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潇湉
你有没有丢掉过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到丢掉它像丢掉了自己,如同一盒被抹掉的空白磁带那样,慌张而顾盼。
什么东西能够证明你的真实?身份证?日记本?家人和朋友口中你的事迹?不,不,这些可能都不行。
我要的,是一种能让胸口发紧发疼的记忆,是一个别人都无从打开的抽屉。突如其来的记忆膨胀到无限大,从我的身体里挤出来,回到了那年的夏天。
1.橙橙
周日的朝阳我从没看清楚过,总是在昏睡。如果是暑假,那便像是在沼泽里游泳的昏睡。
我被妈妈扯起来,丢在沙发上。她指着一个女孩问我:“你还记得她吗?”
我讷讷地点点头,其实压根儿没认出面前的人。
女孩安静得过分,放在膝盖上的手黑黑的,显得粉红色的指甲特别突出。脚上穿着一双球鞋,一看就是新的,鞋帮白得耀眼,可那至少是五年前流行的款式了。
“真记得我?”女孩一开口是姥姥家那一带的方言。
那是一处平原腹地,既没有江南的湿润,也没有北方的凛冽。一片一片的庄稼地种着对我来说像野草一样的麦子,唯一的特产是一种叫高粱饴的软糖,还有去了核的冰糖葫蘆。那里的平淡和缓慢让我怀疑它从古至今都没有发生过变化。这么说,女孩应该是我儿时的玩伴。从四岁到六岁,我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可是童年对我来说,就像是烧饼上的一堆芝麻。当我们逐渐长大,谁还会不停回味?这时突然问起十年前的人,就像让我从一堆芝麻里捡出一颗最香的。
“你家门口是不是有很多草?”我胡乱应付着,其实姥姥家那边几乎所有人家的院子里都堆着野草。
女孩点点头,在回忆里似笑非笑:“是干草,为了喂骡子。你非说那是马。”
这时妈妈招呼我们去洗手吃饭。我们一同站起来,两双肤色黑白分明的手伸进同一个盆子里。
香皂在手中无声传递。一头骡子的出现让我闻到了包裹着草料和粪便味道的风,我好像站在了被肥皂泡化掉的童年起点。记忆从手心里飞出来,迫切而琐碎。
我怎么可能忘了她的名字呢?为了和我重名,比我大一岁的她,强迫家人给她改了名字。大人也觉得不错,村子里有两个成成,就是好事成双。其实我的名字是橙橙,因妈妈怀我时酷爱吃橙子而得名,再说橙色是多么跳脱,像是蹦下球台的乒乓球。但这解释起来太费时,不如接受事实。从此一到饭点,村子上空和炊烟一起升起的,就是此起彼伏的“成成”了。
我四岁时,妈妈被囚在一场大病中,头痛撕扯得她五官都变了形。爸爸对我说,他要带妈妈去北京治病,我央求他们带我一起去。可火车到了姥姥家那一站,舅舅却跑上车来一把拉起我。
我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尖声哭喊,踢打着。妈妈为了不心软,咬着嘴唇狠心看向窗外,爸爸把我接过来抱下车,直到列车员再三喝令,才返回车上。车门关闭的那一刻,他用手捂了一下脸,抬起头,红了眼圈。
渐渐黑下来的傍晚,站台凛冽的风让我发抖。火车甩着红色尾灯,拐了个弯,驶入了茫茫暮色。
坐在舅舅的自行车横梁上时,我还在小声抽搭。一下自行车,我就看到一头牲口被拴在一棵树上,麻木地嚼着草料,边吃边漏。辫子似的尾巴一扫一扫,掀起一股股腥臭气。我指着喊:“马,马!”
“马”前边猛地站起一个女孩,手里扬草的叉子还停在半空,回头直看我。舅舅笑话我说:“什么马,那是骡子呀,骡子。”他眼睛和嘴巴都弯起来,对女孩指着我说:“这个是橙橙,今门儿刚来的。”
“今门儿”是今天的意思。
姥姥全家都站在一个大大的影壁前迎接我。影壁上雕刻着松和鹤,鹤仰起脖子,似要鸣出响亮的呼哨,一丛松针也准备好应声而动。院子里栽满月季,还有一棵枸杞,红色的雨点般的果实从枝条上垂下来。一间正房两间耳房,厨房和厕所在院子另一侧。我从这里跑到那里,最后在一张桌子前停下。玻璃板下压着数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妈妈。她扎着两根辫子,笑盈盈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裤子不够长,露出尼龙袜。她笑得很干净,把一点儿害羞藏得刚刚好。
姥姥端来饭,送到我嘴边。我不肯吃,嘴巴空不出来。我贴着玻璃板亲那张照片,亲完了对它唱歌、说话,一刻也停不下来。我只赖在那块玻璃板上,泪水和口水想尽办法钻进玻璃板下垫的软布里,洇满了照片边缘。
全家没了言语,突然两扇黑漆木门上的狮子门环被人啪啪地拍响。门一开,女孩被带到我面前。是姥爷愁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找个玩伴来陪我。
2.成成
成成只比我大一岁,原本叫花花。可是跟我玩了几个月后就非要改叫成成。在我离开姥姥家,跟着病愈的妈妈回家那天,她就盼着能进城找我。可谁也不知道实现一桩愿望需要把日历撕下那么多页。
换了新鞋就要走新路。鞋是提前买好的,可是雨天不能穿,有泥;晴天不能穿,土会扬;阴天也不能穿,万一路上下雨呢?穿了新鞋就要配新的鞋垫儿和新袜子,但她腿疼,脚也肿了一圈,鞋垫儿是塞不进去了。
成成怕弄脏新鞋,本打算踮着脚走上三楼,踏上我家的地板的。但腿疼让她不能靠足尖承受身体的重量,这才作罢。
吃饭时,妈妈问她腿还疼吗?一直疼吗?她说疼。
我们的腿靠在一起,她的腿细瘦结实,肌肉线条鲜明,像某种擅长奔跑的动物的腿。膝盖上还结着摔伤后的痂,那是一次跳皮筋时失误落下的伤。她跳飞蚂蚁跳得极好,本应该像弹起的皮球那样跃进被举到肩膀那么高的橡皮筋里去的。要保持完美的跃起,必须要让脚后跟碰到屁股,再松开双脚落下去,像蒲公英放开它们的伞兵。结果那一次,她没跳到那么高,还一个劲儿往地上栽。
摔伤不要紧,只是过了一个月还是疼。拍了片子,从乡镇医院到我们的市立医院都说是骨癌,不是蹿个儿太快。
那是一种薄得像纸一般的苜蓿。三片水滴形叶片簇成一组,无数组挤挤挨挨、如火如荼。每一片叶片上都有白色的纹路,像粼粼水光,又像兔子的牙印。
如果你能找到一片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就是奇迹,到时什么愿望都能实现。这是我带去的漫画里写的。
“十万片里才有一片。”我夸张地说,“找到一片你的病就全好了,我也能去北京。”
“那不是得找两片?你一片,我一片。”
我们把附近的三叶草都翻遍了,遍野绿意,只是怎么也找不到一片能让心怦一下跳慢半拍的叶子。
二十万片三叶草,数着数着,一阵风吹过,那些叶子哆哆嗦嗦晃起来,绿色雨点一样翻动。
一个月后,成成出院了。我去送别,只见她仍然坐在洁白的病床上,除了被单下空下去的一截儿,似乎没有其他变化。
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必须截肢。她的右腿只剩下一小截儿,裹在纱布里,像是断了的火柴棍。我不敢看她,我怕目光烧着那一截儿火柴棍。
自行车后座为她装了一个筐,她坐在上边,我扶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草叶一般顺风飞掉。突然,她叫喊起来:“我的鞋呢?我的鞋呢?”
“留着给你弟弟穿吧,你又不需要穿一双新鞋。”她爹过来劝,递给她一包牛奶,“多喝点儿奶,身体好得快。”
“把它给我,给我!”
鞋立马被塞进她的怀里,她紧紧抱着。鞋底还有一些苔绿色的痕迹,三叶草湿润的气息立马拂了过来。
成成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可是她开始颤抖了,用下巴抵着那双鞋,像是一尊低着头的雕塑。
寒假如期而至,春节的鞭炮震碎了结冰的沟渠,我踏上了回姥姥家的路。铁轨旁卧着藏在雪下的枯草,阡陌纵横的田野,一成不变的农房,土坷垃遍布的街道,都和从前一样。
表妹拉住我说,成成几天前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经常拄着拐转来转去,还总拔一些草回家,可能折腾得厉害,扩散速度比医生预计得要快。停了停,她把声音压低一些:“你知道,她也走不了多远了,听说那些肿瘤都长到脑袋了。”
我猛地跑向成成家,这么多年了,那间瓦房还屹立在土坡上。地面上红的爆竹皮炸开了花,里芯是脏兮兮的报纸。
不需要敲门,那扇门微微露着缝隙,木头的气味儿钻进钻出。我害怕那道缝隙,它的半遮半掩中,丢失和陷落的异样感正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地击中我。
门内,一地的刨花。成成爹站在一截儿木头前,正抽烟瞅着它琢磨心事。成成弟弟正绕着院子跑,踢开那些翻卷着的刨花。见到我,他扭头冲屋里大叫起来。
成成娘闻声跑出来招呼:“是橙橙来了呀,进来坐。”
成成娘推开了门,我看到正堂的香案上有上供的瓜果,还有成成的那双鞋。
顺着我的目光,成成娘回头看了眼,说:“那双鞋给她留着,她那么喜欢,别回来找不着……我们那天也不是要给她弟弟,只是怕她没了腿看见鞋伤心,才故意那么说的。”
我默默地点点头,站在门口不肯进去又不忍离去。成成娘转身拿来一个旧本子,小心地翻开,露出夹在里边的一株草。
那是我的数学笔记本,里边是一片四叶三叶草。
一,二,三,四,的确是四片叶子,蜻蜓翅膀似的贴在纸上。又枯又干,薄薄一片,绿意已经咬住了最好的季节,蒸发到了远方。
成成娘小心地捏着叶片给我看:“成成说你肯定会来的,让我把這个给你。她让我跟你说‘好好学,去北京。”
那道六十度的大上坡,我后来往返了成百上千次。那条路是用碎螺肉一般的石板拼起来的,我一块石板一块石板走、慢一点儿慢一点儿,这样想象中的那一双腿就能跟上我了。那双脚穿着一双五年前就过时的鞋。
她说:“慢一点儿吧,花慢一点儿开,雪慢一点儿落。但是好日子快一点儿到身边,然后好慢慢慢慢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