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峪溪谷画年画最好的匠人。日本兵打长沙那会儿,我爷爷被山田大佐领去画日本人的头像,还赚了不少银圆。不过,仅那么一次,我爷爷就背上了“汉奸”的名号。
住村东头的村长也是个“死心塌地”的汉奸,他早被乡亲们孤立,一个人寂寞得口水都寡淡了,见我爷爷继他之后当了汉奸,觉得“臭味相投”,整天屁颠儿屁颠儿在我爷爷的画室里和我爷爷喝酒聊天。
一入腊月,我爷爷就该忙了,他在画室里描着门神秦琼和尉迟恭,没心思与村长喝酒了。可是,这年腊月是爷爷卖年画以来最惨淡的一年,谁愿买一个汉奸的年画呢?爷爷的心卡在腊月二十日的坳口,蹲在门口忧伤地烧起了烟卷。他有点儿想不通,往年腊月二十来买年画的乡亲络绎不绝,踩烂了门槛,今年怎么都不来了呢?
我奶奶也开始唉声叹气,把一日三餐的炊烟烧得慵懒无力。到了腊月二十一日,正是峪溪谷赶集的日子,村长又悄悄地来了,他说:“你呀,死脑壳,山田他们不过年吗?去日本人那里卖年画。”村长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爷爷顾不上喝酒了,他心急火燎啊,惦记画了一年的年画脱手,否则明年一大家子吃什么呢?
他抱着一捆年画去找山田大佐,忐忑不安地问:“皇军,中国人在腊月最后一天过年,家家贴门神,你们讲的大东亚共荣,也贴年画不?”山田看了看爷爷的年画,笑了几声,用蹩脚的中国话说:“哟西,你的画得很好,大大地喜欢,我们大东亚的共荣,也好好地过年。”爷爷仗着与日本人互通友好,就这样用一年的画在日本人那里赚了个盆满钵满。而汉奸们见日本人买我爷爷的年画,不甘落后,纷纷来买。我爷爷的年画一下子销路好了,陈货没了,便整天整夜地赶画。
腊月二十九,我爷爷赶完了最后一张年画,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手,活动了一下腰,长长地舒了口气。1944年预订的年画,他终于在过年前一天如数完成。第二天除夕,年夜饭都没顾上吃,我爷爷便带着我奶奶、我爹、我姑躲进了很深的山里。
大年将至,峪溪谷的年味儿有些压抑。日本人贴了年画,一个个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快乐。除夕那天夜里,军营里有个日本兵出来方便,不经意地往大门上一瞅,突然尖叫起来,他看到门上黑里咕隆地闪烁着两个吐长舌头的人,还发出冷冷的光。他吓得掉头就跑,很快又引来更多的日本兵,他们都看呆了,惊住了。许久,壮着胆子用灯光一照,那两个吐着长舌头的鬼时隐时现,阴森可怕。
“出鬼啦!”一名汉奸翻译恐怖地说。
本来军营里不信鬼,可大年三十真真切切闹鬼了。日本军营人心惶惶,好多人都吓得不敢出来了,胆小的躲在被窝里默默祈祷,替自己犯下的罪行暗暗忏悔。
至于那些汉奸的家门口,每一张年画在黑灯瞎火里也闪着两个字:汉奸。汉奸们知道年画里的秦琼和尉迟恭是神,辟邪的,他们更胆战心惊,不知会给他们降临什么惩罚。接下来的晚上,好几个汉奸都莫名其妙死在了自家的床上。
峪溪谷这一年在大年三十所出现的奇怪事,日本人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等山田大佐想明白了,带着一队日本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我家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找了一遍,一无所获,最后恼羞成怒,大叫着“巴嘎”,一把火烧了庭院。
这是一处多好的庭院啊,雕梁画栋一夜之间被烧成了废墟。峪溪谷人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日本人如此痛恨我爷爷。他们还在咀嚼着我爷爷给日本人画头像时的丑恶嘴脸,心里五味杂陈,悲怆地说:“这一家子,完喽。”
好在没过几个月,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了。那一天正是峪溪谷赶集,我爷爷又在集上出现了,他依然那么慈祥地笑着,给人画着像。有一个乡亲凑过来,问:“那年画上闹鬼是怎么回事?”
爷爷把画笔一搁,说出了缘由:“我去给日本人画头像,是一个抗日游击支队的政委要我去的,他也是离峪溪谷不远的人,早些年到我家买过年画。他让我混进日本军营,摸清军营里有多少个鬼子。我去了后,边画边记,有—百多个。政委说一次吃不了那么多,得慢慢吃。后来有一天我想,日本人不也信鬼吗,我就在年画上做手脚吓他们。”
爷爷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了停,把乡亲的胃口吊足了,才说:“那是我捉了一个夏天的萤火虫哩,只有把萤火虫碾碎,揉在颜料里,画在年画上,到晚上,黑黑的,萤火虫粉才会发出光来,才会在门神上出现鬼。”
爷爷一边低头画着,一边补充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鬼,只是他们心里面有鬼了,看到什么都成了鬼。”
选自《现代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