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大侠

时间:2015-07-25 15:10:07 

我生平见到马达哭过一次。那是在他家门口,那一年我十四岁,他已经十八岁了。那是一次道别,我们像大人会面那样握了手,连珍重再见之类的话都没有说。他勉强地冲我笑着,握住的手还是热乎乎的,他的眼泪并不是决堤而出,而像是那种在巨石之下、憋屈了很久才沁出来的液体。看见他的眼泪那一刹那,我呆在那里,躯体像生了锈一样,包括说话的嘴。尽管我知道那眼泪与我毫不相干。

我记得就在道别的那个地方,1985年的地震发生以后,曾经搭建过一个大的帐篷,那个时候他们管这叫地震棚,它们像雨后的蘑菇,五颜六色、横七竖八。除了偶尔地壳运动带来的惊心动魄,窝在里面也不失为一种比上学更好的选择,那段时间我们白天以大棚里的各种简易床为掩体捉迷藏,晚上在大院中央点上篝火,迫不及待地等待着马达讲起白眉大侠的故事。

白眉大侠是一个失去了两只手臂的人。他生下来以后,有一天他的父亲出门忘了把门锁死,回来的时候婴儿躺在血泊里面,两只手臂都没了。后来他的父母也想过是仇家干的,但当时他们已经隐退多年,早已厌倦江湖上的那些腥风血雨,再加上他们曾经做过的孽,金盆洗手之前的那桩大案,竟然把这奇耻大辱给忍了。

那个时候《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重播了一遍又一遍。我们每天在大树底下争论这到底是不是降龙十八掌和九阴白骨爪的对决。说得急了还要比划几下,嘴里模拟着“嚯嚯”的声音。

于是可恶的家长们居然联合写信去电视台抗议,说什么为了不影响学生们学习,希望电视台停止再播放这种暴力的电视剧。那一年我们桐梓坳唯一一个波澜不惊的家庭就是马达家,不仅如此,自从小公园里新开了一个武术培训班,马达还是唯一一个家里掏钱让他去跟着学习的。有的时候早上起来得早一些,就能看见马达毕恭毕敬地在院子的大树底下扎着马步,坚持不懈在那里练习吞气、吐气。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的大树挂上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沙袋。看上去足足有二三十斤的样子。此后每天凌晨、傍晚院子里都能传来“嗨呀嗬”的非常认真地练习击打的声音。

地震之前我们家才搬过来不久,居住空间比原来更加狭窄了。爷爷奶奶挤在里间,爸爸妈妈在外间,他们在两间房中间的位置挤出个地方,晚上给我搭个简易小床。在这种空间里,我无法拥有自己的隐私。一到晚上,我就怀念从前乡下明亮的月亮,响亮的蛙叫,甚至遥远的不均匀的狗叫声,可是眼前只剩下翻身时吱吱的床响、咕哝声、叹息声。墙壁又那么薄,有时候你简直疑心两家人梦魇的声音都重叠在了一起。

我读书读得早,再加上个头瘦小,转到桐梓坳中学的第一个周末下午,看着陌生的教室,一个个健壮得像蒙古人一样的男孩在面前晃来晃去,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原来的学校,难过到伏在课桌上轻声哭泣。

压根儿就没有人理我,大家忙着相邀去打球或回家,在我身边来来去去,就剩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那个我,孤助而无依,就像是鸟群们飞过天空,散落下来的一根羽毛。马达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比我高许多个年级,在我眼中和大人没什么区别,虽然个头不高,但是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的,也有可能是发育得太快,靠近脖子的第二颗扣子像是种随时都会弹出去的暗器。他一路走过来,沿途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在和他点头致意、微笑。

转校过来之后我才知道,马达是“体育特长生”,他们说起这个词的时候语带轻蔑,因为那意味着马达的成绩确实不怎么样,据他妈妈说,老师不止一次说马达如何聪明,但就是心思完全都没有用在功课上面。但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成绩优秀的四眼强在我们大院并不受欢迎,我们几乎就把他隔绝在了我们的娱乐活动之外。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在我身边站了十分钟左右,然后他突然递给我一样东西,那是一根烟,在学校里面,一般只有那些混社会的孩子才会偷偷摸摸地在厕所里抽烟,我顾不上哭了,怀着莫大的好奇吸了一口,眼前的课桌顿时竖立了起来,世界倾斜而魔幻,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咯咯的傻笑。然后马达便又塞过来一样东西,竟然是一本手抄的《神形拳秘笈》,我—下子兴奋起来,他冲我眨眨眼“小刀,这本秘笈就拜托给你了,”又看着那本书, “秘笈,你可不能辜负小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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