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把手伸到他跟前,赵兵强把地址写到孩子的手上。孩子的手不自主地抖动起来。赵兵强捏着他的手说,我这朋友也够可怜的,有一个失散的孩子,他担心这孩子回去找不着他,守在同一个地方开饭店,十几年愣是没换地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赵兵强不忍心再看孩子的表情,他咳嗽两声说,行了,我这人爱多管闲事,今天话说得太多了,我有事先走了……
孩子看着赵兵强远去的背影,感觉似曾相识……他5岁之前的记忆在今天已经模糊了,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他自己的名字,他叫范虫儿,他的父母开着一家范记馄饨店。12年前那场高烧烧了好些天,范虫儿清醒时,看到两个老人亲切地照顾他,他不认识他们。他哭着要爸爸妈妈,唐松柏说,你爸爸妈妈这段时间忙,把你送过来让爷爷奶奶照顾,过一段时间再把你接回去。范虫儿说,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唐松柏夫妇点点头。范虫儿摇摇头,我爷爷奶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每年过年都能见到他们。唐家夫妇说,你以前见的不是你的亲爷爷亲奶奶,我们才是。范虫儿5岁的智商不够用了,他说,他们不是亲的?唐松柏说,是啊,你也不姓范,你姓唐。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唐松柏说,你叫唐清心,记住你姓唐,名字叫唐清心。唐家夫妇在孩子没清醒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一切,包括给孩子一个姓名。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唐松柏说,你如果叫范虫儿就没有饭吃,也没有人理你了。说完夫妇俩走了,把范虫儿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范虫儿果然没有饭吃了,也没有人看管他,他在屋里哭了半天也没人理他。在家里他从早到晚能一直吃个不停呢,不然爸爸也不会叫他“饭虫”,他太想吃东西了,他推开房门出来,唐松柏夫妇坐在屋外,他们把范虫儿当空气,他们开开心心地嗑瓜子、晒太阳。范虫儿站在他们身后细声细气地说,爷爷奶奶,我饿了。爷爷说,你叫什么名字?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爷爷说,你叫唐清心,重复一遍。奶奶说,宝贝,说对名字就有好吃的了。范虫儿很不确定地说,我叫唐清心。爷爷奶奶开心地笑了起来。爷爷说,老婆子,快把我孙子的饭端上来。奶奶到厨房里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另外还炒了两只蛋,一碟萝卜干。奶奶说,等你的病完全好了,奶奶会天天给你烧肉吃。范虫儿说,谢谢奶奶。奶奶说,不用谢,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范虫儿说,我叫唐清心。爷爷奶奶相视一笑,大声地说,乖,乖,吃,赶紧吃。
从那时起他记得他就叫唐清心了。偶尔他会想起他曾经的名字,想起他的父母,但两位老人对他很好,和爸爸妈妈一样,甚至比爸爸妈妈对他还好。他们一个陪他玩,一个陪他写字;一个带他上山采草药,一个带他上街买各种吃的;一个陪他睡觉,一个给他讲故事。他爱他们,他一点也不怀疑他们是他的爷爷奶奶。等上了高中,他开始了解世情,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行径叫拐卖,他隐约认为很多年前他是被拐卖了。他很想去问爷爷奶奶,他是被什么人拐卖过来的,他的家乡在哪里?他不能确定他们会不会告诉他,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一定会伤心透了。他有自己的计划,他计划等他再长大一点,等他考上大学,等他离开这个小城,他就会去寻找自己的父母,这是他心底的秘密。
可是今天,一个似乎熟悉的人带来这么一个信息,这个信息印证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疑惑,他能确定了,在另外一个地方,住着他的亲生父母。那个地址写在他的手背上,像火烙在他的手上一样。
他的父母一直在等着他。
他想他的计划得提前了。
中山路拆迁的通知下来了。这是在众人意料之中的,这条街道确实太老了。这些年来一直有拆迁的风声,刮了一次又一次,最终都不了了之。但这一次是真的了,已经有相关部门的人来各家店面收集资料,说明情况,估算赔偿。范宝盛不关心赔偿的情况,他关心的是街道拓宽店面重建以后他能不能够重新拥有这里的店面。相关部门回答说,重建以后回租的事不能保证,因为承建商来自香港,他们可能要包下店面,到时有统一的规划,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乱糟糟的。还劝他,像你这么有名的店,开哪里不一样。范宝盛说,不一样,肯定不一样。
范宝盛因为这不确定的答复就变成钉子户了。政府给各家各户半年的时间,范记馄饨周围的店面一个个搬走,唯剩下他的店面还开着。石水晶找了一处地方,装修妥当要把店面搬过去。范宝盛打不起精神,拖得一天是一天。他说,等钩机开过来拆墙的那一天我再搬。石水晶说,好些年不见你这样较劲了,也好,我陪着你。
钉子户作为一颗钉子最终都是要被拔掉的。
几辆货车停在店面门口,范记馄饨店里的桌子椅子空调一样样装上车子,装满一辆开走一辆。范记馄饨的招牌还好好地挂着。
柯子说,叔,我把招牌拆了吧。
范宝盛说,不急,等东西都运走了再拆吧。
范宝盛仰头看着那块招牌,回想虫儿当年学写字的样子。范虫儿看一眼招牌写一笔,草字头,三点水,横折钩,竖弯钩……范宝盛的眼睛被一层水雾给蒙住了。
有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请问,这里是范记馄饨吗?
范宝盛没有回头,他说,是。
声音说,对,是范记馄饨,我看到招牌了,这招牌的字一点也没变啊。
范宝盛回过头,他吃惊地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