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内蒙,赤峰文联的同志招待我,喝宁城老窖。那天,我醉了。
第二天,市文联主席王栋来看我。我锐气全消,捏着额头说:“服了服了。您才是酒神。”
王栋比我更惶恐:“不敢当哪,这儿有阎王。我不过是小鬼,敢充哪路神仙?”他说的阎王是元宝山宣传部长马达。五十有五,回族。红脸膛,大胡子。他下巴微扬,一副当仁不让的神气。
隔天,马达在元宝山请我喝酒,有新名堂。大八仙桌上用酒盅排成两条对角线,一条线有48盅,斟满老窖。他说:“权书记是我老上级,先敬他。来,你子代父干。”
我干一盅。他却连端48盅,喝干一条对角线!我干第二盅,他不慌不忙又喝光48盅一条线。抹一把红嘴唇:“坐吧,吃菜。”
喝到深夜,我又倒了。在地上打滚儿,哭天哭地,哭一位前不久翻车死去的好战友。哭舒服了,睁开眼:天已泛白。
马达一脸倦色,几分不满。他说英雄喝醉酒打虎,孬种喝醉酒打老婆,狗熊喝醉酒才打滚儿呢。他冷笑着,还摇一摇头。“若像你讲的那样,我们这代人早该哭死了。可我们总是笑。”
他讲了下面这一段故事——二他说他是孤儿,替台吉牧马放羊。11岁遇到一位八路军,叫袁长发。把他带到革命队伍。袁长发向一名高个子军人报告:“政委,他是孤儿,快饿死了,咱们收下吧。”那高个子军人说:“那就收下吧。你带着。”
这位高个子就是我父亲,当时赤峰市委书记,红军分区政委。袁长发是父亲的警卫员。
有一次,发长叔为掩护父亲突围,落入日本人手中。敌人把他关入一个木笼子,上下左右全是尖木桩,挨着皮皮开,碰到肉肉绽。木笼子摆在草原上:草原风狠过黑蟒鞭,白日头毒过鸭嘴棍(草原上的一种刑具,专伤筋骨)。长发叔是何等一精一壮一条汉子,立正一天,身上没落半点红。日本人拎来一条狼腿一桶马一奶一酒“犒劳”长发叔。
第二天清早,长发叔已是全身血迹斑斑。他再也立不正了,太一阳一升起,血腥弥漫,引来成群的蝇虻嗡嗡叫,围绕木笼子横一冲一直一撞。太一阳一落入芨芨草丛,根根桦木条增一粗一倍,涂墨一样黑。日本人又送来酒肉,问长发叔招不招?长发叔说,狗熊才招。敌人不急不怒,依然好酒好肉伺候长发叔醉饱。日本人走后,木笼子四周便成了狼的世界,嗥声通宵达旦。
第三天,木笼子被一股腥臭味笼罩了,强劲的草原风无能为力,驱不散这浓浓的腥臭。第四天,三只鹞鹰出现在木笼上空。草原人尊它们圣鸟,是死亡的预报者”“——当某个草原人奄奄一息时,他的蒙古包上空就会有鹞鹰盘旋飞翔。
到了第七天,蛆虫钻出烂肉,成行成群往上爬。长发叔已经两天不睁眼,可是牙齿还在咯吧吧咬。洁白的蛆虫朝他鼻孔里钻,嘴巴里钻,他慢条斯理磨牙齿,把肥嫩的蛆虫一一团一一一团一吞下肚。就在这天夜里,我们的骑兵杀过来,救出全身臭烂的长发叔。父亲动手替他治伤,长发叔忽然睁开眼,他闻见了酒一精一味。
长发叔推开父亲,踉踉跄跄朝屋角冲。屋角有个大酒缸,他爬呀爬,爬进酒缸里。透明的酒液瀑布一样涌一出缸,浸漫黄土地。他在酒缸里蹲成一一团一,头没入酒液中。工夫不大,酒液上漂起白花花一层蛆。他探出头哈哈狂笑,大口大口灌酒,连同白花花蛆虫一道吞下肚。同志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长发叔爬出酒缸,被我父亲扶上炕。他倒在炕上大笑三声,两眼一合,立该鼾声如雷。长发叔连睡三天,身也不翻一下。三天后醒来,全身长出新肉一芽。休养半个月,又是一条一精一壮的汉子!只留一个后遗症:变得馋酒。
马达说:这才是喝酒的英雄!你呢?
我赤红了脸,再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三马达陪我去赤峰所辖各旗县转。那些离休的旗县老领导谈起父亲必要带出袁长发:那是一条汉子,酒量惊人,一枪一法惊人。
我又问长发叔酒量到底有多大?便是最了解长发叔的马达也说不出。莫不然,他真的就是神仙饮酒没有底?马达说,神仙当然不是,原因我还清楚,说起来你父亲应该负责任。
日本人投降前后,昭乌达的民间武装多如牛一毛一。也杀日本人,也祸害老百姓。
八路军创建根据地,必要解决这些人。偏这些草莽英雄、绿林好汉都是认酒不认人。父亲要去谈判,收编民间武装。嘱咐长发叔:“道理由我讲,白酒你来喝。酒桌上不许熊,熊一碗回来关一天禁闭。”
那村子住一支东蒙自治军。父亲在一个大院门口甩镫下马,两名自治军大兵送上三碗下马酒。长发叔抢前一步接过酒,咕呼咕呼全灌下。父亲迈步进院门,厅房里叭一声一枪一响,子弹打断父亲的马鞭。长发叔又一个箭步,挡在父亲身前。双手擎两只驳壳一枪一,左右开弓,一串脆响。屋檐上簌簌落下土。院子里自治军忽然喧哗喝彩。那头目匆匆跑出厅门,抬头望:20根出头椽子,根根椽子心上一个弹眼。那头目瞠目结舌,怔愣半晌,吼一声:“拿梯子来,朱笔伺候!”大兵们搬来木梯,拿来朱笔。那头目爬上梯子,在每个弹孔里涂一抹丹红,齐齐一排。那头目爬下梯子便作揖:弟兄们愿意接受改编,政委请进去谈话。
谈判结束,宴会开始。自治军头目要和长发叔赌酒。长发叔说,咱们两个钟头为限,最后数碗。那头目说:痛快!咱们站着喝,不许倒!两个汉子,一南一北;一个一精一壮一个粗莽。酒桌周围的气氛热烈,甚至有些癫狂。
八仙桌上已经出现两叠一尺高的空碗。那热烈的气氛又添了几分紧张和不安,时而沉寂,静得惊心。只闻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忽而哗啷一声响,空碗落到碗垛上,四周便轰地爆出欢呼鼓噪。突而又一静,又是咕咚咕咚的吞咽声……这种周期在悄悄拖长,节奏变得艰难滞重。终于出现了呼一呼牛喘似的粗气声。
长发叔又端起一碗酒,咕、咕、咕,喝得缓慢,喝得艰难。自治军头目没有端,在八仙桌北边来回踱缓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低吼。长发叔已经多喝了三碗。那头目脚步越踱越急,连运几口大气,汗水忽然刷地涌一出。颗颗绿豆大的汗珠滚一动着,汇成一条条小河,从算凹、脸颊、腮后、颈后,哗哗往下淌。那件深蓝色布袍整个浸一湿了。围观的大兵们像看到了胜利,吼声惊天动地:“出汗了,出汗了!”“好样的,这就有办法了!”
长发叔没出汗,喝得更慢更艰难。喝一口,肚膜起伏一下。父亲不由得提起心,看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呢!
那头目停止踱步,立稳桌旁。两眼闪烁,一精一神大振。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大口灌,势头又凶又猛。空碗落在碗垛上,欢呼声震耳发聩。可是,这欢声极短促,陡起陡落。
长发叔不知怎的胸腔里发出一道龙吟似的长音,弯腰脱一下两只牛鼻子鞋,朝外一倾,里面淌出两股细流。大约有四五两,飘溢着浓浓的酒香。自治军的大兵们吃惊不小,哦地倒出气:他能从脚心一逼一出酒来!
长发叔赤脚站稳,端起一碗酒,微微一笑,仰起脖子灌酒,痛饮甘露一般。那头目勉强咧咧嘴角,不由得泄一了气。酒喝得失了兴头、失了威风,比喝中药还要难受。
赌酒结束,自治军头目想说什幺,嘴一张,哇地吐出一汪黄汤,顺势跪倒在草地上。长发叔两一腿叉一开,稳立站祝告辞时还要再饮三碗上马酒,这是风习,不能违犯。
于是,长发叔的大名,便如雷一般滚一动在昭乌达草原。长发叔与酒结下不解之缘,到后来竟成了一种病:一顿不喝,便四肢无力;一天不喝,会全身颤一抖;两天不喝,会像废人一样倒下,甚至晕厥过去……四克什克腾旗一位离休的老旗长对我补充说:你长发叔留下这身一毛一玻可真苦了他。薪金制时,钱都用来买酒,老婆孩子连饭都吃不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光了。……马达长长叹口气:唉,别提了。我去看他,早晨起来靴子不见了。被他偷着换酒喝了……”“老旗长嘿嘿一笑,拈拈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说:到底是为咱昭乌达作过贡献,政一府不敢忘了他,给他评了残。现在每月给他140元酒钱,在咱昭乌达可是独一份。你该去看看他。他住在林东市,听说身一体还挺好。
我乘六个小时汽车,来到林东市。正是中午一点。问过三个人,都知道长发叔的家。看来他果然有些名气。
长发叔带着满身酒气,冲出屋就抱住我,岔了音地喊我名字。眼圈一红,拳头打在我胸脯。他喉咙壅塞,骂我没良心。说我那时只有兔子大,在他怀里拉了泡一奶一”“味十足的稀屎,拉完就走了。跟我父母一走就是40年,丢下他一个人,过40年才想起来看他。这难道不算没良心?
我脸上热一辣辣,眼睛里泪珠转,说了几句不是理由的理由。长发叔不听我说,只忙着询问我父母。他说他跟我父亲八年,从晋察冀跟到延安,从延安跟到赤峰。
说了半截又一跺脚:唉,看我晕了不是?站在这里晒什幺?快进家,进家说。我借机劝一句:长发叔,戒了酒吧。不然你老是晕。长发叔忽然睁大眼:找你爸去说,别跟我说!
长发叔今年70岁,脸上皱纹纵横交错,深得吓人,却又不显老,被皱纹分割碎的面一皮依然光润有泽。且是声音洪亮,举动强劲。一番亲一热之后,酒菜早已上桌。他的三个儿子也赶回来了,齐陪着我入席。
这次喝的是文明酒,长发叔只喝半瓶就放下杯。他点燃一支香烟,给我们讲起在晋察冀三分区时的故事。讲起孙毅、王平、黄永胜、刘杰、林铁等等人的往事。
他讲得准确清晰,一点不糊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长发叔:你这样喝酒,肝没事吗?他哈哈笑,抹一把湿一漉一漉的鼻子说:别听医生和报纸乱吓唬人。1964年检查身一体,医生说我肝硬化。什幺酒一精一肝,活不过一年。吓得我老伴要死要活,不让我再喝。我说反正也活不长了,做鬼也得做个痛快鬼。那一年我喝得最厉害。喝一年没喝死,喝两年还没死。喝到1984年,又去赤峰检查身一体。嘿,说我活不了一年的医生他可先死了,才五十多。换一个医生给我检查,又说我的肝不硬了,变一软一了。问我是不是因为戒酒了?我说:我的肝是叫酒一精一泡软一了……第二天,我们去看后召庙桃儿石风光。上桃儿石要走一段陡直的“阎王道”,那“道”比华山的百尺峡要险峻。手脚并用,紧张出一身粘汗才爬上山顶。
回头望:70岁的长发叔,两手背在身后,不慌不忙,安安稳稳,顺着“阎王道”走上来,就那幺随随便便走上来,连头都没低一下。
我不禁肃然。呵,长发叔,你是怎样的一位酒神?一辈子从阎王道上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