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把那对父女留下住了一宿。翌日早晨,我被鸡叫声吵醒了,那是我家的鸡,我听得出来。不过那鸡的叫声变了调,那声音是从鸡脖子里硬挤出来的。
我哥刘三把鸡从鸡窝里掏出来,摁在地上,一脚踩着,弯腰拧断了鸡脖子。
我听见他说,“活的我怕它跑了,你们带上吧,吃了它要不换俩钱当盘缠,都行。”
然后我就听见老头像是被扣在瓮里的啼哭声,那女娃子倒是没有响动。
我家就剩这一只鸡了。
滥好心有什么用呢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家那只鸡已经被他们吃了,又被他们拉出来变成屎、又变成土。那对父女,活着呢还是死了?没人知道。你刘三即便那么好心你也不知道。
“你说作孽就作孽吧,那孔狐狸赏你那丫头呢,咋也不要?”
“孔六爷。”
纠正完之后,他就不说话了,起了夜风,刘三抱着膝头,枯树一样晃。
“说来话长啊。”刘三说。
我跟颜老黑他们前脚一走,就出事了。孔狐狸家的老妈子也去赶集,你说巧不巧啊,居然就看到了那只铜夜壶。从我手里买走夜壶的人,把那物件拎在手里招摇过市,与孔家的老妈子走了个对脸。那老妈子越看那物件越眼熟,就跟着那人走,认好了家门,跑回去告诉了孔狐狸。
这就是我哥刘三说“你可把我们哥俩害苦了”的开始。
我哪知道孔狐狸没有那个铜夜壶就尿不出尿来,老七更不知道。要不打死我也不敢卖了它呀,得罪孔家可不是小事。后来听人说,孔狐狸起夜,见没了铜夜壶,急火攻心,在屋里狗追尾巴似的转圈儿。小肚子胀得像扣了口锅,却一滴也尿不出来。金夜壶银夜壶也没用,死活尿不出来。后来家里人专门买了个铜夜壶回来,白搭,孔狐狸那根老鸡巴就认自己的夜壶。
夜壶当天就找回来了,据说孔狐狸把他那根老鸡巴插进壶嘴里一天都没拔出来,我觉着是瞎说,那个物件不大,盛不了那么多尿啊。
事后孔狐狸跟别人说,这个铜夜壶是他年轻时去曲阜祭祖,衍圣公赐给他的,好几代衍圣公都用过,是个江山都不换的宝物。所以,刘三和刘七要倒霉了。
那个买赃物的人比画了我的长相,“不是刘七就是刘五。”孔家的下人们说,“有人瞧见刘五跑了,把刘三和刘七抓来吧,老爷。”
如果不是后来老七亲口跟我说,我都不信孔狐狸是用那个法子收拾他的。万幸,我躲过了一劫,老七和老三可得受着。
“‘都是乡里乡亲的,’孔六爷说,‘我就不报官了。’
“‘不过偷盗甚于淫邪,况且我那夜壶又是传家之宝,圣人后裔使过的东西,你也敢偷?好大的胆子。’”
刘三说他登时就跪下了,见老七没跪,就在膝窝里捅了一拳。刘三说,他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个头,也不知道摁着老七的脖子磕了多少个头。“我心里没底儿,孔六爷半天不说话,倚在炕上烧烟泡,我和老七只好跪着,只好不停地磕头。我说我们老七年幼无知,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这一回,打他一顿也行,干下偷鸡摸狗的事也活该挨打,只要您老出了这口气。”
“老夫我平生最恨鸡鸣狗盗之徒,”孔狐狸说,“这样吧,剁一只手就行了,左右你们自己定。”
“饶命吧六爷,他还年轻,剁了手成了残废人,今后可还怎么活?求六爷开恩呐!”
“不想剁手啊,也行,”孔狐狸说,“对了,刘七我问你一句话,你偷了我夜壶往里头撒尿了没有?说——”
刘三想去堵老七的嘴都来不及了。“尿了一泡。”老七说。
“那就给我把他的雀儿拿剪子铰下来!”孔狐狸把烟枪摔在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那可是圣人后裔方便的器具,去,拿剪子,铰下来,给我铰下来!”
“我把脑袋都磕成烂西瓜了,”刘三后来跟我说,“总算是保住了老七的雀儿,那可是传宗接代的命根子啊,你说老五你们俩,圣人使过的东西也敢往里头撒尿,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圣人的尿就是尿,我和老七的尿就不是尿了?圣人的雀儿就不是雀儿了?圣人的尿就不臊气了?这番话我是在心里说的,好些年过去了,我也不想顶撞他。
“这么着吧,”孔狐狸说,“刘七偷了我的宝贝夜壶,害的孔某人差点儿被尿憋死,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去,抬水来!”
“孔家的下人们提来了两个水桶,递给老七一只碗,我跟孔六爷说,‘给我一只碗吧,我帮我弟弟喝。’满满两大桶水啊,喝下去估计命也就剩半条了。可是他们不给我碗,把我架到一边去了。
“老七还真是有个狠劲,像咱爹年轻的时候。他一语不发,端过碗就舀水,一碗一碗又一碗,不一会儿就喝完了一桶,可我瞅着老七脸色已经不对了,按说应该是被尿憋得通红才对,可他那脸白得像死人,肿着,那模样就跟水全喝到脸上去了似的。
“第二桶水喝了不到一半儿,老七就弯不下腰了,我挣脱了架着我的人,冲过去,我冲过去的时候很小心,躲着老七,这时候哪怕衣裳的一角也是一根针,万一碰着,老七就得跟灌满了水的猪尿泡似的炸开。
“我抱起桶,咕咚咕咚地喝,中间歇了有五六回,我觉着水开始往下走,要不是使劲儿缩着水道,裤裆就快兜不住了,我犹如此,你想想老七那罪是人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