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燕南又怀孕了。
父亲刚刚去世,范斌把这当成是生命绵延不绝的暗示。他本来就对她心怀愧疚,如此一来就对她更好了,主动提出如果她还是对两地分居有意见,他可以打报告申请调回去。他实际上才刚刚调整到新岗位上来,两个月都不到。刘燕南瞪他,你开玩笑吧,幼稚!他说:是真的,我突然觉得工作上的事没那么重要了。刘燕南说:当然重要,现在起更加重要,因为要生儿育女了,要钱,要社会资源,这些从哪儿来?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工作。
当初因为范斌要调到外地去,刘燕南大闹一场,警告他要是敢去,搞什么两地分居,就干脆、直接、彻底分开算了,还先斩后奏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作好了成为孤家寡人的一切准备。但范斌还是去了。比起父亲病亡,这都不算什么。
父亲走了,是那段时间里发生的唯一一件事。
也许还有一件——父亲在临死的时候用最后一点气力拥抱了他。
他是一个野孩子,排斥亲近,对拥抱这件事既渴望又畏惧,真得到了,过后必定满心感激,但都闷着,滴水不漏。他有时候想,如果不是因为刘燕南不在乎他不经意间的躲避,一而再再而三地扳开他的胳膊,抱住他的腰,亲吻他,做下流动作,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爱人了。刘燕南坦率热辣,火球一样烧出一条通道,落进了他的心。父亲呢,打从记事起父亲就一直在他心里了。那是一种奇怪的共生,父亲在,但意义又像是在时刻提醒范斌,他不在。直到他们当中的一个要永久离开,他们才开始互相寻找和靠近。他还记得父亲最后的那一抱,那种不同于男女关系的亲密滋味,如同凝重的大地,眨眼间就让他成了它的一部分。
马上就会有一个小生命作为他的一部分出现了。他想着离世的父亲,觉得自己肯定能做得比他好。
他想尽快验证这一点。
这两件大事对他产生的影响就是这样。
或者它也影响了刘燕南?她在公公临终前照顾他,比范斌这个儿子做得还要多。他们与范斌的父亲两两构建亲密关系,各自在其中一种关系之中,又在另一种关系之外,亲历生死离别,各有触动。其结果就是,他们越来越温柔地面对着彼此,更加宽容,甚至可以做到互换立场。就像现在他想回去,她又不让他回了。
他深深感激着这一切。
可是没两天,刘燕南就打电话过来说,孩子还是不要了吧,我才知道怀孕前要检查身体,把小毛病解决掉,补充维生素,吃叶酸。我们单位的王娟还认真算了排卵期和她老公的生理高峰,精确到日,说是下午五点到七点精子又多又好,这个点怀上的孩子质量才高,将来必定健康聪明。你说说,我们这么多工作没做,孩子还没生下来就低人一等了,怎么成!
范斌觉得荒谬。怀孕、生产本质上是动物行为,自然而然是生命的最高指示,顺应就对了,哪那么多算计?刘燕南不这么看。她有些急躁,声音发颤,说算计是进化的需要,也是结果,没看见人类越来越聪明,体格越来越健壮了吗?
居然讲到进化。
“进化得在多少代人之间才能完成微小的一步啊!”
“我们至少会成为微小一步上的一股力量。”
“老范家的血脉,我姓范的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
“我是孩子他妈!”
争论归争论,刘燕南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与大多数人无异,她遇事喜欢去网上寻求,既便利又强大,但需要更高的心智分辨有用还是无用的社会支持。她看到测孕纸上显示出两道杠,木然地松开拇指和食指,让它掉进垃圾桶里,转而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输入“怀孕”两个字,然后回车。跳出来的信息除了教人判断到底有没有怀孕和计算妊娠期外,还有流产次数过多可能导致习惯性流产的内容。除了上回,还在跟范斌谈恋爱的时候她就已经打掉一个了,要是这一次还这样,就算得上“多”了。没有选择了。无论好坏,不得不要。她后来所有跟范斌在“要不要”问题上的抬杠都是她对“不得不要”进行的下意识的抵抗,作用仅仅是让她受到激素影响的易怒情绪得到安抚。
“你太紧张了。”范斌尽量用气息而不是嗓子讲话。
刘燕南喜欢他这样,话说得柔软,哈气直冒,充满挑逗,不管是什么内容,都挑逗。挑逗代表有兴趣,让受者心安。夫妻间需要这个。这样一来,刘燕南果然不再继续跟他谈论生育质量这么严肃的话题了,嗲声嗲气地应和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但这是暂时的。要不了几天,电话一接通仍是“孩子我们不要了吧”这样的内容,语气忽轻忽重,暗藏着想东想西拿不定主意的神经质。范斌就再把“你太紧张了”说上一遍。如此反复。直到有一天刘燕南在电话里有气无力,挣扎且悔过地说:
“完了,先兆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