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
葛剑雄(1945~),浙一江一绍兴人,学者、作家。着有《西汉人口地理》、《普天之下:统一分裂与中国政治》、《中国人口发展史》、《往事和近事》等。
6月22日早晨,我走出措勤县政府招待所的大门,一方面是为了找邮局寄明信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看一看这个青藏高原最高的县城、或许也是中国最高的县城,因为今天凌晨到达时,周围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招待所以外的景象。
昨天没有过县城,又在野外露宿,今天才有机会寄出第二张明信片。在每张明信片上我都写上几句话,报告一下行程,但这纯粹是留作纪念的,因为最后一张明信片寄到家时,我早已归去多日了。
出门时我没有问路,因为县城实在太小,目光所及只有二三座二层建筑,其余单层的砖房和土房也为数不多。我到过我国除台湾省以外的全部省、市、自治区的不少县城,但记不得有比这更小的县城,位于帕米尔高原上的新疆塔什库尔干县城,1982年去时就比这里要大。此时虽已近九时,但当地时间还不到七时,不但路上空无一人,靠路的房屋都关着大门。走近两座最显眼的建筑物,一座是农业银行,一座好像是税务局。邮局尚未开门,我见外面墙上挂着邮箱,就将明信片投了进去。投下后我有些后悔,不知道这破旧的邮箱究竟是否还在使用?真该找人问一下。但话说回来,要找一个问讯的人也不容易,既然已经投进去,就别多想了。
其他人起得较迟,司机们忙着保养汽车,吃完早餐上路时已是十一时,但今天的路程是283公里,天黑前到达改则县城是没有问题的。天气极好,蓝天和白云分外鲜明,公路两旁起伏的沙海,一望无际,在一阳一光下就像一道道金波。我们的车驶在最前面,回头望去,后面的四辆车都扬起一片烟尘,就像沙海中的片片风帆。这宝蓝、雪白、金黄的基色构成了一幅油画般的图景,但世界上又有哪一幅油画能有如此纯净的色彩和浩瀚的气势呢?
公路看似平坦,实际已处在世界屋脊的屋脊。措勤和我们正在驶去的改则二县是青藏高原上最高的地区,改则县全县平均海拔4700米,最低处也有4416米,措勤县虽未找到具体数据,据说比改则县还要高些。但由于身体已逐渐适应了高原,所以反而比前两天有了更好的感觉,每次停车,总有照相的兴致。
天际现出一片白云,驶近后见是座座雪峰,当汽车爬上一个缓坡后,湛蓝的达瓦错呈现在眼前,湖水正荡漾在雪山脚下。随着汽车不断下坡,湖面越来越大,色彩也变得越来越丰富——远处是深蓝的,近处是浅蓝的;这一边是湖绿的,那一边是墨绿的;一阳一光照耀着的是闪亮的,云一团一遮蔽着的是灰暗的;倒映着雪峰的是水晶般的,反射着童山的是黄土样的;在光、云、风和车的互动下,映在眼中的色块和图像变幻莫测,气象万千。我看过九寨沟和黄龙的五彩池,但和这达瓦错相比,就像是一盆一精一致的盆景,而这里才是一座花园。或许是天公作美,记得我1987年经过羊卓雍错时,湖上不见蓝天,就只有一种深奥莫测的神秘感。
W在公路拐弯处停了车,这里是摄影的最佳位置,再往前离湖就远了。我打开摄像机,刚开始拍摄,机器就自动关上了。再试一次,还是如此,看来摄像机也产生了高山反应。我只能改动为静,拍了几张照片。车子启动后,我还目送着远去的达瓦错,希望在心中留下更多的照片。
雪峰在靠近,汽车又开始爬坡了。当高度计指在5000米时,我们停在一个离雪峰最近的山口。举目望去、雪峰似乎正与我们比肩,并不显得特别高大。与山顶亘古不化的积雪相连的,是山谷中两条巨大的冰川,其中一支的冰舌一直延伸到谷底,离我们估计不过二三百米。在谷底还能看到冰川的残迹,长约百米,而远处更短的残冰不时可见。可以想像,这里的冬天一定是冰晶玉洁的世界,冰川将铺满谷底,成为名符其实的川。但当我们举起各种摄影器具时,伴随了我们半天的蓝天却已不辞而别,与雪峰相衬的是层层云障。好不容易在云海中现出一抹蓝色,我赶紧按下快门,但在按第二下时,蓝色已离开山顶。
下坡后,车队停下休息。路边是几间土房,有藏胞开的小店,供一应一些简单的食品和茶水。Z局长的车最先到达,已经作了准备,这时拿来面饼和风干的羊腿。我以前吃过风干的牦牛肉,风干羊肉还是第一次吃。Z告诉我,两种肉做法一样,都只要将宰好的牛、羊略加分割,挂在通风处吹干就可以了。藏胞们取出藏刀,把羊腿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我吃了几片,感到味道不如干牦牛肉,因为干牦牛肉几乎纯是瘦肉,纤维疏松,还略有咸味,而干羊肉总要带些筋筋络络,咬在嘴里不像牛肉那样松脆,免不了还有些膻味。
当太一阳一一钻进云里,风就带来了寒意。我进屋喝茶,见里面很暗,但很暖和,炉子里的羊粪烧得通红,竟像一颗颗小小的火球。旁边还放着几口袋的干羊粪,是主人备着的宝贵燃料,在这雪线之上、寸草不生的高原上,这是藏民能自行置备的惟一燃料。平时避之犹恐不及的羊粪,如今却是我们一温一暖的来源,竟倍感亲切。这是一间供过往客人休息喝茶的屋子,无论冬夏(其实这里难分四季,更无论夏天),都点着不熄的火炉,供客人们围炉而坐。
二时过后,我们告别了这一温一暖的小屋,准备登车出发。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撒落了一阵冰雹,接着飘起了雪花,而一阳一光依然明亮,照着地上滚动的冰晶和空中飞扬的白絮,使我大饱眼福。
下午的一百多公里路地势平坦,由于土石面的公路缺乏保养,往往还不如路外平整,司机们常常将车开到公路两边的“便道”上去。在有些路段,这样的便道有四五条,反正有车辙就是路。越野车行驶在土路上,在车后扬起冲天的烟尘,跟在后面的车可遭了殃,连窗也不能开。高原的一阳一光逼人,照得车厢里灼热难熬,非开点窗不可。所以司机们往往在不同的道上平行而驶,要是不能超越其他车辆,干脆拉开一段距离,以避开前车的烟尘。
远处又出现了一片湖泊,虽然没有雪山作为屏障,却笼罩在密密的云层下,云水相接,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云。偶尔一抹一阳一光透过云层,就如长鲸饮水;光随云移,龙与波游。蓦然间云合光逝,湖上又是一片迷蒙。在以后的途中,这样的湖泊还见到过很多,景色随时随处而异。这使我多少理解了,为什幺湖泊在藏人的心目中会拥有如此神秘而圣洁的地位。
六时二十分,车抵改则县城隆仁,我们在县政府招待所安顿下来。我写好一张明信片,往邮局走去。隆仁虽然只有五六百人,看来比措勤大,基本上都是平房,有一条宽阔的干道,显得整齐而空旷。我本想在街上多走走,但风越来越大,已经感到阵阵寒意。正好一位青年骑自行车经过,我问他离邮局多远,他说还有一段路,又问他是否往邮局方向,得知他将路过邮局时,我就将明信片一交一他代发。
八时,我们在招待所附近的一家四川餐馆用晚餐。这时劲风吹得呜呜作响,天空黄云密布,似乎快压上了头顶,不知是远处在下雨,还是起了尘暴。不经意间却见到一条彩虹挂在天边,随带着相机的几位立即拍下了今天最后一个一精一彩的镜头。我以为彩虹稍纵即逝,所以没有想回去拿相机,谁知这条彩虹停留的时间颇长,使我好不后悔。
晚餐有丰盛的川菜,是三天来最好的一顿饭。居然还有鲜鱼做的酸菜鱼,老板说鱼是二十多公里外的水库里打来的。本想多吃一些,可是到招待所就吃了一大碗大米粥,肚子已塞不下多少东西了。