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

时间:2022-02-19 08:38:44 

刘庆邦

老鸹不老,瘦。在春风里。瘦身的老鸹翩翩的,飞得很轻盈的样子。在向南的一条黄土路上,慢慢移动着的逃荒人是四个,从他们头上掠过的老鸹是八只。老鸹集体超越脚步沉重的逃荒人之后。爪子一伸,双翅一裹,在逃荒人前面不远处降落下来。土路两侧,一边是水渠,一边是田地。老鸹们没有落在渠沿。也没有落在地里。就那么错落着立在土路中间,把整条土路都拦上了。它们目标一致。都举着头,朝来路上的四个逃荒人观望着,略嫌尖锐的目光里像是充满了期待。它们都沉默着,互相连小声交谈都没有。对目标的专注,使它们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直到逃荒的人走近了,它们有些出乎意料似的,才转过身,重新起飞。刚起飞时。它们的翅膀有些缭乱。搅起的风流也不够统一。不过它们到水渠对岸绕了一下,很快便又集结起来。它们没有飞远,对既定的目标没有舍弃。它们飞了一段,叉在四个逃荒人前面的路中间停下来。

新米把老鸹看见了,指着老鸹对奶奶说:老鸹。奶奶把扯着的新米的手往后拽了一下,说:不许胡说!老鸹就是老鸹,喜鹊穿花农,老鸹穿黑衣,新米相信自己没有认错。她说:奶奶,我没有胡说,前面路上落的就是老鸹。奶奶什么不认识,难道还不认识几只破老鸹吗?!奶奶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只老鸹对他们不怀好意。因为老鸹的黑翅膀上有绿光,奶奶仿佛看见,老鸹的眼睛里闪有绿光,老鸹坚硬的嘴巴上也泛着绿光。遍身的绿光使老鸹显得鬼头鬼脑,鬼里鬼气。人说鬼们只有在黑夜里才出来活动,现在是白天,这些讨厌的乌鬼怎敢挡人的道呢!奶奶心里发冷,不能对乌鬼们怎么样,只能吵新米:我说了不许胡说,你还在胡说。再胡说我们就不要你了。把你扔在这里喂老鸹。说着,把新米的手甩开,不再扯着新米。喂老鸹当然很可怕,新米咧开嘴哭起来。娘对新米说:你就哭吧,哭也费力气,谁哭谁死得快些。新米不哭了,来到娘身边,往上举着两只胳膊说:娘。抱抱我。娘说:我自己的两条腿都快拉不动了,我可抱不动你。娘一只胳膊上挎着一只用楮树皮缝过的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两个瓦碗,另一只手里抱着一根要饭用的打狗棍。

奶奶对新米说:去让你爹抱你。你爹有劲。新米转到爹身边去了。

新米的爹名字叫海儿。是严家的倒插门女婿。海儿本来姓刘,到了严家,就改成姓严。海儿用披毛的麻绳,背着全家人的铺盖卷儿,走在最后头。海儿说:好,我试试,还能不能抱动我闺女。海儿蹲下身子,抱着新米往起抱。他没能把新米抱起来,自己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抱着新米没有松手,新米压在了他身上。亏得身后有铺盖卷儿挡着,不然的话,他的整个身子都会仰倒在地上。他靠在铺盖卷儿上喘着气说:完了,不行了,爹抱不动你了。去年这个时候,海儿一手抱着新米,踏着泥巴,一手还能去井台打回满满一瓦罐清水。高兴上来,他两手托着新米,能一下子把新米举过头顶,把新米乐得嘎嘎的。新米去年=三岁,今年四岁。新米虽然比去年长了一岁。可她的体重不但没有增加,好像还轻了不少。新米葫芦头,细脖子,白眼珠。新米的胳膊细得像麻秆,手瘦得像老鸹爪子。长在地里的谷草有根,新米脚下没根。新米禁不起风,风若是稍大一点,就有可能像刮风筝一样把新米刮跑。就是这样轻的新米,当爹的海儿却抱不动她了。海儿的劲还没有风的劲大。

严妮见丈夫在地上坐着站不起来,也停下了,说歇一会儿吧。奶奶不同意歇,她说:人慢慢走着,还是活人,老鸹就不敢往人头上落。要是歇下来,想再站起来就难了。奶奶回头朝来路望了望,生怕有人追过来似的。又说:别看咱们走了大半夜,没有走多远,恐怕连四十里都不到。村里的食堂断炊三天了。人饿得恨不能啃砖头,连吃自己舌头的心都有,可是,村里的干部不许人们外出逃荒。饿死事小,外逃事大。谁要是外逃,就是给这个抹黑,给那个抹黑。村里派了持枪的基干民兵,天一黑就在出村的路口把着,见谁外出,就喊站住。不站住,就开枪;站住,就把你抓回来,关进小黑屋。人一旦被关进小黑屋,恐怕就一黑到底,再想见天就难了。横竖也是个死,在村里等死,还不如拼死逃出去试试。树挪死,人挪活。逃到外头,兴许还能检条活命。奶奶和严妮商量,半夜里逃出去。他们家住在村子西边,村西的护村坑是条干坑,坑外沿种的还有竹子。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翻过干坑,在竹丛里藏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就从地里斜插着逃了出来。天一点一点明了。他们终于从黑夜里走了出来。可他们往东边望一次,望一次,老也不见太阳出来。天是阴天,厚厚的云层把太阳遮住了。春开了,河开了,可天气仍然很冷,他们每个人都冷得抽抽着。他们的感觉,不是从衣服外面往里侵风。像是从里往外冒凉气:不是从外往里冷,像是从里往外冷。抽抽也是,像是从身体最内部的地方抽起,内部一抽,全身就得跟着抽,似乎越抽越小,越抽越紧,紧得胳膊腿都僵了。

海儿没说不继续走,只是马上站起来有些困难。他把新米扶起来了,自己站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严妮把手伸给他,要把他拉起来。他没有把手交给严妮,说:别着急,让我再喘口气。你拉不起我,再把你带倒就麻烦了。说着对严妮笑了一下。海儿觉得自己的腿木不登的,脑子想到腿上,腿跟脑子一点儿都不跟劲,好像腿与脑子失去了联系,不再听脑子指挥。又好比,他的腿成了干葵花秆,在没剥去葵花皮的时候,葵花秆还有一点儿劲。这会儿把葵花秆外面的那层皮剥去了。只剩下里面软软的葵花瓤子,什么都支撑不起。他对自己的腿有些恼,便把自己的裤腿往上拉了拉。想看看自己的腿到底还在不在。他拉裤腿时有些费劲,像是腿吃胖了,把裤腿撑紧了。他拉起裤腿一看,哪里是胖,原来自己的腿肿起来了。浮肿从脚面子那里肿起,肿过脚脖子,再向小腿肿去。肿起的腿没了黑色,也没了红色,变成纯黄的颜色,黄得像涂了一层黄蜡。浮肿把腿上的肉皮绷得很紧,像是轻轻一弹,就会发出皮鼓一样的声音。海儿没有弹自己的腿,他伸出一根大拇指,在肿起的脚脖处摁了一下。他一摁,脚脖处就陷下一个深坑。他换一个地方再摁,被摁的地方又陷进去一个深坑。据说浮肿也是水肿,既然是水肿。皮肤下面包的应该是水。既然包的是水,手指摁下去时,水当然会散开,而手指拿开时,水应该聚拢,皮肤应该回复原位才对。海儿没能明白。当他把摁下去的手指拿开时,陷下去的深坑为什么迟迟不能弹起来呢?

严妮看见了海儿肿起的腿,打了一个寒噤之后,她的脸惊得跟海儿的腿颜色差不多。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穿靴,指的是脚肿。戴帽。指的是脸肿。如果男人的脚肿起来,女人的脸肿起来,离死期就不远了。从村里饿死的人来看,也都是男人先死,女人后死。因为男人比女人饭量大。消耗大,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消耗的情况下,先垮下来的往往是男人。难道自己的男人真的要死了吗?她可不愿意让海儿死。她蹲下身子,拉下海儿的裤腿。把海儿浮肿的腿遮盖住了。她给海儿拉裤腿时,海儿一直看着她。海儿的眼神里有些悲观,也有些无奈,像是有

许多话要跟妻子说。严妮低着眉,没有看海儿,回过头看了一眼娘。

不用说,娘也看见了海儿的肿腿。可是,当严妮回过头看娘时,娘很快把脸转了过去。娘看地看天,仿佛在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严妮说:娘,我给海儿弄点吃的。

娘说:你弄吧!

严妮往前看看,离前面的村很远;往后看看,离后面的村也很远,她到哪里给海儿弄吃的呢!她看见了,前村后村都冷冷清清,死气沉沉,连一点儿炊烟都没有,就算她到了村里,能不能要到一口吃的也很难说。路边倒是有土地,粮食都是从土地里生出来的,然而土是不能吃的,吃土代替不了吃粮食。水渠里倒是有水,鱼都是从水里生出来的,喝水也不能代替吃从水里生出来的东西。还有,她挎着的竹篮子里放有两个瓦碗,碗是盛饭用的。如今碗里连一星一点饭都没有,她总不能把空碗拿出来,让海儿啃碗边子吧!海儿看不见空碗还好,要是看见了空碗,恐怕跟催海儿的命差不多。

娘问严妮:你出来的时候带刀子了吗?

严妮说:没有。

娘说:你看你这闺女,出来时咋不带一把刀子呢?

严妮的头蒙蒙的,一时不能明白,娘让她带刀子干什么。问:带刀子干啥使呢?

娘说:干啥使?你要是带了刀子。可以把你身上的肉拉下一块,给海儿吃嘛!

严妮听出来了,娘说的是气话,是狠话。娘的话背后,还有好多话。她出门时没带刀子,娘的话里倒带着刀子。严妮没有再说什么,眼里即时涌满了泪水。她对海儿说:起来!两手拉着海儿的手。奋力把海儿拉了起来。她不让海儿背铺盖卷儿了。抓过铺盖卷儿,背在自己身上。

老鸹往前飞,他们一家四口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块麦地边,严妮看看前后无人,就停下来,给海儿掐麦白吃。麦子种得很稀,这一根,那一根,像插的香一样。大概因为天旱,地也不肥,麦苗长得很瘦。春风来了,还没有把麦苗唤起,麦苗还在地上趴趴着,叶子发燥,叶尖枯焦。严妮把土扒开,露出埋在土里的麦白。麦白像葱白,也是下面白,上面青,但麦白要比葱白细得多,麦白也不如葱白好吃。严妮没有把麦白连根拔出来,而是把麦自从根部上面掐断了。这样一场春雨过后。麦根还会发出芽来,还不耽误三月里结麦穗。要是把麦白连根拔出,这棵麦子就白种了。严妮把几根麦白递给海儿,海儿把麦白和麦叶放进嘴里嚼啐,一块儿咽进肚里去了。

新米也要吃麦白,严妮掐了两根麦自给新米。新米只吃得下麦白,却吃不下麦叶。新米吃到麦叶那里,张着嘴,直想呕吐。严妮把青麦叶掐去,新米才把麦白吃了下去。

吃下几根麦白和麦叶后,海儿的精神好了一些。他蹲在地里,自己扒土,自己掐麦白和麦叶吃。

其实麦苗和草差不多,只适合羊吃,兔子吃,并不适合人吃。现在地里没什么可吃的,人只能把自己变成羊,变成兔子,吃羊和兔子才吃的东西。奶奶也在掐麦白吃。

那群老鸹大概等不及了,纷纷飞了过来,落在附近的麦地里。它们的头侧来侧去,好像探一下究竟,看看这一家老小在土里扒什么,到底找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奶奶对这帮乌鬼反感透了。她知道,老鸹和夜猫子一样,鼻子尖得很,哪个人快要死了,它们隔着好远。提前就把人的死气闻到了。她借助老鸹的纠缠断定,他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人快不行了。但她不能断定,死气是从海儿身上发出来的,还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要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她宁可把自己埋进土里,也不能让恶心人的乌鬼们吃到她身上的任何一点东西。她不掐麦白了,扬起胳膊撵老鸹,用最难听的话骂老鸹。她说:我手里没毒药,要是有毒药,我把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一个一个都药死,择你们的毛,扒你们的皮,用尖枣核塞住你们的屁眼子。让你们下一辈子拉不出屎来。看你们还贪吃不贪吃!她骂老鸹,老鸹似乎并不在意,她撵老鸹,老鸹也不飞远。她进进,老鸹退退。她不进,老鸹就不退了,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我们有翅膀,我们会飞,你没有翅膀,你不会飞,看你能把我们怎么样!撵不走老鸹,她对家人说:老鸹不走,咱们走。闪死这些日娘的!

走到一座砖桥上,桥下有流水。桥两侧有砖头垛子。砖头垛子不高,可以坐人。奶奶说:砖头垛子是让行人坐下歇脚的地方,咱们也坐下歇歇吧。说着先坐下了。坐了一会儿,奶奶说:我下去洗把脸。我两三天都没洗脸了。她下了桥,沿着河边的斜坡,慢慢向水边走去。海儿、严妮、新米都没有下去。人都饿成这样子了,保命要紧,洗脸不洗脸,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新米的两根小辫子是用蓝布条扎起来的,长时间不梳,小辫子毛烘烘的。严妮把新米拉到怀里,把新米的小辫子解开,以手指代梳子,帮新米整理。

奶奶来到桥东的水边,蹲下身子把水撩了撩。水凉得很,像冰水。河中的水草一律向东顺着头,这表明水是活水,水在不声不响地向东流动。她拉起一个砂礓头。向水里投去。水咚地响了一下。她试出来了,这里水不浅,说不定水下还有一个深潭。她用手掌往脸上沾了些水,仰脸对海儿说:海儿,你也下来洗洗脸吧。

海儿问:水凉吗?

奶奶答:水不太凉,水清得很,像桃花儿水。

洗不洗脸呢?海儿有些犹豫。

奶奶说:你吃麦叶时,把嘴角染绿了,我怕人家看见了。扣住你不让你走。

海儿用指头往嘴角抹了一下,指头上果然有点绿。既然这样,那就用水洗洗吧。

海儿来到水边,伸手弯腰探头刚要撩水,奶奶的一只手悄悄伸过来,在海儿撅起的屁股后面那么一推。就把海儿推到水里去了。海儿是头朝下栽下去的,他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就被水吞下去了。奶奶以砂礓头问水的判断没有错,水果然很深,海儿一栽进水里,水面只冒出几个水泡,海儿就沉了下去。水的平复能力比海儿的浮肿的腿强多了,海儿的腿摁下去一个坑,老也平复不了。海儿刚栽下水时,水面也出现了一个坑,但很快,水就把坑填平了,一切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哎呀,不好了,海儿滑到水里去了!妮儿,妮儿,不好了,海儿滑到水里去了,快想办法救海儿!奶奶从水边后退几步,冲着桥上喊严妮。

严妮在桥西侧的砖头垛子坐着,听到娘的喊声,她赶紧跑到桥东侧往下一看,哪里还有海儿的影子呢!海儿刚才还是一个大活人,刚才还自己走到水边去洗脸,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严妮问娘:海儿呢?海儿呢?

娘说:海儿没站稳,脚下一滑,就滑到水里去了。娘哭起来了,说:海儿,海儿。我苦命的孩子,你的命昨该这样苦呢!

严妮也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喊:海儿,海儿,你不能走啊,你不能撇下我和孩子不管啊!她对新米说:快喊你爹,你爹掉进水里去了!拉着新米向水边走去。新米哭得哇哇的,喊爹喊得声音很大。水向东流,新米的喊声贴着水面传得很远,可新米的呼喊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奶奶自我埋怨说:都怨我,都怨我,我要是不喊海儿下来洗脸就好了,我真该死啊!老天爷,你昨不让我死呢!

严妮说:我去喊人,把海儿捞上来。

奶奶说:现在的人都饿得走不动了,庄上的人死了,都没人埋,谁会有力气下水捞人呢!水是活

水,就算你喊来了人,海儿也不知道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严妮说:那我也得等海儿从水里漂上来,最后看他一眼。

奶奶和新米坐在桥头等,严妮一个人沿着河岸往河的下游走。她一边走。一边唤:海儿海儿回来吧,孩子想你!海儿海儿回来吧,水太深了,你不会浮水!海儿海儿,人不能太狠心。你说过一辈子都不离开我。你自己走了,这算咋回事!严妮往下游走了好远,河里除了水还是水。哪有丈夫的一点影子呢!她只好哭着返回来。

奶奶对新米说:严新米。你站好,奶奶跟你说句话,你要记住。你挣不下活命就不说了,你要是挣下了活命,长大成了人,以后就到这座桥上给你爹烧纸。好了,你跪下吧,给你爹磕三个头。磕完头,咱就走。

严妮仍泪流不止,说:我也不活了,我也投河死了算了。

娘突然严厉起来,骂了严妮一句,说:你死不如我死,我还没死呢,昨会轮着你死。你死了,你娘靠谁,你的孩子靠谁!

严妮很少见娘这样严厉。娘盯着她,娘的严厉娃得很尖锐。娘切着齿,娘的严厉像是能发出声音来。娘一严厉,严妮就有些害怕,就不敢说什么了。这时有一个念头在严妮脑子里闪了一下:海儿是不是被娘推到水里去了呢?这个念头闪过,严妮身上哆嗦起来,脸也变得刷白刷白。再跟着娘往前走时,她头晕跟黑,像腾云驾雾一样。新米本来由娘扯着手,她把新米要过来,自己扯着新米的手。新米说:娘,娘,你的手光哆嗦。新米说她的手哆嗦,她就使劲攥新米的手。她把新米的手攥疼了,新米哭起来。她只好把新米的手放松一点。

他们半夜里从村里往外逃时,娘主张不要带海儿一起走,把海儿留在家里看家。娘的理由是,在灾荒年,人都是可怜女人,可怜小孩儿,不可怜男人。逃荒带着一个大男人,要饭都不好要。要饭要到人家门前,人家一看男人就不想给。男人外出逃荒,只会死得快些。严妮没有听娘的话,还是把外逃的事告给了海儿。她跟海儿说过,两口子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遇到难了。她不能把海儿一个人扔在家里。海儿跟他们一块儿出来,娘显见得是生气了。娘说她咋不把身上的肉给海儿吃,说的就是风凉话,嫌她对海儿太好了。娘看见了海儿浮肿的腿,装作看不见,也表明娘对海儿一点儿都不怜惜。把前后的事联系起来,严妮越想越觉得海儿死得蹊跷。娘没喊她和新米下桥洗脸。只喊海儿一个人下桥洗脸。海儿刚下到水边,就掉到水里淹死了。娘也到水边洗脸。怎么娘没掉进水里,只有海儿一个人掉进水里去了呢?要论年纪,娘的年纪比海儿大得多。娘的脚还是小脚。娘怎么没滑到水里去呢?天爷地奶奶,一定是娘从海儿的背后下了狠手,把海儿推到水里去了。海儿死得好冤呐!

逃荒的路,是无目的的路,走到哪里算哪里。逃荒的路是最长的路,不知走到哪里才是尽头。逃荒的路也是不断减员的路,走着走着就会减去一口。路边躺着一个男人。男人头边坐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头上顶着一条破被子,在嘤嘤地哭。男人闭着眼,在一口一口喘气。男人大概听到路上有人走,呻吟着说:好心人哪,你们行行好,把这个孩子带走吧!奶奶她们没有停留,走了过去。又走了一段,她们看见前面路上聚集着一堆老鸹,老鸹“啊啊”叫着,你抢我夺,像是在争什么东西。她们走近一看,原来有一个人死在路上了,老鸹们在啄吃那个人的尸体。严妮赶紧把新米拉到自己身体一侧。用身体挡着新米,不让新米看到这悲惨的一幕。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海儿还算有福,海儿总算没落在老鸹手里,总算能落个囫囵尸首。

这话严妮听来有些别扭。没落在老鸹手里就算有福吗?水里虽说没有老鸹,但河里有鱼鳖虾蟹,那些东西吃起人来也很厉害。严妮心里一别扭。禁不住把她的怀疑说了出来。她说:我不明白,一个男人家,下桥洗把脸,怎么会滑到水里去呢?

奶奶站下不走了,说:你这闺女,你是怀疑我吗?是怀疑我把海儿推到水里去了吗?

奶奶一下子把严妮的怀疑说破,严妮倒愣住了,脸也有些变色。她说:我就这样说说,我是自己问自己,也是嫌海儿不小心,哪敢怀疑你呢!

奶奶说:你要是怀疑我,我就不走了,我死在这儿,让老鸹吃了我!

严妮喊了一声娘,说:你还让别人说话不让!

新米哭喊着说:我不让老鸹吃奶奶,就不让老鸹吃我奶奶!

奶奶这才接着往前走。

走到一个村边,奶奶对严妮说:我和新米在这儿等着你,你到村里要口吃的吧。看见人家,该叫大娘叫大娘,该叫大爷叫大爷,嘴要甜一些。要到的少,你就自己吃。要到的多。就给我和新米捎回来一点儿。

严妮挎着要饭篮,拖着打狗棍,端着要饭碗,走了一家义一家,连一口吃的都没要到。有的说:食堂两天都没开饭了,我们还没有吃的呢,哪有吃的给你。有人说话很难听:别说给你吃的了,我们肚里没食儿,连屙的都没有。还有一个男人说:你不要走了,晚上给我暖脚吧。我看你屁股上还有点肉。

新米见娘回来了,迎上去,扒看要饭篮子往里瞅。篮子里是空的,碗里也是空的。她的嘴和肚子早就作好了准备。准备着娘带回一些吃的。娘什么都没给她带回来,她撅着嘴有些生气,说:你要到的东西,是不足都让你自己吃完了?

奶奶说:不许你这样说话!你是你娘的亲闺女,你娘要是要到一口吃的,也会给你拿回来。

新米咧开嘴又哭了,嚷嚷着说:我饿,我饿!

奶奶说:不许喊饿!饿是一些看不见的鬼,你不喊它,它不来找你,你越是喊它,它就越喜欢找你。它要是钻进你肚子里,还吃你的肠子呢!

新米不敢喊饿了。

天渐渐黑下来,晚风一阵冷似一阵。她们找到一座废弃的旧砖窑,在砖窑门口的碹洞里住下来。没有月光,天黑得很结实。她们能摸到自己的眼睛在哪里,眼睛却想不起摸眼睛的是什么东西。没有狗叫,没有鸟叫,连鬼叫都没有,阳间阴间都是一片沉寂。砖窑上面大敞着口子,通过碹洞呼呼往上抽风。仿佛大肚子的砖窑也很长时间没吃到东西,也饿坏了,只能喝些冷风。须知流速很快的冷风正从她们祖孙三个睡觉的地方流过,她们挤在一起,用被子蒙上头,还是挡不住冷风的冲击。新米说冷,嘴唇哆嗦着,一说就说了一大串冷。这次奶奶没有说冷也是看不见的鬼。奶奶只说:快睡着吧,一睡着就不冷了。

严妮睡不着,不管睁眼闭眼,眼里都是海儿的影子在晃。严妮的爹死得早,她只有姐妹两个。姐出嫁了,由娘做主,给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也是娘给自己招了一个养老的儿子。海儿的爹娘死得早。海儿有弟兄四个,海儿是老小。海儿在家里找不到老婆,自愿到严家当倒插门女婿。海儿比她小三岁,海儿事事处处都听她的。吃饭时,她不让海儿吃,海儿就不敢吃;睡觉时,她不让海儿睡,海儿就不敢睡。海儿并不是怕她,是依赖她,海儿在她面前像是一个孩子。她生下新米后,新米摸奶,海儿也摸;新米吃奶,海儿也要吃。她对海儿说:你又不是我儿子,你凭啥吃奶。海儿说:让他当儿子也可以。她说:你说你可以当儿子,你叫我娘了吗?那么,海儿就叫了声娘。她没想到海儿真的会叫她娘,海儿一声娘叫

得,把她羞得差点捂了脸。她说:你真叫呀,你怎么这么不害臊呢!海儿说他还没学会叫娘时,娘就死了。他无娘可叫。一跟严妮结了婚,他就觉得严妮像他的娘一样。他正好可以把叫娘的事补一补。时间长了,她有时会产生一些错觉,好像海儿真的是她的儿子,她和海儿真的有了血肉上的联系。就是这个像她儿子一样的海儿,说没有就没有了,怎能不让她心痛!在海儿突然落水的事情上,娘虽然把活抢到了前头。虽然坚决不承认在海儿的背后做了手脚,但她还是觉得娘有脱不掉的干系。海儿对娘也很孝顺,叫娘叫得也很亲,娘怎能下得了那样的毒手呢!把海儿招到严家的是娘,她不同意也得同意。把海儿除掉的也是娘,这一次娘更是独断专行。娘怎么一点都不顾及她的感受呢。这样的娘还叫娘吗!

第二天再进村要饭时,她们先在村头找人打听一下,看这个村的食堂停伙了没有。要是食堂停伙,她们就不进村了。要是村里的食堂设停伙,他们就赶食堂开饭时进村要一下试试。还好,她们刚走了两个村子,就打听到有一个村子的食堂还没有完全停伙。说是没完全停伙。是指这个村子一天不开三顿饭了,只开两顿饭,半上午开一顿,半下午再开一顿。只要食堂不停伙,进村要饭就有希望。时机不可错过,这一次她们一家三口都进村了。她们分成两路,严妮是一路,奶奶领着新米走另一路。

半上午这一顿,这村的食堂蒸的是红薯片子面馍。馍很黑,像是用发了霉的红薯片子磨成的面蒸的。馍很小,一个馍比一个洋火盒太不了多少。就是这样的馍,每个大人每顿是两个,小孩子是一个。喝的是什么呢?喝的是蒸馍时大锅下面未熬干的发黄的锅底水。食堂开饭的哨子一响。各家的代表就出来了,到食堂排队领馍。领完了馍,打完了水,他们拿回家去吃。他们都把馍看得很宝贵,宝贵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不。他们把馍看得像自己的命一样。严妮走了一家又一家,低声下气的话说了不少,连一口馍都没要到。奶奶的办法,是把新米往前推。来到人家门口,奶奶就说:可怜可怜这孩子吧,这孩子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这孩子快饿死了。一说到新米快饿死了,新米就哭。新米哭也没用,人家不是说馍吃完了。就是说家里没什么可吃的。人家也说看着孩子瘦得可怜,哭得可怜,可是,拿什么可怜孩子呢?想可怜也可怜不起呀!是呀,你要人家的馍。等于要人家的命。人的命都只有一条。人家若把命给了你。人家还怎么活呢!

奶奶准备的还有办法。她知道了这个村叫张村,开始打听张村有没有寡汉条子。她一打听就打听到了。一个妇女说:张村的寡汉条子有好几个。她家的老三。张三眼,就是一个寡汉条子。妇女自称是张三眼的二嫂。奶奶问二嫂:张三眼愿意不愿意找老婆?二嫂说:咋会不愿意呢,张三眼做梦都想找老婆。奶奶把严妮向二嫂介绍了一番。奶奶说:严妮是她的闺女,算上虚岁今年才二十四。妮儿的男人死了,严妮跟前只有一个小闺女儿。奶奶说着把新米推了一下,说就是这个小累赘。二嫂没否认新米是个累赘,说:这年头儿,这么大的小闺女就是一张嘴,就会吃。二嫂问严妮在哪里。奶奶说:严妮也在这个村里要饭,我去把她喊来给你们看看。不是我夸,严妮长得要眼有眼,要嘴有嘴,要个儿有个儿,要心有心,恐怕一百个女人里头都挑不出这么一个。一会儿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二嫂听见张三眼在村街上走,把他喊了过来。说:兰眼,给你介绍个对象,是一个逃荒要饭的。

三眼过来一看,以为给他介绍的是新米的奶奶,连说不要不要。

二嫂说:这个大娘给你介绍的是她闺女。

三眼说:介绍谁我也不考虑,现在的人都饿得没劲了,娶个老婆也干不成事。说罢扭头走了。二嫂说:别听他的,别看他嘴说得怪硬,有的地方比他的嘴还硬,弄个女的关到他屋里,他就不是他了。你去把你闺女找来吧。让我们家老三看看。老三可是我们队里的仓库保管员,他要是相中你闺女,你闺女算是掉进粮食仓库里去了,想饿死都饿不死。

奶奶在村口找到严妮,把给严妮找了一个对象的事对严妮说了。又是娘自作主张,严妮一听就哭了。严妮说:按老规矩,男人死后至少一百天,女人才能改嫁。海儿刚死了两天,我就跟人家走,怎能对得起海儿!

娘说:人走到哪一天。说哪一天。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天底下的规矩都是吃饱肚子的时候讲的,人眼看都快饿死了,还讲什么规矩不规矩!

严妮说:饿死就饿死,反正我不同意。

娘说:人想死容易,想活着难。你要是想活,就只有嫁人这条路。你嫁给这村,就成了这村的人,下午食堂开饭时。就应该有你一份饭。你要是不嫁,等着你的只有饿死。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不光你死,你的孩子,你的娘,都得死。咱们都死了,日子转过来,连个回家报死信儿的人都没有。你想想看,我的孩子。咱逃荒逃得惨不惨!娘说着,眼泪流了一大串。

严妮说:咱往南边走走不行吗?南边兴许比这边好些。

娘说:我算看透了。天底下的人都在挨饿,走到哪儿都不行,都出不了如来佛的手心。

在娘的坚持下,在张二嫂的撮合下,严妮最终同意了嫁给张三眼。张三眼也同意留下严妮当老婆。不过张三眼有一个条件,他只要严妮一个人,严妮的娘和严妮的孩子都不要。他和严妮结婚后,那两个多余的人想去哪里去哪里,反正不能住在他家里。这个条件严妮不答应,可严妮的娘答应了。

严妮的娘也提了一个条件,张三眼说给她和新米四个馍,她提出多要两个,让张三眼给她六个馍。

对于这个条件,张三眼说办不到。因为食堂开饭时,他和严妮只能领到四个馍,多一个都没有。就是这四个馍。也是他和严妮省下来的。

还是张二嫂帮忙,把他们家应得的馍拿出来两个,凑够六个,给了严母。这样,这桩婚事才算成交。

一得到馍,新米当时就吃了一个。

张村东边的河边也有一座砖窑,窑场里有两间看砖坯的人住的小屋,现在不烧砖了。小屋暂时空着。奶奶和新米没有走远,住进了窑场的小屋。小屋里已经有人住,先住进去的人都是从北边或南边过来逃荒要饭的。

张三眼两眼暴突着,是一个长相很凶的人。张三眼对严妮也很凶,他不但不允许严妮的娘和新米到他家去住,还不允许严妮到窑场去看亲人。他对严妮说,严妮要是敢擅自去窑场,他就把严妮的腿骨敲断。只要出门,他就用一把铁锁。把严妮锁在屋里。为防止严妮把馍省下来托人捎到窑场去,每次从食堂领来馍,张三眼都是眼瞅着严妮把馍吃下去才转眼。有一次,趁有人喊张三眼到门外说话,严妮赶快把一个馍揣到怀里去了。张三眼转身回屋,二话不说,扫脸就给了严妮一巴掌,说:把馍拿出来!严妮捂着脸说,她把馍吃完了。张三眼说:你想骗老子,办不到!他揪住严妮,一把从严妮怀里把那个馍掏了出来。张三眼说:你不吃我吃。他三口两口就把馍吞了下去。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一个要饭的妇女打昕着来到张三眼家,告诉严妮:你娘死了。你娘要的饭只给她孙女儿吃,她自己不吃,她就饿死了。她没死之前留下话,说她要是死了,让我到村里跟你说一声。

严妮一听就哭了。

这时候,张三眼才允许严妮到窑场的小屋去看看。

严妮一路哭着来到窑场小屋,见娘果然死了,新米正坐在娘的头边哭。严妮扑倒在娘脚边,喊着:娘啊,娘啊,我的亲娘啊!娘闭着眼,闭着嘴。再也不会答应她。

哭了一会儿,严妮问新米:你们拿回来的馍,你奶奶没吃吗?

新米说:我奶奶不吃,我奶奶说。她不饿……

原载《上海文学》2009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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