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姑妈
孙荔
上海姑妈是一位微胖头发卷曲、贵气的女人。她喜欢在夜幕笼下来时,聚在麻将桌上开始她的夜间人生,那洗牌的哗啦啦声,像碎银子碰撞发出的声音。
这时的姑妈,白日的萎靡一扫而光,整个人像充了气的轮胎,开始在原野上驰骋。二杠,五杠,侬十三点哦,糊了糊了这些声音不时传到隔壁我的耳间。间或姑妈扬起声喊,小郦,阿拉要吃茶,嘴巴干得要命。我便为她轻轻地续满茶,然后走人,他们的世界我不懂,那时我才十七岁。
姑妈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她笑着眯起眼睛,一份订单便签下了。她常在生意场上显示不一般的智慧,让那些男人自叹不如。姑妈轻巧地吐出几句话,句句都能抓住客户的心,似乎动作慢一点,货物会断货,就像河水会断流。那些人的心被慑住了,会匆然签下订单,接着姑妈一声发货,工人们便忙碌起来。姑妈一个人天南海北地奔走,陪伴的只有两位司机,姑妈很少回上海的家,有时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姑妈的丈夫,可以说是一位按部就班的男管家,在一家兵工厂上班,他勤勤恳恳操持一家的生活,抒写着一个上海男人爱家的情怀。姑妈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芸,漂亮得像电影《上海滩》里的冯程程,那般美丽温婉,一派大小姐风范。
芸喊爸爸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含着大小姐的娇气。芸说,爸,今天我要吃红烧鱼。第二天芸会说,爸,我要吃鸡翅。姑夫一大早便直奔菜市,仿佛那份使命让他感觉很荣幸。但芸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姑妈是带着女儿结婚的。
姑妈青春芳华时,喜欢上一个眼睛很有神韵的男子,听说那男人长得极像年轻时的一位民国“男神”,标准的美男。姑姑追随他到他所在的城市,但是仍没有追到他的心,最后怀着身孕回到了上海,一个人生下了孩子。
我在上海姑妈家,看到一对墨西哥鹦鹉。鹦鹉羽毛很漂亮,色彩艳丽,它们还小,还不会学说话。姑妈闲下来时逗它们,为它们喂食。我从姑妈的眼神里看出她不太喜欢现在的丈夫,姑夫愈是唯唯诺诺讨好她,姑妈愈是不屑。我发现姑妈常常站在阳台上,望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手里夹着细细的烟支,徐徐吐出的烟雾里,眼神寂寞。我想姑妈应喜欢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有气魄的男人。
日子斜斜地飞过去,姑妈辗转在生意场上和麻将桌间,她没有时间应付自己的感情了。女儿喊她一声妈,她是那样满眼地欢喜。芸喜欢什幺,姑妈总是想尽方法满足,那时榴莲还稀罕,芸要吃,姑妈便托朋友风尘仆仆捎来。有着江南古典女子之美的芸,总让我想起民国时的大小姐,鞋子多得一麻袋也放不下,全是纤细的跟足。走在上海马路上款款有致的芸,身影是那般曼妙。
那一年,我们暂居在琅琊山脚下。姑妈喜欢温柔地抱着一只猫,窗外下着一场细雨,细雨把远山打湿了,让那欧阳修曾经蛰居的小城更有诗意。那时我喜欢去山坡的草丛间捉一种带灯笼的小虫子,听说那就是萤火虫,在草叶间明明灭灭。姑妈说,小郦啊,你不要老是去草丛,有蛇,要小心。姑妈还说,小郦你留在我身边吧,我摇了摇头;姑妈还说,我会给你找一个好人家,我又摇了摇头,然后羞涩地低下了头。我在想,萤火虫是一种多幺奇妙的虫子。
岁月晃了晃,几年之后我工作了。听说姑妈在一个小城做生意,这个小城离我不太远,我去看望过她。那时和姑妈合伙的老板是位大眼如窗的中年男人,高大的身影像一棵老杨树,有点沧桑感。后来听说那人卷走了姑妈几十万资金,消失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钱更是巨资。后来还听说,那人极像姑妈的最初恋人。伤心的姑妈又回到了上海,那时初冬的风吹来一阵又一阵,多幺的凉。
后来的后来,听说因那男人的孩子,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病,姑妈也没有去追究他。
夜幕降下来时,我似乎又看到姑妈嘴角的一抹微笑,又开始筑她的“长城”,麻将哗啦啦上阵,变幻着无穷的乐子,阿拉的上海话如同一阵鸟语。姑妈很风雅地抽起一支烟,细细飘起的烟雾里,有着过往的红尘。
选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