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那年,我已跑了四年苏周轮班。每日傍晚,轮船泊在镇西栅聚宝桥边。旅客走尽,轮船上便只有老大和我。老大仍寡言,夜泊周庄,我俩只能大眼对小眼等着睡觉。
这几年,周庄好多有能耐的人家都搬去城里安家,镇上老房子空了不少。好些门窗破烂,墙壁摇晃。我在南栅见过一处沿街老屋,主人在轮船上说急于脱手。我爹妈还在我处,我便跟老大说,我想买。老大一听,说我发神经,好好的苏城不住,住周庄。我一意孤行,三千预付,把契约定了下来。又花了几百元钱,靠师兄们帮助,小修一下,不至于塌了。有时没事,去那老屋转转,似乎觉得自己终于有个小窝。只是每晚仍回船上住。
一日班上,船己泊码头多时,我见舱里还有一名旅客蜷缩着没走。我拉醒她。她冷漠中冲我瞧瞧,仍蜷缩着。我说,到码头了。她说,我知道。我说,下船吧,人都走了。半晌,她说,我没地方去。我说,你没地方去也不能蜷在轮船上。她耍赖,我没钱,没地方去。只见她眼神中一片茫然。
我这才细细打量她,随身一个帆布大包,一个木板画架,衣衫不整,还沾有斑斑点点的油彩。我问,你写生的?她说,给你画幅像吧?我说,给我画像,也不能够住船上呀,公司不让的。她爱理不理地说,我没说住船上,我得吃晚饭。我缠不过她。老大过来在一边说,不要小气了,镇上馄饨店还没关,早早去吧。
馄饨店里,她一边等,一边给我画像。她画得很随意,几乎是乱七八糟信手涂画。等馄饨上来,她随手把画一丢,自顾吃起来。我初一瞧,什么呀?一幅夸张的漫画。我不满,啥画呀?她冷冷地说,几个馄饨,你想要啥画呀?我粗略一看,人样倒被她画出了味道,只是有鼻有嘴,没眼睛,显得空洞洞的。我没跟她计较。吃饱了,她说,帮我随便找个住的。我说,你不是说只吃么?她分明耍起无赖,你的眼睛要不?没眼睛,当然不行。于是,我把她领到新买的老屋。她似乎回家一般,行李脚边一丢,蜷在靠窗的老沙发上恹恹欲睡。半晌,见我愣着,奇怪地反问我,你怎么还不走?我晕了,在我家,她却反客为主。一丢钥匙,我转身走了。
过了半月,我突然想起,我老屋钥匙还在那个陌生的怪女人手里,不觉后悔。轮船夜泊后,我急急上岸去南栅。黑灯瞎火地摸到老屋,一推,门竟虚掩着。屋里一星烟火,吓我一跳。你才来?!黑暗中,怪女人说。还没吃晚饭吧?女人又问,摸索起身,走到窗外映进的一缕昏暗的光亮中。拍拍我的肩,她说,走,我请你。我一愣,随她出门,跟她进了沈厅饭店。她似乎跟饭店里的人都挺熟,说,万三蹄、水面筋塞肉、清蒸桂鱼、鱼两吃,盐水河虾,再来瓶老酒,像沈万三接待朱皇帝一样。我急了,生怕自己破费。怪女人很爽气,说,你尽管吃,我记账!说着,努嘴冲墙上一幅新画。我想可能是她画的。她跟我碰碰酒杯,说,我叫贾玲。谢你的馄饨,谢你的雅居!
那晚,我们喝得很晚也很尽兴。饭店里专门留个小妹照应我俩。酒至半醺,贾玲突然站起来,说,走,去看你的眼睛!我不解,随她回老屋,门一推,灯一拉,眼前一亮。墙上凌乱地挂满了画,我的那幅漫画,做了精心加工。我的眼睛,被她放大了,看了让我自己也惊心,画得太诡异神奇了。边上,她还莫名其妙地写了一句话:看你会不会说谎?!她拉开一道布帘,露出由旧沙发改成的温馨小床。贾玲有些微醉,突然说,好了,我不招待你睡觉了,请便。我回了船。
又过了几个月,到了年底,过了这最后一班,我们就要歇一班回家过年了。我不放心老屋,去看了一下。这回,亮着灯,灯下是怪女人贾玲作画的靓影。我悄悄走近,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她作画。她的画很怪气,让人看了还想看。半晌,她停下笔,说,有啥打算?她知道是我。我没听明白。她说,这老屋,我要住一辈子了。你想娶我,也可以。我看着她的眼睛,不像在唬我。我想想说,如果你戒了烟,我可以考虑。她说,我早不抽烟了,我只是失恋的时候才抽。突然,她过来搂我,吻我,动作很慢,很专注,我觉得她人在颤抖。我们吻了很久,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们需要对方。我说,我可以考虑你的提议。她突然说,但你不要指望我给你生孩子。这些画就是我的孩子。我会给你很多很多的孩子。我同意了。
几年后,周庄通了汽车,我们的轮船停航了。我也下岗了。我在老屋里帮贾玲打点,为她做饭,为她收顾客拿画后留下的现钱。后来,我们还买下了边上的几间老屋和一个大院子。
我们的幸福生活,每天被贾玲晒在微博上。
突然一天,有个帅男来找她,也许是寻微博线索而来。她唧唧咕咕跟他吵了好久,最后帅男快快地走了。晚上,她突然问我,你不问问他是谁?我说,无所谓。她说,我们彻底决裂了。我不稀罕他有他的大公司和大事业,但我在乎他的眼睛会不会说谎!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