喉咙对我说,柳絮她……

她怎么啦?我赶紧问。

老娘用手背擦了一下脸,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她今天到老垭镇上去了,是跟那个卖花圈的女人一起走的。

一听说卖花圈的女人,我立刻傻了眼。

老娘接着说,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那天还说要等小斗满百日呢,今天就出门相亲去了。上午,我看见她跟着那个染红头发的女人往公路那边走,就跑上去拦她。可我没拦住。她让我别管她的闲事。走出好远后,她还回头对我说,你趁早让大斗死了这心吧!

听了老娘最后这句话,我一下子伤心到了极点,每次一伤心到极点,我就会忍不住取掉头上的帽子,把我的瘌痢头露出来。这时,我又把帽子取了,使劲地扔在地上,像扔一个牛屎饼。我还提起脚,在帽子上狠狠地踩了几下。

老娘以为我疯了,慌忙起身拉住了我。她先骂了一句没出息,然后对我说,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放了柳絮!

5

我从老垭镇回到油菜坡,天已黑了。

经过婆婆土房子门口时,我听见有人在屋里跟婆婆说话,侧耳一听,是大斗的声音。我当即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从矿上回来了。我没在那里久留,出去了一天,我要赶快回家给猪喂食。

上午八点多钟,我吃过早饭刚收拾好碗筷,上次来给我说媒的那个女人就来了。看见她站在我门口,我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又来了?我有点儿惊奇地问。她说,我表哥还是想尽快和你见一面,先交个朋友。我正要开口回绝她,她突然走上来拉着我一只手说,你就去见一面吧,我表哥已开着皮卡在下面公路上等着你了!

本来,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和她表哥见面的。可是,一听说人家开着皮卡来接我了,我的心猛然间就发生了变化。我稍微犹豫一下就答应了。其实,我那会儿并不是想去见她表哥,只是想去坐一下皮卡。

我跟着说媒的女人刚走上上坎,婆婆就发现了我们。我出门时换了一件蓝底白花的新衣裳,加上和说媒的女人走在一起,婆婆一下子就警觉起来。她很快走上来拦住我问,你去哪儿?我说,到镇上去一下。她顿时生气了,粗声大嗓地问,你男人刚死,去镇上做啥?我也忍不住生气了,加大声音说,你管我去做啥!以后你少管我的闲事!说完,我推开婆婆,大步走了。

婆婆见我这么顶撞地,火气更大了。我听见她在我背后吼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她这样吼我,我开始没理她,让她一个人吼。后来,她突然说,柳絮,你给我听着,就是要改嫁,你也要嫁给大斗!听她这么说,我就忍无可忍地顶了她一句,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回头说完,还对她冷笑了一声。

说句心里话,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大斗。他那个瘌痢头,我实在不敢看。当年第一次看见他的头时,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除了头不好看,大斗人也笨,好像脑袋里少一根弦。如果与小斗比,大斗就差远了,他们兄弟俩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妈生的。要说,大斗人不坏,心眼儿很善良,这么大岁数还打光棍儿,我也从内心同情他。可是没办法,我怎么也不愿意嫁给他。

公路在村子的脚下,离我家三里路的样子。我们走到公路边,果然看见一辆皮卡停在那里。皮卡已经很旧了,但洗得很干净。我们一到公路边,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便打开车门出来了。说媒的女人介绍说,这就是她表哥,让我喊他老皮。我一愣,问,怎么这样叫?说媒的女人说,镇上只有他开皮卡,所以大家都叫他老皮。我匆匆扫了老皮一眼,除了显老,再没有其他感觉。

我们很快上了皮卡。说媒的女人让我坐前面,与老皮并排,她一个人坐在后面。皮卡开动的时候,我兴奋极了,浑身的每一块肉都活蹦乱跳,脸红到了耳根,老皮看了一下我的脸问,第一次坐吧?我马上嗯了一声,还使劲地点了点头。皮卡的速度真叫快,窗外的树和电线杆像比赛似的朝我们后面飞跑。以前我只坐过拖拉机,拖拉机的速度压根儿不能跟皮卡比。

到了老垭镇,说媒的女人在十字街下了车。她说她的花圈店没人照看。

老皮先带着我在大街小巷里溜了一圈,然后把皮卡停在了一栋楼房前,这是一栋三层楼。进了楼房,老皮领着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每到一间房里,老皮都要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停地点头。他的房子当然好,比我的石头房子好十倍都不止。参观完房子,老皮问我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棺材铺,我马上摆头说,算了,我有点儿怕。老皮一说到棺材,我猛然想到了小斗,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老皮问我,你怎么啦?我想了一下说,头有点儿晕。

午饭是在餐馆里吃的。说媒的女人也来了。老皮要了一个包间,点了一满桌子菜。老皮还买了酒,白的红的都有。

老皮的酒兴好,一个人快把一瓶白酒喝光了。放下酒杯后,老皮打着酒嗝问我,柳絮,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我想了一下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老皮猛然凑近我说,我指的是女朋友!我赶紧把凳子往后移了一下,沉下脸说,你喝醉了!说媒的女人见我有点儿不高兴,连忙推了老皮一掌说,你急啥?等柳絮男人满了百日再说嘛!

本来,我吃过午饭就要从镇上回来的,可老皮喝醉了,一时不能开车送我。我打算自己租个三轮车回来,老皮又不让。说媒的女人也不许我走,一定要我等老皮酒醒后坐他的皮卡。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老皮才清醒过来。我离开老桠镇的时候,已经是五点过了。

在回来的半路上,我意外地碰到了我娘家的一个嫂子。她赶集后沿着公路回家,肩上背着一个大包,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走得大气直喘。皮卡从她身边经过时,我一眼认出了她,还马上喊了一声嫂子。老皮听我喊嫂子,一边减速一边问我,要不要带她一脚?我连忙说,带!我话刚出口,老皮就把皮卡刹住了。

我喊嫂子上车时,她高兴得嘴都会不拢。其实,我那会儿比嫂子还高兴,心里头像是装满了蜂蜜,就在那一刹那,我陡然有点儿想嫁给老皮了。

嫂子住的村子比较远,过了油菜坡,还有七里多路。老皮一直把嫂子送到家门口才掉头转来。如果不是送嫂子,我在日头落山前就能回到家里。

我给猪喂完食,正准备煮晚饭吃,婆婆突然来了。她是不声不响来的,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我的厨房门口,吓了我一跳。

婆婆板着脸,目光火辣辣的,一看就是来找我麻烦的。我开始还很客气,笑着请她进厨房坐,她却双眉一横说,不坐,我来问你几句话!见她样子这么凶,我也就不再客气了。问吧!我提高嗓门说。

你是不是去见了那个卖棺材的?婆婆开口就这样问。我迟疑了一下说,见了,怎么样?婆婆顿时气死了,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已答应嫁给他?我冷笑一声说,答应了,又怎么样?

我话音没落,大门口那里突然响了一声,像是有人摔倒了。我赶紧跑出去看,原来是大斗,他正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爬一边拍屁股上的灰。

你怎么在这里?我惊奇地问。

大斗有些紧张地说,我给你送一个包来,是小斗遗留在矿上的。他说完,把一个小黑包递到了我手里。

我正要打开黑包看里面装着啥,婆婆气势汹汹地走到了大门口。

你不能嫁给那个卖棺材的!婆婆严肃地对我说。为啥?我头一扬问。婆婆厉声说,你必须嫁给大斗!我怪笑了一下问,要是我不同意呢?

婆婆这时也怪笑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要是你不嫁给大斗,那你就别想得那二十万的赔偿金!我顿时糊涂了,眨巴着眼皮问,凭啥?婆婆又怪笑了一下,指着大斗对我说,你问他吧。

我马上扭头问大斗,到底凭啥?

大斗说,矿洞里透水时,小斗本来不在洞里,是他自己跑进去的。

我一下子晕了,感到天旋地转,好像房子也要塌了,过了好久,我才稍微清醒一点儿。婆婆这时威胁我说,你要是不嫁给大斗,我就派大斗去把事情告诉矿长,让矿长把那二十万收回去!婆婆一说完就扭身走了,把大斗也喊走了。

婆婆以为,她这么一威胁,我就会乖乖地嫁给大斗。她以为我很在乎那二十万块钱。可她错了。那二十万块钱,我虽然也在乎,但我不会因为这笔钱就嫁给大斗。这时,我还猛地想到了开皮卡的老皮。我想,要是嫁给了老皮,我也不会再缺钱了。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点儿冲动了,想跟婆婆赌一口气。

我一步冲到大门外,对着婆婆的背影喊,你让大斗去告诉矿长吧,你让矿长把钱收回去吧!

忽然起风了。我听见我的喊声被夜风吹出去很远,很远。

6

第二天,我睡了个早床。头天晚上,我差不多一夜没合眼,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我一直睡到八点多钟才醒,日头这时已升起两竹竿高了。

大斗夜里也没睡好。头天晚饭后,我让他跟我一起去坡下找柳絮摊牌时,他好像又看到了一点希望。哪想到,柳絮被那个卖棺材的迷住了心窍,竟然二十万块钱也不在乎了。我们母子俩刚走到坡上,柳絮就在我們背后喊了两声。听到柳絮的喊声,我的两条腿当时就软了,要不是大斗扶我一把,我肯定要瘫在地上。其实,大斗那会儿比我还要难受。他一进屋就把帽子取了,随手扔在地上,还伸手在他的瘌痢头上狠狠地打了两下。大斗一直到半夜都没睡着,凌晨,我听见他还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时不时地用手砸床板。

我穿好衣裳从睡房出来时,大斗已经起床了。我看见他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又在用铁夹子拔胡子。前不久他拔过一次,还没来得及拔完,那个卖花圈的女人就把他打断了,后来一直没空再拔。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我看着大斗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大斗说,怎么也睡不看。

早饭吃的是面条,我还给大斗打了两个荷包蛋。但大斗一点胃口也没有,两个荷包蛋只勉强吃了一个。我也没胃口,只喝了半碗面汤。

吃完早饭,我没急着收碗。我猛然之间又想到了小斗。自从大斗从矿上回来讲了小斗的情况后,我心里就有了一个疙瘩。小斗为啥要在那个时候往洞里跑呢?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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